乡医传奇
2014-10-27敦煌若雪力丹
敦煌 若雪 力丹
一
西河一带常见的那种平民窟——一种没有楼顶,没有屋檐,连山墙也没封尖,一家烧火满院窜烟的简陋土坯房;那房子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山墙角一条拳头粗的裂缝,墙体倾斜着,摇摇欲坠的样子。屋里,一个正值花季的乡村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也不知得上了什么怪症,高烧七天七夜了,还不见退。当父亲的没日没夜的四处寻来降温的草药,熬了汤一天四次给他灌下,竟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爸,再这样拖下去怕是不行了,得赶紧上医院。”母亲守在床头,双手捧着少年烫如火石的手,泪汪汪的望着蹲在墙角抽闷烟的汉子。
“上医院要钱啊!钱从哪里来?”当父亲的一脸的无奈。
母亲不再开腔,默默地回过头来,两眼直楞楞的看着垂死的孩子无声的流泪。
灯火如豆。孱弱的灯光下,少年无力的睁开了眼睛,但是很快又闭上了,快得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眼里的表情,是向这个多难的世界作最后的道别?还是留恋这个尚未让他尝过半点甜头的世界?这一年,少年十七岁。十七岁的生命是绚烂的,而他的眼神却是那种绚烂之极过后的平淡。他已经读懂了命运么?他知道父母的无奈,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一切都等着命运的安排吧。
命运没有抛弃这个注定要燃烧自己并照耀周围同类的年轻的生命。在全家人无奈的等待中,他家破旧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城里女人出现在门口。母亲赶紧站了起来。
“听说你家孩子病了,怎么不送医院?”来人问道。
“没有钱。他爸出去借了一天,只借到几毛钱。”母亲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把紧紧攒在掌心里的几毛钱摊给来人看。来人没作声,转身出去了。隔不久再进门,把手上的一叠钱塞在母亲手里说:“赶紧送孩子去医院吧。”
母亲一时惶惑了,不敢接钱。非亲非故连人家姓啥都不知,只晓得是从省里下放来的“五七大军”中余连长的爱人。这样的钱接了,以后用啥还呀?
连长的爱人看出了母亲的顾虑,坚持说:“有还就还,没还就算了,救人要紧!”
母亲这才连声谢着接下了这笔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救命钱。
病入膏肓的少年被送进乡卫生院,确诊为急性肾盂肾炎。
七天后,少年死里逃生,出院时,好心人送的30元钱还剩下一毛二分。
这个死里逃生的乡村少年就是李来顺。
这天夜里,李来顺一夜没有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疾病、生命、钱、行善、救人、医生、职业、理想、人生……一连串好像并不连贯的名词,一个劲地在他脑海里打滚。
第二天,他便对父母说:“爸,妈,我要去学医;我这条命是医生救的,好人救的,我要学医生做好人。”
就这样,十七岁的李来顺背着破烂的被卷,重新回到了他的母校油墩街中学,那里正举办一个为期两年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从此,怀着感恩之心的李来顺便在这条他自己选定的悬壶济世之路上,开始了他无悔人生的漫长而艰难的跋涉。
二
李来顺上初中时,正值“文革”动乱岁月,老师成了“臭老九”,学生成天瞎胡闹,上课只念报纸不见课本,三年初中,年年初一不升级,正规的初中课程基本没学。好不容易进了医训班,又因旧病复发,两年期间,连一堂像样的医学专业课也没听过,开学半年后才从北京寄来唯一的教材《中国农村医生手册》就成了他最好的“老师”。因为底子薄,这位特别的老师对他来说,就有些生分。因此对于每一堂听课的机会,李来顺都格外珍惜,与别的同学相比,就有了一种争分夺秒迥然于人的姿势。有年秋天,县卫生局在莲花山开办赤脚医生进修班。因为远离城镇,与市隔绝终日清寂,出于本性,学员们对于那些娱乐的玩意儿自然渴望。一天下午,山沟里突然响起热闹的锣鼓声,正在学习的一班80多名学员闻风而动,没等老师回过神来教室里就哄走一空,除去两个女生外,男生唯有李来顺坐着没动。触景生情,好学的他顿时有了一种被人孤立的反感,不禁心血来潮,跑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五行字——
嗜玩症
临床表现:心野,好动,贪玩,厌学。
发病诱因:杂技团。
治疗方法:自我克制。
预防方法: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这个别出心裁的“处方”,在规劝别人苦读的同时,也把他自己苦读的精神表露无遗。
医训班毕业后,李来顺想继续读书。可是一家十几口,靠父母种田谋生,饭都吃不饱,再上学只能是梦,想当医生只剩下一条路——自学。
于是,读书买书,就成了接下来李来顺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每次进城,书店是他必到之处。一次,在九江新华书店看见《实用儿科学》,想买,拿不出钱,他站在书架旁一边翻看一边做笔记,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书店关门才知该走了。隔年他陪妻子去县里做“人流”时,进书店看到两本新版的《实用内科学》,想买一本,掏钱时发现手头拮据,怕买了书妻子住院钱不够用,只得将书放了回去。为这书,他一边勒紧裤带省钱,买饭不买菜,一日吃两餐,一边天天往书店跑,担心那书被人买走。所幸妻子出院时钱有余书还在。回家途中,他怀抱着那书对着妻子一个劲地傻笑,妻子骂他“书痴”。
在鸦鹊湖二分场卫生所期间,李来顺先后与南昌下放医师郭丽珠、万阜昌在一起工作。在两位老师的指教下,他自学了卫校与医学院两套教材,写下了几百万字笔记。有人说他是工作狂,殊不知他的学习劲头更狂:寒冬夜读,老读到午夜甚至鸡叫,久靠桌边脚冷得麻木浑然不知;酷暑夜读,为防蚊咬,他穿两条裤子和雨靴,或者干脆搬张小凳坐在蚊帐内打电筒啃书,汗流浃背忽略不计。
久而久之,李来顺养成了爱书如命恋书成癖的习惯,一天不读书就不自在。在家如此,外出亦然,乘车、开会有空必看。这种爱好延续至今,年逾花甲,医务繁忙,妻患重病,常常晚上为妻子洗脸洗澡端饭喂水,有时还要洗碗刷锅,忙到夜深还要看书,不看就睡不着。
