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浙派语文”的文化地貌和群体风格
2014-10-27周一贯
周一贯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对文史哲教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时期。对语文教育发展的历史观照,也由纯意识形态的单一价值判断而向历史——文化全景式的审察回归。具体地说,也就是将语文教育置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文化背景及由此产生的时代总精神的趋向中,作全方位的审视和定位。因此,我们对“浙派语文”的审察也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
浙江地处祖国东部沿海,其特殊的文化地貌和历史承传,明显具有这样一些特征:
——悠久的文明曙光,可以直追远古。浙江文明可谓深入鸿蒙。“古有三圣,越占其二”,夏禹和尧舜都曾在浙江创业。杭城,在古代只是汪洋中的一处无名小洲,传说大禹巡狩至此,舍航登陆,始有杭州之名。“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的记载,便是此说。良渚与河姆渡遗址的先后发掘,更把浙江的文明史推前到七千年。正是如此悠久的历史沉淀,才构成了她独特的文化地貌。
——柔美的山水胜迹,堪称膏腴沃洲。浙江得天独厚的另一财富,便是她的名山秀水遍地而成了一方膏腴沃壤。在浙地白云缭绕之巅,烟波浩渺之区,平畴沃野之地,林泉丘谷之间,不仅到处是物阜禾丰,而且流传着诸多世前神话、民间传说,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古迹旧址。这些天地化机与历史遗存,又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灿烂业绩。
——独特的区位优势,气温和煦且又滨海。浙江气候温和且又地处滨海,自然是物产丰足、宜游宜居。钱塘江畔而又位居长江三角洲,与大都会上海相邻,且有漫长的海岸线。宁波的早期开商,更促进了大陆与海外的交流……这种理想的区位,对浙江的持续发展所带来的优越条件,不言而喻。
——频繁的中原争战,带来浙地发展化机。古代华夏的发展中心,一直在黄河流域一带。群雄竞争,逐鹿中原,必然带来战乱之苦,治乱无常。而浙江地处东南沿海,远离京畿,在举世嚣嚣中赢得了相对的安定,这自然也给浙江的文化孳乳繁衍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历史上发生过两次中原的东迁,一是在两晋扰攘时随着晋室东迁有大批移民入居浙江,其中不乏出自豪门大族的贤士俊杰,如谢安家族、王羲之家族等;一是北宋衰落,南宋偏安,使杭城(临安)一跃而升格为皇室行都,百姓潮水似的流迁江南,汇为浙江的一代繁华。
——勤俭的先民智慧,蔚成浙江独特风范。浙地本是江南洪荒之地,先民筚路蓝缕,爝火不熄,使不毛之地变为丰沃厚土。这中间炼造了多少的智慧勤劳、奋发求实的精神,在日久天长的承传中蔚然成风。从根本上说,昔时温州的改革开放,能领风气之先,而今天浙商的头角峥嵘,位居全国之首,都并非偶然,浙江人特有的勤奋精神,正是浙江文化地貌中最为可贵的特色。
正是在对浙江历史文化地貌整体审察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深入到对浙派语文群体风格的探求,找到其中的血脉相传。“群体风格”,这里是特指在语文教育实践和研究中由风度、品格等意念相接近的个体群所体现的那种近似的风范。据此,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派”或“流派”。黄鸣奋先生编著的《艺术交往心理学》(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专门谈到了艺术群体的问题,认为艺术活动本质上是人类的劳动,是人的体力和智力一定的合目的性的形式呈现。按其艺术主体之间的主要联系纽带,通常认为艺术群体约可分为五类。即“艺术地域群体”,由地域文化的“地缘”关系来联结;“艺术世家群体”,由亲属之间代代相传的“血缘”关系来联结;“艺术同门群体”,由师徒传援的“学缘”关系来联结;“艺术友伴群体”,由朋友之间的“情缘”关系来联结;“艺术社团群体”,由艺术志向、爱好相似者组成社团的“契缘”关系来联结。笔者认为,在这五类艺术群体中,“艺术地域群体”是最基本的,因为“艺术世家”“艺术同门”“艺术友伴”和“艺术社团”的形成,都会与“地域”有着或大或小的关系。显然,黄鸣奋先生在这里所述的“艺术群体”与在其他学术领域中所出现的“群体”或“流派”现象,有着一定的共通之处。
浙江的地域历史文化优势,无疑会十分有益于艺术或学术的繁荣,也就容易形成源于地域特质的共同风格,而成为一种流派。如诗界的“浙诗派”,可以见诸《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中就有“浙中诗派”之目。袁牧的《隋园诗话》卷九有载:“吾乡诗有浙派,好有替代字,盖始于宋人而成于厉樊榭。”他还在《仿元遗山论诗》评厉鹗云:“小雅才兼大雅才,僧虔用典出新裁。幽怀妙笔风人旨,浙派如何学得来。”诗界有浙派,在其他学术领域,浙江一样兴盛发达,汇聚成流,势在必然。因此,我们对语文教育的浙派文化认同,也是在情理之中。
