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与岑参西域诗之“异”摭谈
2014-10-23和谈
和谈
西域是多民族聚居的地区,是沙漠和绿洲交替出现的地区,也是充满了异域风情和民族特色的地区。来到此地或原住于此地的文人,创作了大量的西域诗,在这些诗人中,不仅有汉人,而且有契丹、蒙古、维吾尔、哈萨克、回等不同族属的人;西域诗,不仅有汉文作品,而且也有其他民族文字的作品——这就注定了西域诗独具魅力的文化品质。在奇异景象和多元文化的影响之下,让诗人,尤其是从内地来的诗人感到强烈的冲击和巨大的震撼,从而使他们笔下的西域诗放射出别样的光芒。
笔者在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全西域诗》编纂整理与研究”( 项目编号:10&ZD106)的过程中发现,同样使用汉语进行西域诗创作的作家,其作品大不相同,如果族属不同,差异则会更加明显。以大量创作西域诗的岑参和耶律楚材为例,他们都来自内地并在西域居留了较长的时间,对西域的地理、物产和风土人情都比较熟悉,在他们笔下,西域都呈现出了异质的壮美和苍凉。但是,仔细阅读他们的西域诗作,发现其中的“异”大于“同”,无论诗作的内容还是风格,二者均有较大的差异。
导致二人西域诗不同的原因,概括来说,主要表现为他们的时代不同、族属不同、经历不同、官职不同、文化教育不同、理想追求不同、随行人员不同(岑参独身一人,而耶律楚材带着妻子并在西域生了耶律铸)、生活习惯不同、交游情况不同、个人境遇及心态不同、创作的视角和着眼点不同等方面。对于这些方面,本文不一一考查,而仅从思想与文化两个方面稍作探讨。
一、 “夷夏有别”与“华夷混一”之分别
从汉地传统的思维来看,岑参毫无疑问是汉人,亦即“华人”。而在这种思维框架中的契丹人耶律楚材则属于“夷”,尽管他已经“华化”,创作了大量的汉语诗文作品,尽管他保护了众多的中原“华人”儒士,尽管他娶了苏轼四世孙苏公弼的女儿做妻子。与此相反,耶律楚材则认为辽金元也是中国的正统,也属于“华”。对于契丹人的这种思想,今人张晶先生说:“辽朝绝无‘夷狄的自卑感,而视其立国为‘承天意。 ……辽朝文化在吸纳汉文化的有益元素进入契丹文化系统,使契丹文化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自然是不异于中华了。”(张晶《辽金元诗歌史论》,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从他们现存的西域诗来看,岑参的诗歌表现了征服异域异族的思想,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及“胡乐”、“胡琴”、“胡人”、“胡虏”、“胡旋舞”,明显戴着征服者的有色眼镜。而耶律楚材祖上就自认为是“中国人”(《辽史·耶律倍传》),到耶律楚材时则“不辨华夷”,所以他在诗中表现的就是华夷混一的平等思想。这种巨大的族群观念的差异,是导致他们对西域从军生活态度相异的重要因素。
在岑参的思想中,西域只是一个博取功名之处,他看到“西来谁家子,自道新封侯”(《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不禁心生艳羡,因此,他明知“塞垣苦”、“多离忧”(《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也无所畏惧,因为他知道“功名只向马上取”(《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他所向往的,是“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是“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氏”(《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让“虏骑闻之应胆慑”(《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平定“胡尘”,“破国平蕃”(《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使得“萧条虏尘净”(《灭胡曲》)、“西边虏尽平”(《奉陪封大夫宴》),最终消灭或征服胡虏,让异族归顺大唐。基于这种思想,他才不遗余力地赞美封常清“上将新破胡”(《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的战功,才不惜笔墨为“蕃军只见鞍马空”(《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而“献捷”。
这些内容,在耶律楚材的西域诗中丝毫不见踪迹,尽管元太祖武功赫赫,但耶律楚材并没有欣赏和赞美他的武功,反而阻止他的杀戮和征伐。究其原因,固然与耶律楚材先祖原本就是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族群有关。除此之外,更与他的华夷混一思想有关。虽然耶律楚材也有不受重用的失落,但他在西域的生活却是快乐的,他热情地赞美西域的景物,歌颂当地人民的淳朴勤劳,甚至用包容天下的心态说“衣冠异域真余志,礼乐中原乃我荣”(《和武川严亚之见寄五首》)、“车书混一华夷通”(《过闾居河四首》)、“华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长桴未可乘”(《过闾居河四首》)。这种心态和诗句,岑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的。