医书是他的老师,杂志是他的好友。行医40多年,李来顺买了内、外、儿、妇等各科西医书和多种中医药书,订阅了十几种加起来几百期医学杂志。这些书和杂志,如今摆满了他的书房。有人说他是富翁,他指着挤得满满的书架笑着说:“是的,我的财富全在这里。”
上世纪70年代,农村药品奇缺,刚当上赤脚医生的李来顺从书上学来的医术大多没药配合,几近于无,他周围不少人仍是被一些小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李来顺看着心里不安,就向草药郎中求教,在田埂上识半边莲、金钱草,在莲山中找绣花针、半枫荷,在深沟里挖八角莲、石菖蒲,多少次攀爬,险些掉下悬崖,多少次露宿,险些被毒蛇咬伤。
一个万金油式的赤脚医生,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疾病,仅靠为数很少的西药和作用局限的草药显然无法全部应对,迫使李来顺又去钻研针炙、拔罐、刮痧等独特疗法。升丹是中医古方中一种外科药,据说用在局部可使深部脓肿不开刀而排脓,他便购齐方中所述药品,放于锅中,倒扣一只铁盆,盆上压块石头,盆口封上稀泥,文火熬,急火炼。人们不解,围观发问。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谁知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巨响,石头冲上茅棚,锅爆盆飞,落下一世“笑柄”。
毒蛇咬伤是农村常见病,面对伤者,李来顺与多数同行一样一筹莫展。多少次,他眼睁睁看着蛇伤患者伤肢迅速肿大,几小时内出现严重中毒症状,有的因此丧生,作为一个医生的愧疚感受无法言表。他日思夜想:刚被毒蛇咬伤时,其毒应在组织浅表层,如果此时阻止蛇毒扩散或将其清除,就能防止全身中毒。可是有这种办法吗?翻阅大量古今医籍,结果令他失望。但他毫不灰心:前无古人,不该后无来者,自己是不是可以发明一种这样的疗法?他想到了《千金要方》提到的“瘭疽疮毒,以烙铁烙之”。火烙可治疮毒,能否解蛇毒?冒出这种联想那天,他彻夜未眠,恨不得立即将推测变为行动。但是,医学比其它科学更严谨,绝不可能仅凭一个念头就出现奇迹。理论上推断,火烧可使任何物质碳化,可破坏人体组织,碳化物毒性会大减。蛇毒是一种毒性蛋白,遇高温会变性失活,组织破坏后即使有毒也难扩散。有了这些理论,李来顺开始进行动物试验。首先将20克 “三步倒”一分为二,一半保持原状,一半火烧成灰,分别伴入食物中喂两条小狗。吃原状三步倒的狗很快中毒死亡,另一条狗安然无恙。试验与想法对上了号,他兴奋不已,紧接着用一节8号铁丝一端安上木柄一端打扁成器。一次,一个村妇进菜园被腹蛇咬伤,他用自制“火烙器”对伤口进行烧灼治疗,患者伤口仅现局部稍肿并很快愈治。
火疗蛇伤虽然简便有效,但必须在受伤后一小时内使用,蛇毒一旦扩散就不行了。如何让它成为广泛适用的治疗手段呢?这个待解的难题继续困扰着李来顺。他先后尝试用樟脑燃烧、火柴头烧灼、酒精燃烧、电离子仪、微波仪凝固伤口等方法,治愈毒蛇咬伤患者200多例并将其写成科普短文在《农村百事通》上发表,收到不少受益者来信致谢。经过长期反复探索,他终于在2012年发明出了他的“火疗蛇伤急救盒”,并获得国家专利。
现代医学虽然发达,可是临床上却有许多小问题折磨着病人困扰着医生,他围绕着解决这类临床上的“小问题”而展开的另外两项发明,一项于2013年获得专利,另一项正在深入研制中。
数十年如一日刻苦自学,勤奋钻研,使得李来顺的医学知识逐渐丰富,先后在中医古籍出版社和江西科技出版社出版了《奇病 奇治 奇效》《乡村实用独特疗法》《药物新用与配伍》三部医学专著;在省级以上医学刊物发表医学科普作品与论文200多篇,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份文才医功,已经难觅一个草根乡医的痕迹。他的声誉迅速在鄱阳知识界传开,鄱阳县老年大学聘请他担任保健课老师,称他的实际水平远在一些专家、教授之上;《鄱阳湖新闻》聘请他担任该报“健康副刊”顾问,定期向专栏撰稿;鄱阳县老年体协也聘请他担任健康顾问。
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乡村医生,在医学上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从最初的一名赤脚医生成长为一个饮誉杏林的专家级名医,令不少科班出身者刮目相看,有人称他是“鄱阳骄子”,有人称他是“民间奇才”。
三
鸦鹊湖北畈队魏七兰见同队哮喘患者突然死去,非常害怕,不久就患了“哮喘”。先后到九江、南昌就医,未发现器质性病变,医生按“神经官能症”治疗,病情越来越严重,有时发作还伴抽搐。反复看医生,有的医生对症处理,有的要他再转院。魏七兰忧虑,在家人陪同下找到李来顺。看过外院的病历,李来顺仔细检查,亲切与她交谈,最后说:“你的病有可能治好,只是药难买,我会想办法。”
有了康复的希望,魏七兰展眉微笑了。
接下来,魏七兰隔不久就来问药来了没有。李来顺总是温和地安慰说迟早能买到,劝她耐心等。
三个月后一天,魏七兰再登门,李来顺欣喜地告诉她药从云南买来了。说这种药用下去,没有任何反应就无效,出现口干、面红,视物模糊就有效。
药用几分钟,魏七兰捏起报纸惊喜地喊:“李医师!有效有效,我口干,面上发烧,看不清字!”
连用八次后,魏七兰的怪病奇迹般地痊愈了。
笔者采访时问是一种什么样的圣药,这么神?李来顺笑答:“阿托品。”
阿托品治神经官能症,闻所未闻。问其原理,李来顺说“‘假药治假病,奥秘在于用心。”
笔者再问做何解释?
李来顺笑道:“阿托品是解痉止痛药,对神经官能症毫无作用。我用的是连环计,先依患者的主观癔想诊断为哮喘,再想出一种‘特效药让她看到康复的希望。‘特效药一时不出手,使她深信此药来之不易。再把阿托品的副作用说成见效表现,从而奇迹般地治愈了一例顽疾。这是一种特殊的安慰疗法,能否奏效全在于患者信与不信。因此,首先要在取信二字上做足文章。行医不但要技术,有时还要讲究艺术。看相知病方为高,曲线救人称之妙,这是每个医生需要毕生修炼的功夫。”
鸦鹊湖新建村万启水患肺病,先后去上饶、九江治疗,回家时生命垂危。一天清早,其弟万奏水哭着请李来顺去“死马当做活马医”。
走进万启水卧室闻到一股臭腥味,对着电筒查看,李来顺发现痰盂内大量脓液。询问病史,仔细检查,考虑肺结核合并肺脓肿,大医院只治结核,故未奏效。
万启水被送到二分场卫生所,李来顺在抗结核的同时,针对肺脓肿用药。万启水几日后逐渐好转,几周后肺脓肿治愈,抗结核一年后完全康复。一个赤脚医生把大医院判了死刑的人救活了,都说“小郎中赛过大专家!”