“浙派”之所以能成“派”,当然会有着某种群体风格的共存。但是在语文教育的范畴里要探究这种群体风格的特质,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因为“浙派语文”是一个构成十分复杂的群体。从历史发展阶段说,有着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的区别。古代的语文教育不单独设科,是与经学、史学、哲学、文学结合在一起的,因此,诸多方面的大师、名家也都在不同程度、从不同侧面与中国语文教育发生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语文教育单独设科则是从近代开始,只有百余年历史。另一方面,从人员构成看,“浙派语文”有以从事与语文教育研究相关的专家、学者,也有更多的以从事语文课堂教学为主的教师和基层研究人员。《语文教育辞典》(延边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是语文学科有较大影响力的专科辞典,以中国语文教学法研究会理事长朱绍禹教授为主编,结集了当代一大批语文专家、学者、名师为撰稿人,如顾黄初、王松泉、佟士凡、周庆元、曹洪顺、韩雪萍、宁鸿彬、张隆华、张鸿苓、何以聪、阎立钦等128人。该辞书中的“语文教育学者专家”编,共收录近代以来的85位专家、学者,其中浙江籍或在浙江任教任职的就多达20人。如蔡元培(绍兴)、王国维(海宁)、鲁迅(绍兴)、夏丏尊(上虞)、钱玄同(吴兴)、陈望道(义乌)、陶行知(祖籍绍兴)、宋云彬(海宁)、朱自清(祖籍绍兴)、周予同(瑞安)、赵景深(丽水)、浦江清(嘉善)、斯霞(诸暨)、袁微之(桐庐)、蒋伯潜(富阳)、林炜彤(浙江特级教师)、张传宗(鄞县)、曹余章(镇海)、何以聪(鄞县)等。虽然这名单不能算是绝对全面,但应当是有足够的提出依据的。笔者在这里之所以要全面引述,因为这不仅说明了“浙派语文”的名师辈出、人才济济(占全国入编的学者、专家的24%,几近四分之一),而且也关乎对“浙派语文”的人员构成,既有以语文学术研究为主的层面(学者专家),也还有着以语文课堂教学研究为主的层面(名师和基层研究工作者)。显然,随着浙派语文群体的不同,其群体风格也会有相应的区别。语文学术研究风格与语文课堂教学风格,既有一脉相通之处,又有因类有别之异。本文以朱氏《语文教育辞典》为本,拟对近代语文独立设科以来,就浙派语文以学术研究为主的学者、专家群体,试对其群体风格作一粗略的探索。
一、“厚重”是浙派语文的本质所在
浙江文化深厚。悠悠钱塘,溯自远方,随滨海沙洲淤积而伸张,灌溉化育,生息黎民,遂有物富山海之珍异,人多济世之精英。从禹舜德泽广被千秋,到勾践复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由此祖述源流、检点山河,历代所创造的文化璀璨,使浙江能素称文物之邦。浙派语文正是继承这样数千年的文酒风流,而独显其“厚重”之本质特色。如蔡元培先生从清末进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到任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曾先后赴日、德、法游历和学习,广泛接触并研究资产阶级的哲学、文学和心理学。辛亥革命后,出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后又任北京大学校长。1916年任“国语研究会”会长,提倡“国语统一”和“言文一致”。蔡氏还在批判旧式国文教育的同时,提出了一系列革新国文教育的主张,使语文教育成为实现国家教育方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语文教育著述有《中学国文科教授之商榷》《国文之将来》《在国语传习所的演说》《汉字改革说》《对于读经问题的意见》等。蔡元培文通古今、学贯中西,正是以其厚重的学养而获得“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美誉。又如王国维的学识渊博,也一样的独具厚重。他先后研究过哲学、教育、古代史、古器物学、历史、地理、蒙古史等多种学科,不仅研习精深,而且多有突出建树,在语言学研究中成绩尤为优异,著作竟多达62种。他对教育的主张一样振聋发聩,认为教育的目的,在培养“完全之人物”,也就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人物。他还主张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并重,以其身体力行的学富五车而成为万代仰慕的大师。……总之,我们在近代浙江诸多语文界的学者、大家、名师的身上,都不难发现这种“厚重”的共质。
二、“尚实”是浙派语文的本真所使