胆道蛔虫是常见病,但用常规疗法难见效,因此有些医生主张用杜冷丁。杜冷丁易成瘾,不可轻易使用。李来顺却独辟蹊径,用比常用量大几倍的维生素C静脉给药,配合解痉、驱蛔等综合疗法,常能很快治愈患者。他解释说,大量使用维生素C即使引起酸中毒,可用碱性药碳酸氢钠及时化解。蛔虫喜碱厌酸,治疗时加大维生素C的剂量,可大大提高疗效缩短病程,让病人迅速解除痛苦节约费用。
怪病怪治,既要有心,还得有术,心术兼备始生招,招招见心术。正是这一个招字,把一个医者的杰出与平庸两列排开来。有的人有心无术,有的人有术无心,因此他们永远与杰出无缘。李来顺无疑是一个杰出的医者。行走杏林,屡见奇病,屡出奇招,渐渐地,在当地百姓口中,“神医”的美誉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四
身怀绝技的李来顺虽然西医、草药、物理、心理疗法等治病救人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也屡屡遇到无能为力的时候。
1995年,李来顺被乡卫生院安排坐诊漳田诊所。一天,所里来了一个弯腰抱腹的病人,声称肝区疼痛五六天了,在当地医治无效,听人介绍说李医生的医术好,特地过来找他看看。李来顺检查后诊断为肝肿大,病情不轻,建议他去大医院治疗。谁知对方听了泣不成声说,自己是个地主子女,家庭成份不好,年轻时讨不到老婆,现在帽子摘了年纪又大了,成了老单身,生活贫困,无依无靠,转院就是回去等死。李来顺听了心里凉凉的不是个滋味,只好收下来保守治疗。可是用药七天毫无效果,病人肝肿逐日增大,天天寒战高热,疼痛难忍。体征表明肝脓肿早已形成,必须去大医院动手术。一听说转院,病人又是泣哭不止。当时,李来顺靠工资养家糊口,拿不出多的钱来帮他转院,就问他所住的村子大不大,至亲多不多,平时替人帮忙手脚勤不勤,病人一一点头。李来顺于是就带信叫来了病人的左邻右舍近亲远戚数十人,向他们说明了病人的病情,表示病人在诊所治疗这七天的费用他全免了,提议大家伸出援手救救这个年近五十的穷汉,并带头捐了200元钱。从病人家乡来的20多个村民深受感动,纷纷解囊,凑齐3000元钱,把病人送走了。
那个幸运的病人名叫王世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来顺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要是有一个大医院就好了。”
事后,虽然命运没有让他立即起而行动,去兑现他的想法,而是让他走上了当时的鸦鹊湖卫生院院长的岗位,但是那个奇怪的想法,却无可更改地写进了他生命的履历表,成为他后来决意辞职回乡创办私人医院的滥觞。一个有趣的插曲是,十年以后,当王世国提着土鸡和香油专程赶来感恩还债时,李来顺已经不认得他了。
1997年春天,刚刚走上鸦鹊湖卫生院院长岗位的李来顺踌躇满志,决心借改革的春风大干一场,实现他“有钱无钱都能看病”的平民医院的梦想。他首先在医院内部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推行改革:病人按病别定分值,医生按分值领工资;医院每年收益的30%用来垫付一时没钱交费看病患者的欠费,实现改革的好处对医术好看病多的医生的倾斜与对贫困患者的普惠。这想法做法好是好,可是先天不足,难免带上些乌托邦似的幼稚。改革大潮之下潜流暗涌,一些既得利益受损者很快集聚起来,开始向新事物反扑。一天,医院里曾经的一名小患者的家长领着十几个人手持棍棒突然涌入医院,围着他发难:要么他滚蛋,要么砸医院,两条路,由他选。事情的导火索是那个小患者骑自行车摔倒异常猝死,但以此寻事者的诉求却异常诡异,颇费思量。正在李来顺跟他们讲理之际,他的大弟三弟四弟领着李氏家族一行二十多人操着家伙冲进医院,大喊那个敢动有来无回。一时间,两个家族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情急之下,李来顺怒斥几个兄弟道:“细顺幼顺员顺,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你们还认我这个大哥,就赶紧带着族人离开。”待先把自己一方的人压下去后,又回头对对方领头的人说:“好事不在忙上。给我点时间好吗?你们提出的要求,相信我会给你们一个圆满的答复。你们都看见了,砸不是办法,打也不是办法,双方都捞不着好处。大家都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不是更好吗?”
“凭什么我们退让,我们又没错?”当晚李来顺与妻子商量时,妻子不肯说。
“世界上的事情,哪里是一个对错就能说清楚的。解决问题要紧!有人眼红我当这个院长,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妻子没有吱声,觉察到自己把问题看简单了,丈夫不想当这个院长了,但想当这个院长的大有人在。
两全其美,谈何容易啊!三天后,一份辞职报告放在了当时的鸦鹊湖农场党委书记石幼子的案头。
“一定要走吗?不走不行吗?”石书记一连问了两句,“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我说来顺,你还是留下来吧,党委需要你,鸦鹊湖人民需要你!”领导还想挽留,但李来顺思虑再三,去意已决:“石书记,我是医生,面对没钱的病人就不管,于心不忍。把医院当成摇钱树,我不干。院长这个位子我坐不下去,我要回去办有钱无钱都能看病的医院。你放心,石书记,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栽培!”
1997年10月,李来顺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他的故乡鄱阳县油墩街镇港头村——一个距县城两百多里远的渔村。此时,他的全部家当只有贴身揣着的几百元钱,之前20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4万多元钱全部都垫给了医院改制后收治那些交不起钱的病人。
五
李来顺的家乡港头村地处偏僻。改革开放前,这里长期缺医少药。改革开放后,医院多了,药也多了,但是兜里的票子却不经用了;面对“大门朝钱开,有病无钱莫进来”的一家家医院,穷汉们都视为畏途。一旦有病,他们艰难依旧,期盼依旧。李来顺的不期而至,对他们来说,有如福星降临。听说他回来了,大家纷纷赶来看望,对他回来办医院满心欢喜。在村干部李北达、李顺民的张罗下,乡亲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所有的负债,一律记在医院的名下,将来医院有收益了,一笔一笔慢慢地还,实在还不出,也可以用看病来抵账……乡亲们都觉得这主意好。那光景很有些原始共产主义的境界。镇党委书记吴重日闻讯赶来,代表全镇人民表示欢迎,并对在场的村干部们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镇上将尽全力给予支持。
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捧土能成墙。来年春天,桃花凼里落英缤纷时节,一座当时村子里最漂亮的四层小洋楼就巍巍然立在了港头村。这小楼有个像故乡的土地一样朴实无华的名字——港头医院。老村长找来耐水的杉板,刨光后做成牌子,叫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先生,用红油漆把这四个字写在牌子上,高高地立在小楼的顶端,以此向远远近近的乡邻们昭示着他们的百年期盼与生命的希望。
为了承诺患者与鞭策自己,李来顺请人在医院大门门楣上刻下“救人要紧”四个字,并在两边门柱上配上他自拟的对联:执笔开方良心为本,捏针施治道德当先。
一串串火红的鞭炮,在一片喜笑颜开的欢呼声中噼噼啪啪炸响;乡亲们欢天喜地的像过大年。
而作为这台乡村医院大戏的主角,此时此刻,李来顺的心却如他预感到的肩上的担子一般,沉甸甸的,怎么也欢喜不起来。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眼下的乡亲们来说,村里的医院盖起来了,有他这个把病人当亲人的李院长把脉,他们从此可以有病无忧了,怎么能不欢喜呢?而他就不同了。自从二十五年前投身杏林,这么些年一路走来,听得多也见得多了,妙手仁心,谈何容易啊!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想。眼下,这梦想的种子才刚刚落土,离它开花结果的日子还长着呢。前路漫漫,春秋四季,酷暑严寒,风霜雨雪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来袭,把它扼杀在萌芽中。是啊,没有钱能够看病,医院可以在既无财政拨款又不一心挣钱的前提下合理聚财,以医养医,良性发展,自我壮大;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境啊!它与其说是他一个人的平生梦想,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世纪梦想。一个小小的乡村医院,能够开启一个民族的世纪梦想吗?他不敢肯定。他只是想亲自去实践,脚踏实地的去尝试,倾其毕生的力量,就像当年的莫尔,义无反顾地要去建立他理想中的乌托邦。他当然明白,以他的医术和名声,养活一家老小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像中国千千万万的乡村医生那样,过着平淡、艰辛却充满奉献感的日子。不,他的理想远不止于此,他不想让自己仅仅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医生;他心里想的东西比只是作为病人的乡亲们心里想的东西要长远得多,深邃得多,自然也复杂得多。它们岂是光欢喜就能够解决得了的?面对一个需要救治的病人,因为他交不起钱,就拒绝救治,决不是真正的医生所干的事。今生今世,他一定要破解这道当下社会的“哥德巴赫猜想”。在一片轰鸣的鞭炮声中,面对欢天喜地的乡亲们,李来顺在心里又一次暗自下着决心。
这位同行眼中天真的乡医,能够以一己病弱之躯,去打开一个民族的世纪心结吗?
六
李来顺坚信自己的医院将来是要一步步做大的,医生的来源是他必须面对的课题。未雨绸缪,是一个远行者必备的素质。但是像他这样一个开宗明义担当着社会的良知而不以挣钱为目的的乡村小医院,又地处偏远,但凡有一点想法的人,谁愿意往泥坑里跳?说是担当,但他的医院并不是慈善机构,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它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民营企业。企业有企业的章法,而那个时代民营企业的章法有一个典型的模式,那就是家庭式作坊。李来顺自然没能够跳出那个时代的局限。一个极具戏剧性的背景是,他的四个弟弟,其中三个受他影响,都是乡医,已经行医几年各有所长:大弟细顺善治颈腰椎病,三弟幼顺外科经验不错,四弟员顺治烫伤有一技之长。而且,三个弟弟都是素质不错的全科医生。如此难得的人和之缘,也算是上苍对他特别的眷顾了。不然,他的医院根本就办不起来。
李来顺首先把三个懂医的弟弟找了来,想他们来帮助办医院。他们开始犹豫,担心他的医院办不下去,而且各自都有不错的收入,不愿加入。后来经过他反复打气,总算同意来了。这样一来,三个弟媳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医院里的员工。于是,恼人的麻烦事也就随之而来。因为三个弟媳中除了大弟媳高金凤跟李来顺学过徒,另外两个都是外行,你叫这怎么弄?这可是医院,不是砖瓦厂,没技术怎么成?无奈,李来顺只好师傅收徒弟似的一个一个耐心地教,慢慢地带。虽然当时的世界已经进入到了信息时代,而家庭式作坊却不得不在几千年前祖先的方式里徘徊。医院刚刚开张,事情多如牛毛,又要看病,又要管事,还要带徒,都是血肉之躯,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
李来顺日夜操劳,透支着虚弱的生命。不久他累病了,晚上自己输液,白天抱病上班。这样咬牙坚持了20多天,结果病情逐日加重,家人赶紧把他送到南京一家三甲医院,医生一检查,诊断为慢性肾盂肾炎急性发作,并发肾功能不全。专家说感染控制后肾功能若无改善,必须透析或做肾移植。
旧病复发,境况堪忧:病危,无钱,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人生似乎也不例外。眼下,虽然时间过去了整整30年,一切都物似人非了,而李来顺的处境,却和30年前相去无几,没有根本的改变。
死神,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
带着绝望的念头,李来顺从南京回到了自己的医院。妻子为他熬药、按摩、输液……可是无济于事,依然发热腰痛,一餐半碗汤也喝不进,骨瘦如柴,不成个人样。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面容就再也不敢照镜子,多年临床经验告诉他,病成这种样子能活下去的人极少。
李来顺虽然躺下了,可医院还在他的心里装着。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医院需要接班人。病床上的李来顺把自己的家人叫到了跟前,先是满怀希望地对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说:
“笑玲啊,我想把你送到医学院去读书,将来学成了,好继承爸爸的事业。”
女儿留着泪点头说:“爸爸,我听你的,你就好好养病吧,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会继承你的事业的。”
“我的好女儿。”李来顺呢喃着,把头转向一旁的儿子儿媳。
“李明,蒋霞,爸希望你们到医院里来上班,跟爸爸学医,你们文化高,只要用心,学医并不难。”
儿子媳妇各有自己人生的理想,但是重病中的父命难以违拗,也只好违心的点头答应了。
病情逐日加重,肾功能不全引起肾性腹水,妻子想卖掉房子、再向娘家借钱把他送回大医院去做肾移植。他连连摇头,妻子再怎么哭求也不从,一味把从南京买来的哌拉西林加大剂量给自己静脉点滴,同时配合中草药与支持疗法,继续从容淡定的与死神抗争。终于,奇迹出现了。数日后体温降至正常,肾盂肾炎慢慢好转,肾功能渐渐改善,腹水逐日消退。
从南京回来的第23天,李来顺在妻子的挽扶下下床走路。太瘦太难看,白天不愿见人,每次都是晚上。第一天在屋内,第二天在屋外,第三天竟然在马路上走了几百步。夜幕中,李来顺高兴得紧紧地抱住妻子说:“我又活了!”
也许是他的使命未尽吧,心藏善愿,天亦惜之。李来顺再次转危为安,这使他对自己的医术又多了一分积累,对自己的事业又多了一份信心。
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间断过每天三次大把大把的服药。这些药全是他自己开的,不太贵,还管用,于是就成了他的吊命物,须臾也离不得了。后来因为诊病忙,中午常常忘记吃药,就干脆三次并做早晚两次服,事先由药房给他配好送到寝室,一次半纸杯,看到都吓人。
七
死而复生,李来顺又一头扎进了乡村医院那种没完没了的无序接诊状态中。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他刚刚脱衣上床,电话就响了。拿起听筒一听,原来是鸦鹊湖徐春生的儿子徐国文患急病。李来顺连夜步行赶去。徐国文患的是胆道蛔虫,用药好转后已到半夜。归途中,电筒突然不亮,他摸黑往回赶,结果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田畈。当时下着濛濛细雨,他只好放下诊箱做凳子,打着伞孤零零在田埂上坐等天明。
在长期的出诊过程中,类似的经历数不胜数,摔跤、落水、车撞、狗咬,多次历险。有时摔进水塘里,爬上岸又走,哪怕是数九寒冬,刮风下雪,把衣服都冻成了冰块,都得往前赶,因为救人要紧是他一生的信念。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一个弥漫的风雪之夜,出诊返回途中,掉到两米多深的排灌沟里,怎么也爬不上来。四野茫茫,求救无门。他只有取出医用镊子一点一点地在沟壁上凿梯孔。心急忘形,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竟弄得满头大汗。镊子太小,一点也不赶工,等他一连凿了两三个小时,满手血泡停下来时,天已经亮了,恰好有早行人路过,伸手将他拉了上来,一夜的汗水白流了。结果很讽刺:早知有人拉,何需白流汗?但回过头一想,他如果真的不流汗,说不准早就冻僵在里面了。生活就是这样,在很多时候,它叫你欲哭无泪,欲笑无声,你只能像他一样——忍着。
出诊不易,坐诊也难。一天,鸦鹊湖乡大湾村招郎女婿杨姑姑脸色苍白,抱腹呻吟着来到医院。李来顺急忙起身把他扶进B超室,检查发现脾破裂,要尽早手术,没有血源,须迅速转院。李来顺一边组织应急抢救,一边给患者家里打电话。家人赶来了,却没带钱。杨姑姑家里很穷,遇事求助常有借无还,以至再借无门。李来顺叫妻子拿出家中仅有的3500元钱,安排病人及时转了院。
对来院病人,他要悉心呵护。就在那天拿钱送走了杨姑姑后,天上突然下起雨来。这时候,一个浑身水淋淋的中年妇女奔进了医院的大门。李来顺赶紧迎上去,把她领到自己家里,让爱人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然后领着她下楼问病。临走送出门,见雨还在下,又赶到隔壁小店里买了一把伞,撑开让打上。
对住院病人,他更要体贴入微。每次查房,不管病人的被子盖好没盖好,他总是要把被子掖一掖,在病人的脚背上轻轻拍两下。他说这样病人就知道医生在关心他,会感到安慰。他卧室的门从不拴上,每每深更半夜了,安顿好新来的病人后,他总会把病人家属领上楼,对人家说我就住在这里,病人有变化尽管来叫我。救人要紧,不要顾虑我累不累。
最犯难的是在当时那个年代,贫困患者就像个无底洞,不断地去,不断地来。杨姑姑刚走,黄益海就到。这个都昌县蔡岭港下黄家村的庄稼人手里抱着2岁的儿子,神情惶惶。李来顺一看患儿骨瘦如柴,腹部膨隆,气息奄奄,建议赶快送大医院。
“我们刚从大医院来,20多天花了4000多元钱,孩子的病反而更重了,再也借不到钱。”患儿的母亲哭着说。
“那就留下来吧,”李来顺听了说。几个月后小腊生死里逃生,结核性腹膜炎渐渐好起来,医药费却一直欠着。
这样,一年下来,医院的利润就成了一个空空的数字,算来有,取来无。这引起了医院内部一些人的不满,抱怨说再办医院还有什么意义?”李来顺的看法正好相反,说“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办医院还有什么意义?”