浙江滨海,本是汪洋边的荒滩泥涂,不毛之地。先民围洲治水,刀耕火种,以百倍的艰辛开垦、万世的惨淡经营,得以有今日的良田沃野。正是在这种特别辛劳的开发中,涵养了一种可贵的“尚实”精神:脚踏实地、艰苦践行,它一样也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浙派语文学术研究的风范之中。如陈望道这位著名语言学家和语文教育家,从五四运动开始就积极投身于语文教育的革新运动。在上世纪30年代即致力于建立真正的以群众语言为基础的“大众语”和“大众语文学”,以后又领导关于拉丁化新文字的理论探讨和改革试验,编制过《拉丁化汉字拼音表》。陈氏还写过大量的学术论著,内容涉及语言学、文章学、逻辑学、修辞学、美学、文艺学等许多方面,其成果之丰厚令人咋舌。任教时他还自编国文讲义,以后又和叶圣陶等人合作编纂过《开明国文讲义》。他对中国语文教育的践行留下的足迹,充分说明了其尚实求是的研究精神,堪称一代师范。伟大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虽然出生在安徽歙县,但祖籍是浙江绍兴的陶堰。他为中国教育奔波操劳一生,殚精竭虑只是为了“要使全国人民都有受教育的机会”。他的“生活教育”理论,是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以办学的实绩来构建的;他的“教学做合一”是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来展示的;他的“解放儿童”“创造教育”“小先生制”等教育主张对现代、当代语文教育的发展仍然在产生积极的作用。他的“实说”“实干”的思想作风,正是“浙派语文”尚实求是精神的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
三、“灵秀”是浙派语文的本色所依
浙江的温山软水、膏土沃壤,深得天地之化机,也熏染成浙江人独有的那份灵秀。这就不可能不沉淀为浙派语文的一种本色。说起“灵秀”,笔者首先想到的是现代著名文学家和语文教育家朱自清。他在北大哲学系求学时,就创作文学作品,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竟成成名之作。以后他在浙江多地从事中学语文教学,不仅课上得好,文学创作也是一发不可收。尤其是他在上虞的白马湖中学任教时,影响所及还带动了一批教师的文学创作活动,如夏丏尊、丰子恺、王任叔等,被后世誉为“白马湖作家群”“白马湖散文”派。来自课堂教学实践一线的专家教师,也往往不乏这种灵秀。如小学语文特级教师斯霞,从事小学教育工作长达五十多年。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她就积极进行语文教改试验,首创“分散识字教学法”,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我国以集中识字为主流的识字教学方法体系,体现了识字与阅读写作相结合的时代走向。她教阅读课文中的“蚯”“蚓”两字:蚯蚓是条虫,所以虫字旁。它生活在土地,所以虫字旁加个“丘” 字,“丘”就是土堆;它没有脚,所以不能写成“兵”字。蚯蚓的身体弯弯曲曲,像一张弓,有时很直,像一条直线,所以“蚓”字是虫字旁加个“引”。她教19画的“攀”字时,一边板书一边启发学生想象:“山上有许多树木,树上有许多枝枝桠桠,用一双大手,一‘攀就上去了。”就这样,教一个难写的字,却把孩子都逗乐了。
四、“奋进”是浙派语文的本性所存
浙江先祖在滨海洪荒的不毛之地,胼手胝足、排除万难,硬是开辟出一片锦绣山河。在这几千年的争斗过程中,得以相沿成习的便是那种奋进不已的精神。这显然也成了“浙派语文”能够不断繁衍壮大的原因。鲁迅被后世称誉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其实他更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自日本留学归来,所从事的主要社会职业便是教育。他虽然没有在中小学教过多年的语文,但是他在大学从事了出色的文学教学;他的论著虽然没有语文教育的专题,但是他对语文教育却提出了许多掷地有声的见解;在中国没有哪一位作家能像鲁迅那样,有那么多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当然,我们也就可以说,没有哪一位大师能像鲁迅那样具有对语文教育的影响力。因此,我们从鲁迅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奋发进取和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战斗精神,一直对“浙派语文”产生着不可磨灭的感召力。又如曾经和鲁迅同时执教于浙江一师的夏丏尊,也同样体现着这种奋进的力量。早期,他就一直因提倡思想自由而受旧派攻击,不得已在多所学校辗转任教。1943年,他被日本宪兵部无故拘禁,始终不屈。抗战胜利后他又因学生叶天底为革命被国民党杀害而忧闷不已。在语文教育上,他也是一样的奋进不歇:翻译《爱的教育》,一度风行全国,身体力行着教育的诚与爱;与叶圣陶等编纂多种国文教科书;著述《文章作法》《文心》《文章讲话》《阅读与写作》……夏丏尊一生奋发,永不停步,献身教育的精神风貌,实在是浙派语文之“师范”。
写到这里,笔者企望梳理“浙派语文”的这些大师们的群体风格,还是深感气短力薄,笔不从心。因为要透过历史篝火的余烬,去仰望那群高大的人物,并不容易。我可以“读他”,但确实很难说已经“懂他”。然而,尽管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也许只是他们隐隐约约的一些背影,但仍然可以是我们追赶的方向,而且可以给我们以无穷的追赶的力量。
(浙江省绍兴市鲁迅小学教育集团和畅堂校区 3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