双方的看法各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好在有上帝在呢,他在天上看着——
鸦鹊湖乡大湾村黄菊英急病入院,检查发现患者瞳孔不对称,对光反射迟钝,伴呕吐、抽搐。考虑脑血管意外,李来顺一边抢救,一边叫车准备护送上级医院。但没等车到,患者就死在了抢救室内。死者一双年幼的儿女见状,突然大放悲声。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父亲连忙抹着泪制止道:“不要在医院里哭,不要坏了李医师的好名声!”说完一手牵个孩子赶紧避开了。
李来顺见了,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事后跟人说,“他那一句话,胜过百块匾!”
一天,一个愁容满面的老人找到李来顺,哭诉着说他儿子叶龙生(化名)患了白血病,来借些钱送儿子到大医院治病。李来顺想起了三年前叶龙生曾在港头医院做过扁桃体微波手术,念其贫困,分文未收。现在又来借钱,就觉得有些爱莫能助。他不是慈善家,无力大济天下,他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自古救急不救穷,但见老人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就掏出500元钱递给老人说:“算是捐的,就不用还了。”次日,天阴欲雨,老人挟把伞又来了。病人很多,李来顺点头招呼他先坐。老人性急,也不管李来顺忙不忙又开口要借5000元,嘴上说是借,但却神情愠怒,大有强索之意。来人一反昨日怜态,让人颇为费解;李来顺心中不悦,婉言拒绝了。老人突然暴跳如雷,说他儿子的白血病是三年前在这里做微波手术做下的。李来顺再也无法忍耐,高声辩解。老人突然倒地,大哭大喊:“医生打人!医生打人!”向来遇事不慌的李来顺顿时慌了手脚,心想如果老人有高血压、心脏病,闹出中风猝死祸就大了,赶紧把老人抬到床上。不一会,老人村上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一口咬定“不得了,医生打人!”声称要港头医院为老人生养死葬。李来顺请来漳田、港头两个村的干部调解,毫无结果。面对一场蓄意的讹诈,李来顺有些一筹莫展。而对方却认定稳操胜券,静待佳音。无声的较量使现场一时陷入让人窒息的静默之中。这时,一个站在围观人群后面的中年妇女不急不慌站了出来。她叫叶喜青,是港头村的媳妇,发难一方村上的姊妹。
“伯伯、叔叔、哥哥……”只听她热呼呼地唤了一通娘家人,然后轻言细语接说道:“当时我在场,我来买止痛膏,医师没打人。伯伯火气大,又蹦又跳,年纪大站不稳,摔倒了。”
娘家人一听一下子皮球泄气焉了劲,讹诈的老人顿时感到无脸下台,嚷着非要医院给他贴膏药不可。一场莫大的危机就这样戏剧性地化解了。
看来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超常的付出,必然要得到他超常的回报。
1999年5月的一天上午,丽日高悬,天空湛蓝湛蓝的格外明朗,港头医院的病人和医护人员个个喜笑颜开,为告别久雨的日子感到高兴。这时,一辆白色的中巴车急速地开了过来,停在医院大门外面的过道上,值班的医生们以为又是外地的病人来了,赶紧围了上去。等到两边车门打开,却见从里面走出七八个表情严肃的人来,有的还穿着警服,直奔医院嚷着要找李来顺。当得知这些人是来取缔港头医院的执法队,病人们立即堵在门外。当地村民闻讯,纷纷拿起锄头、扁担、木棒蜂拥而至。大家围着执法队员讲理、争吵、吼叫,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李来顺怕群众行为过激闹出事来,赶紧出来招呼,大家才静下来。执法队由李来顺引进医院,坐下来交涉。原来,全县取缔无证行医行动全面展开。港头医院因为声名远播,首当其冲。面对执法人员,李来顺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秉持一个医生的职责,治病救人,并没有干对不住党和群众的事。你们仔细想想,我的这个医院到底错在哪里?”
“你这是私人医院!”队员中有人回话。
“不错,是私人医院,”李来顺据理力争,“我知道,目前不准办私人医院,但是现在不准不等于以后不准。私人医院怎么呐,私人医院就不是医院?关键要看这家私人医院它到底做了些什么。早几年,私人企业不是也不准办吗。现在怎么样?私人企业遍地开花。你们现在取缔我,说不定几年以后,会把我当先进典型。”(一个很有意思的插曲是,事情的发展还真让李来顺一语言中,还是这些人,五年以后真的来了,不过不是来取缔,而是陪同记者来采访的。他们笑着说,李院长,你是对的,还是你有眼光,看得远。而李来顺却回答说,不是看得远,是行得正。)
带队的周熙虎队长是个明白人,听了李来顺一席话,内心十分欣佩,很想放一马,但是国法难违,内心十分矛盾,无奈之下,先起身走了。随行的队员以为是暗示,呼地一下散开,纷纷动手收缴药品和医疗器械。村民们见了一哄而上,和执法队员展开了 “争夺战”,他们不管妨碍执法犯不犯法,一心只想着护住自己的医院。
众怒难犯,队员们的执法行动不得不停了下来。不少病人趁机挤进门,历述自己一次次得到李医师尽心救治的故事。有人解开上衣指着腹部的手术疤痕说,三年前他患胆总管结石,痛得打滚,没有钱,李医师垫钱为他开了刀,药费至今还欠着。说到此处这人突然面对众人大声喊道:“谁见过这样的好医生?这样的好医院哪里还能找到?”他喊着喊着竟来了性子,一转身伸手指着周队长的鼻子问:“你是当官的,你说,把这样的医院关了,像我们这样的病人以后到哪里去看病?!”
周队长听得泪花闪闪,仰头看看医院门楣上“救人要紧”四个字,突然抓住李来顺的手说:“好医生呐好医生!做到这种份上,如此深得人心,你是全县的楷模,我回去一定向领导如实汇报,想方设法保住港头医院!”
当时陪执法队同行的油墩街镇领导高志宏、魏高翔也向执法队一再解释,说李来顺的医院确实深得人心,盼望县卫生局能顺民意。
眼看着百姓自己的医院大难临头,村委会班子心急如焚。有人提出要求油墩街镇政府出面向上级反映群众的呼声。镇政府领导虽有恻隐之心,但国家尚无准办民营医院的红头文件,再着急也感到为难。于是李北达、李顺明、盛家亮、占海金等几个村委会干部就商量对策,最后决定以几个村委会的名义联合给县卫生局打报告。事有凑巧,采访时,我们在港头医院的档案柜里竟然翻出了这份报告。十多年过去了,报告的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迹仍十分清楚。上面写着——
联合报告
波阳县卫生局:
一九九七年,李来顺医师在港头创办了家庭医院,开展了B超、化验、微波、手术、中医、西医等项服务,给我镇群众就医带来了方便,解除了不少常见病患者的疾苦,挽救了不少危重病人的生命,一年时间仅手术一项为80余例手术病人共节约资金10多万。李来顺医德高尚、医术精湛,深受广大群众爱戴。为此,我们联合报告,要求给李来顺创办的医院发证,并请允许该院不断发展,逐渐增加功能,更好地为病人服务。
报告单位:
油墩街镇港头村委会、漳田村委会、西港村委会、西湖村委会、柘下村委会、沙洲村委会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六日
往事如烟。十多年了,一切都已成过去。但是不知何故,当笔者手上捏着这张薄薄的旧纸片的时候,两眼仍然禁不住润润的,想哭,为李来顺曾经的坎坷与大德,也为我们在改革进程中那曾经蹒跚的步履……
八
后来,县卫生局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港头医院挂上当地镇卫生院港头门诊部的牌子继续开着。
对此,李来顺感激不尽,既感激政府,也感激乡亲。他想把医院办得更好,来回报给予他理解、支持与温暖的世道人心。多少次,他不顾自身安危,口对口作人工呼吸,先后把7个中毒、溺水及电击停止了呼吸的人从死神那里拉回来。一次,他跪在地上正给一个溺水的小孩作人工呼吸时,那孩子突然呕吐,酸溜溜的食物喷了他一口,他吐掉脏物继续施救。多少次,他刚躺下就起来,冬天套件长大衣,夏天披件短褂子,一路小跑下楼,不到几分钟就赶到病人身边。他说,深更半夜来的都很急,晚上天气不好来的病更急,耽误不得。尽管更多的时候病人来喊情况并不急,本来也用不着跑去,但是你跑着去病人会感到你很重视他,心里会觉得温暖。当医生的,就是要给病人温暖,这有利于他康复。有同一个病人在同一个晚上先后叫他几次的,他照样跑着去。久而久之,他的人性化举动就养成习惯了,有叫必跑。不管他正在做着什么,只要一听到病人叫,放下手里的事拔脚就跑。有一次,他端着一碗稀饭刚刚喝了一半,听到楼下有人叫,放下饭碗就跑,到了楼下一问何事?对方说是眼睛痒,要开一瓶眼药水。
这样,病人是温暖了,只是苦了他自己。长此以往,他便养成了吃饭快及相应的吃稀饭的习惯,一顿饭往往是几分钟搞定,从未享受过细嚼慢咽的滋味。李来顺解释说,不这样不行,要不然一顿饭半天也吃不完,说他曾经历过吃一顿饭来六个病人叫他的情况。有人劝他不能顾人不顾己,多数病等一等出不了事。李来顺回答说自己天天这样忙确实累,但是来的多数不是原人,有人几月几年才来一次,求医必心切,早一点到病人身边就会早一点给病人带来安慰。
长期过度的为病人着想已经改变了一个人的生物性状,不管那是不是他的本意,对于多彩的人生而言,你不能说这不是一种奉献。
李来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皇帝与乞丐,生命同可贵。”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高度尊重,让许许多多他的同行在他的面前黯然失色。
为了这种尊重,李来顺自从有了自己的医院后,就定下了一条方针:凡是来院病人,不问贫富,有钱无钱同样看病。当地百姓因此称他的医院为“我们自己的医院”。
2003年5月,李来顺旧病复发再次倒下,而每天找他的病人仍是络绎不绝。他坚持着躺在病床上给他们诊病。为了让他能够安安静静的治病,妻子只好把他送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九江儿子家里住下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竟有20多个病人合伙包了一辆车赶往九江找到他儿子家里来,请他看病。看着眼前齐刷刷一排人墙似的乡亲们,李来顺都有些傻眼了。从出道开始,他悬壶济世几十年,直到这时,才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有了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慨。
这是一个名医的困惑,也是一个时代的困惑。不是眼下我们的名医太少,而是像李来顺这样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广大乡村贫病者身边的名医太少。虽然也有数以百万计的乡村医生为他们服务,但乡村医生们本身的困惑不是默默奉献,而是在更多时候的束手无策和爱莫能助。而在如今的港头,这样的情况就不存在了。大凡得了一般县医院能治的病,村民们有钱无钱、足不出村就能得到医治,而所花医疗费通常只是到县医院的一半。毋庸讳言,在目前形势下,广大乡村百姓更多期待的不是再造几个北京的协和、上海的瑞金,而是像港头医院这样的“无钱能进院,小钱治大病”的他们“自己的医院”多有几家。
到村里的小学走访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教室里正在教唱一首新歌,歌名就叫《日夜敞开天使门》。歌中唱道:
农民之子醉身杏林,悬壶济世一心为民;
一丝不苟问切望闻,童叟无欺待人热情;
医患之间高度信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西河岸边港头医院,患者到此如进家门。
……
歌中所唱的“农民之子”,正是村民心中的“神医”李来顺。听说词曲都是这个学校里的乡村教师自己创作的,真是奇事。
多年来,李来顺先后30多次被评选为县、地、市优秀党员、学雷锋白求恩先进个人、十佳医生、优秀院长、党代会及人大代表。其事迹一直受到媒体热切关注。鄱阳电视台以《好人李来顺》为题推出他的专题报道、江西电视台《井岗先锋》栏目以《一个乡医的诺言》上饶电视台以《大爱无痕》为题报道他的事迹。与此同时,一些用文字介绍他感人事迹的报道、通讯、特写,也相继在《江西日报》《中华群英谱》等多家报刊上频频亮相,一些报刊在发表这些文稿时还不约而同的直接使用了《村民心中的“活雷锋”》《走在乡间的天使》等标题。在当地民间,更有人称他为“活菩萨”。2009年,央视《道德观察》首次出现他的身影,《人民日报》发表任江华写他的通讯《医者,患为亲》。06年评为上饶市第二届“十大道德标兵”、09年被县政府授予“鄱阳县改革开放30年最具影响力的十大提名人物”、2010年,评为县“十大感动湖城人物”、2012年评为上饶市“道德模范”和“创先争优十佳标兵”,他领头创办的港头医院也被中共鄱阳县委、鄱阳县人民政府授予“全县第四届文明单位”称号。
九
除夕夜,一家人喜笑颜开,围着一大桌年夜饭,静待着楼下的爆竹声,气氛祥和而欢悦。突然,卧室里电话骤响,李来顺急忙起身,勾着背奔进卧室,转眼急匆匆跑出来说:“段家村有人患急病,我得赶过去,年夜饭你们先吃,不要等。”说完拉起四弟员顺就往楼下奔。
摩托车灯光在漫无边际的夜幕中飞移。沿途经过的村庄,烟花流光溢彩,鞭炮铺天盖地,一派团年气氛。
兄弟俩赶到段家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关门闭户的,人们正在忙着过大年。不知患者家具体位置,大年三十的不便敲门问,只好又打电话问。谁知手机里却传来对方恼火的声音:“怎么搞的,不是说好了村西头嘛。”不等回音,电话就挂了。恰好这时有人开门出来放烟花,一问才知村子西边尽头那座平房就是。
兄弟俩进门,没人叫坐,没人倒水,更没人说那怕半句问候的话。李来顺平生第一次见病家对医生这么冷漠。世风日下,良俗不再啊!在他的印象里,当年医生进门病人家属又搬凳又倒茶,夏天一把蒲扇,冬天一碗糖水蛋的氛围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两兄弟走进患者卧室,经过询问检查和翻阅外院的病历,知道病情属肝癌晚期,省肿瘤医院治疗无效,昨天刚回家,今天上吐下泻严重脱水,雪上加霜,危在旦夕。李来顺心里明白,病人气数已尽,施救已是徒劳,弄不好反而会招来麻烦。但转念又一想:大年三十的,病人旦有不测,对本人对家人都是一个遗憾,还是让病人在人世过完她最后一个年吧。于是兄弟俩守着病人挂完几瓶500毫升大输液,等她的危重症状消失后才离去。
到家时,饭菜早凉了,静静地摆满了桌子,谁也没动过筷子。母亲是传统习俗的坚守者,大年夜家人要团圆,以求来年吉利。
看看守在桌边坐在暖桶上打钟的老母亲,再望望穿着棉衣坐在被子里入睡的孩子们,李来顺心里不是滋味。
屋子里静悄悄的,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时针正指着4点,远处传来一阵阵鸡鸣声。这时,李来顺心里隐隐感到了一丝内疚,但是对于这件事对亲人们心灵的触动,却是浑然不觉。
火上浇油的是,正月初九这天,一家人连团年饭都没吃成的阴影还没退去,新的麻烦就来了。那个患者不幸去世,三个儿子找上门来,说大年夜药用错了,不然他母亲不会死得这么早,要讹诈一笔。后因李来顺严词斥责,众病友群起而哄,三兄弟才狼狈离去。
人走了,事走不了。暗地里,一场新的考验正在等待着他。
大年刚过,儿子李明领着媳妇蒋霞找到父亲,见面就说:“爸爸,我们不想在医院干了。”口气很坚决,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李来顺感到很突然,仰脸看着自己的儿、媳。
“我们不想重复你的老路,好心救人却被胡缠,谁受得了?我们要出去创业,打一片自己的天地。”小两口显然酝酿很久了,说出来的理由斩钉截铁,不容质疑。显然,大年三十夜家里那桌纹丝未动冰凉得让人寒心的团年饭,成了他们积蓄已久的怨气总爆发的导火索。
面对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反叛,李来顺虽然不快,却没有发火。他突然发现自己愧为人父,亏欠他们太多。长期以来,自己的医院以救人为本,捉襟见肘,穷于应付,实在不能提供给他们想要的生活……
一个人的善行必须是出于自愿,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也勉强不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他们要怎么样随他们去吧。我是医生,我还是我行我素。这天傍晚,李来顺独自站在西河的圩堤上,望着天边的一抹残阳,默默地安慰着自己,情绪里流露出几许无奈和彷徨。
七天以后,儿子媳妇带着父亲的遗憾离开港头到了九江。如今,小两口正红红火火地经营着一家服务企业,旗下拥有庐山旅游影视和九江婚庆影视两个分部,早已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论生活的优越和财富的充裕,远在偏远的父亲之上。
十
作为父亲左膀右臂的儿子媳妇走后,医院的处境日渐艰难。
医院体制放开后,在各类医院近乎白热化的市场竞争中,他的医院没有打过一幅广告,没有给过一回介绍病源回扣。虽然他有60多个门徒遍布全县各地作乡医的宝贵人脉资源,其中不少人还主动找他表示过“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认为“羊毛出在羊身上,医院花出去的每一分钱,最终都要摊在病人头上。与其仿效商人,不如降低收费,把好处直接让给病人。”眼看着对手们争先恐后在高速路上飞奔,他却仍然从容不迫漫步乡间小道:亲戚也好,朋友也罢,不管多么在情无忌的人,找他做胎儿性别鉴定,找他冒名顶替想新农合报销,他都一概婉言拒绝,被人视为不明世理行为怪异。但来他医院的穷病人反而明显增多,致其经营状况入不敷出。到2005年底,医院开张以来病人赊欠医院医药费余额累计达到30余万元,超医院可用纯利润10万元,医院资金周转吃紧。李来顺赶紧派人出去找到当地一家银行,申请贷款10万元补充医院流动资金,维持医院日常运转。银行听说是家扶贫医院,利润入不敷出,婉言拒绝了。
不能怨人家银行为富不仁。不错,银行是有钱,但资本的本质就是逐利的,没有哪一家银行公开宣称自己是慈善机构。还是自己扛吧,李来顺想。他对此甚至都有了非常明晰的打算:再扛一年,如果医院仍不能扭转事实上的亏损(他的医院在账面上是盈利的,如果欠费病人欠费时间不是太长,医院是能够维持正常运转的。而大量的病人长期欠费成为死账,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就甘认失败。尽管他是一个不愿意服输的人,但医院总的可用利润一旦小于它扶贫累积金额,它自然就走入了绝境,对于这一点,他的认识是高度清醒的。真到那一步,他就把医院卖了,到县里那家医院去做一个只管看病的好医生(在那次他的医院濒临查封之时,那家医院曾经以月薪六千的优厚待遇聘请过他)。他屈指算了算,他的医院可卖50万。这样,还清所有欠账,还可以落下个10来万,到城里去安个家不成问题。这样,他就可以有条件坐下来认认真真打磨他的文字了。
极少有人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除了救人以外,还深深的埋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梦想,那就是当作家,像鲁迅一样,用自己手中的笔,去医治社会的病态。只是鲁迅救世心比他更切,毅然丢掉了手术刀,全副身心投入到了笔墨的战斗。而他却没有。17岁时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对他心灵的触动太深刻了,深刻到他没有力量因为一个渺茫的救世梦想而放下他必须拿起的手术刀。救世梦就这样让位给了救人梦。是啊,救人要紧,数十年来,它就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迫着李来顺的救世梦想。但梦想是不会熄灭的,一有机会它就会冒出头来。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眼下,他还远远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有机会奋力一搏。医院只要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他就不会放弃努力,哪怕是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扶着它朝前走,他心里这样说。不久,他在资料上看到一则消息,山东刘洪强博士研究发明的射频热凝靶点疗法对颈椎、腰椎间盘突出疗效显著,鄱阳县范围内还没有医院引进这种技术,不觉眼前一亮。因为他正在想着开设一个周围百里医院没有的特色专科,把那些出得起钱的病人聚到自己这里来,以病养病,以富养穷。他想,如果这上面说的是真话,那就无异于老天开眼,雪中送炭,是上帝赐给他医院的一条生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结合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在医院里开设一个中西医结合特色专科了。于是就决定前往看看。
2007年春节刚过,春寒还没有退去,北方的大地依然是冰封雪盖的时候,年近花甲的李来顺就带着他的妹夫盛善明、女婿盛晓坚、护士戴慧娟匆匆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就在他为创办特色专科缺乏资金犯难时,儿媳及时送来了百万存款。这时的李来顺猛然前嫌尽释,恍然觉得儿子媳妇当初离开他,原是上天在冥冥之中一种深远的运筹……
十一
尿毒症患者罗来龙花光家里所有积蓄在外面大医院治疗未果无奈回乡后被妻子送进港头医院。对这样一个再也拿不出钱的病人,谁接手谁麻烦,虽然可以对其进行保守治疗,尽可能延长病人的生命,但对医院来说,这就意味着无底洞似的大量垫钱。作为医院,谁愿意无底洞似的垫钱?可是在李来顺的医院里,向来没有拒收这个词,除了垫钱转院,就是自己收下。而眼前这个病人的转院费高达数十万,医院根本就垫不起,唯一的选择是收下来自己治。于是,罗来龙的生命一天天延续,而医院对他的垫支也一天天积累,不经意间数额就超过了2万。这在当时医患纠纷频发、黑幕不时曝光的医院商业化背景中,又一次引起了媒体和社会良知的关注。远在北京的央视记者来了,远在深圳的爱心人士詹兆强来了。詹兆强是有名的深圳卖报大王、广东省自强模范。他给医院带来了1万元爱心捐款和一块硕大无朋的金匾,上面写满了他的感动:
鄱阳李来顺 中国好医生
天天行善巧手医百病 年年积德仁心暖万家
深圳卖报大王詹兆强 赠
就在社会积极回馈李来顺大善之举的同时,作为患者的罗来龙,也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回馈着自己的恩人。他听说李院长爱写书,就把他和他妻子的离奇故事一古脑地讲给李院长听。
原来,罗来龙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看到医院这样为他们垫钱,心存欠意,就起早贪黑,不要命的拼死挣钱,一心想把欠账给还上;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丈夫曾经结过婚,跟前妻有个儿子,很想在死之前见这个儿子一面的心愿后,还背着丈夫不远千里去寻找丈夫前妻的下落……凡人善举,一桩桩,一件件,催人泪下。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李来顺深知这意味着什么。他转身就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一行行深情文字,投向各级媒体。他想引起媒体的关注,争取社会的支持,帮助这不幸的一家子度过眼下的难关。李来顺的文字果真牵动了众多媒体,使罗来龙的妻子成了新闻人物,引来众多好心人捐款,帮助这苦难的一家人走出了绝境。次年八月,他根据这个感人的故事写成的长篇报告文学《背着丈夫趟过生命的河流》正式出版并很快引起惠州影视传媒集团的重视,派出编剧与其合作,将作品改编摄制成了电影《秋雨绵绵》。在不经意间,李来顺实现了他从医生到作家的完美变脸,圆了自己怀揣了大半辈子的“救世”梦。真是神仙也想不到的结果,医患双方的良性互动,最后换来的正是大家苦苦期盼的双方的双赢,善莫大焉!
十二
2008年,港头医院1600平米的新楼落成,并于春节前实施了医院搬迁。此后,添制了DRX光机,射频仪,胃镜等新型医疗设备。如今,医院的中西结合特色疗法已成功治愈颈腰椎病患者数万例。除了能做常规的胆囊结石、子宫肌瘤、前列腺肥大、张力性尿失禁等手术,医院还能施行多种骨科手术和腹腔镜手术,并且自1999年开展外科以来所做的近万例大小手术中,没有发生过重大事故,被一些专家视为不可思议的现象,称历时十几年,重大事故发生率低于万分之一,这对于一个小小的乡村医院来说,简直是奇迹!
回首来路,医院风雨17年,平均每年接诊门诊病人3万多人次,收治住院病人2千多人次(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不少辗转京、津、沪、宁等大医院久治未愈的顽疾者与重大病症和疑难杂症者得到治愈)。与此同时,医院坚持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一方面视患者具体情况采取低收费(同样的案例,多数情况收费只是城里医院的一半)、垫费、免费、借款和资助转院等多种方式为村里村外的贫困患者服务;一方面不断扩大城市患源,积极创收,实现了医院以城补乡、以富济贫、滚动发展、造福一方的初衷:迄今为止,医院共为贫困患者垫支医药费200多万元、转院借款70多万元、免费和资助100多万元;固定资产达到了500多万元,开设了多种临床医疗科室,拥有住院床位60张,聘请了包括副主任医师张碧莲、主治医师计福顺等在内的医技人员54人,行政后勤人员23人,功能超过一般乡镇医院,已经走出低谷,进入了良性发展的轨道,集眼下中央电视台正在全国寻找的“最美乡村医生” 和“爱心企业”的全部意义于一身,成为迄今国内熊猫级的典型。而医院掌门人李来顺也因其以近半个世纪的不懈追求与努力、付出与艰辛,终于为相似地区乡村医患双方从根本上走出目前的困境开启先河而倍受同仁青睐,县里知识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老年大学校长严光均先生有感撰文称其是 “国家的脊梁”。
2013年,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之后,李来顺终于得到了准国家意志层面的肯认,从一个有口皆碑的民间良医领衔走上了江西省“道德模范”的颁奖台。
手捧这迟到的奖杯,又一次与众不同,李来顺沧桑的眼眶里涌动着的泪水不是因为幸福,却是缘于酸楚。
这里,不得不提及的一个重要背景是,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收获的季节,作为中国优秀乡村医生中的一份子,李来顺也被一些感恩的患者推荐参加了中央电视台《寻找“最美乡村医生”》的美丽角逐,结果却名落孙山。同样是“有钱无钱,咱都给看病!”的价值坚守,为啥别人都入选了“最美”,他却连“关注”也“最受”不到?他的医院不是发展得更好吗?
是啊,就救死扶伤的精神向度而言,今天的李院长还是当年那个想方设法凑钱把危重病人转往大医院的漳田诊所的李医生,前后两者之间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不同的仅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壮大了,拥有了一个鹤立鸡群像模像样的私营性质的乡村医院。在这里,让人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李来顺不遗余力地壮大自己的医院有错么?正像乡亲们夸赞的那样,他李来顺自己的医院不同时也是乡亲们“自己的医院”吗?
好在今天,历史正在补上这一课。相信此后的“最美”评选,我们的主人公一定会榜上有名。因为他始终坚信:“一个人努力拥有爱的能力和他的爱心本身一样重要。”坚信他“自己的医院”的方向,它成长着,勃然着,方兴未艾——我们的“新农村建设”正在推进,分散的“高山移民”正在向山下崭新的“集中成片”聚居地搬迁……如果我们对建国以来中国乡村医疗的历史与现状还不是那么满意的话,那么,请关注它吧!以顺乎自然的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名义,它或许就是我们在找的那条道路,或许就是我们应大力倡导的那个方向——它通向远方,永远也不会消亡。试想,在中国新农村的广袤土地上,像这样的医院再办上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中国乡村医疗的面貌,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你能说它不是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图画”?
有人曾用甘草来赞喻过李来顺的人生,可谓尽传精神。甘草的卑微与重要,寻常与神奇,青涩与甘甜,简单与复杂,万千品质集其身,一言难尽,非传奇不足以达意。谁会相信,一个双脚一直水肿得不轻,一按一个指窝的身患绝症的病人,能够书写出如此丰富的人生?
责任编辑/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