另外,耶律楚材的契丹人身份,使得他很容易融入到西域这种多族群杂居的环境中。况且,契丹人还曾在西域地区建立了庞大的西辽帝国,契丹后裔在此仍然居于统治阶层。耶律楚材虽然已经汉化,但毕竟骨子里流淌着契丹人的血液。再者,耶律楚材通契丹语、蒙古语、汉语,与各族的交流并无障碍,从饮食和生活习惯方面来说,也与西域各族人比较接近,因此,耶律楚材在西域的生活较为舒适,他在《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十首》中说“四海从来皆弟兄,西行谁复叹行程”,恐怕是很多汉地诗人难以体会和言说的。从以上这些方面来说,耶律楚材的心态必定与岑参大不相同。
这种心态的差距在明清(主要是清代)的西域诗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虽然彼时的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清朝到西域的汉人多为因事革职流配的官员和遣戍的流犯,而满人却多为镇守边疆的朝廷命官。因此,汉人大多期盼赐还东归而凄苦哀怨,满人则更倾向于建功报主、升官晋爵,其心态的差异可见一斑。这种心态,当然与两度出塞的岑参也大不相同。
二、 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之不同
岑参的骨子里是儒家建功立业、修齐治平的思想,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思想,所以他说“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所以他的诗中充满了慷慨昂扬的基调,体现着盛唐踔厉奋发的进取精神。但与此同时,农耕文化的思想已经渗入他的血液,所以他再乐观,再高蹈,都仍然摆脱不了思乡的情绪,仍然要叶落归根。与上述思想相对应,时光蹉跎而功业未就之时,“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安西馆中思长安》),“寂寞不得意”(《安西馆中思长安》),他那厌倦漂泊的心态就自然会流露出来,“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日没贺延碛作》)。西域物候与中原迥异,如“三月无青草”(《轮台即事》),“四月犹自寒”(《北庭贻宗学士道别》)、“秋雪春仍下”(《北庭作》),也让深受农耕文化影响的岑参感到难以适应。于是思乡情浓,于是在落寞时“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于是孤独地说“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过酒泉忆杜陵别业》),于是感慨“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宿铁关西馆》),于是“醉眠乡梦罢,东望羡归程”(《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得城字》),甚至还急切地幻想“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安西馆中思长安》),恨不得一步踏回故乡。遥想与妻子相别之后,“闺中只是空思想”(《题苜蓿峰寄家人》),而征人“归期如梦中”(《安西馆中思长安》),其无奈与凄凉的愁绪溢于言表。
第二次出塞,岑参到北庭都护府,颇为节度使封常清所赏识,所以作品中的诗人踌躇满志,豪情万丈。但隐藏在心底的,依然是思归的情绪。这在他出塞前就已经有所表现,如他在《送人赴安西》一诗中说:“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就是希望速战速决,成就功业之后尽快返归。 在《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得飞字》一诗中则直率地说:“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当行至贺延碛时,甚至“悔向万里来”,懊恼地大呼“功名是何物”(《日没贺延碛作》)。在北庭任职期间,他仍然不停地念叨:“旧国眇天末,归心日悠哉”(《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新诗吟未足,昨夜梦东还”(《敬酬李判官使院即事见呈》)。
此外,从他的西域诗题目看,送别诗占了近三分之一,而这些送别诗多为送人“还京”的,如《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得城字》、《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天山雪歌送萧沼归京》、《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北庭贻宗学士道别》、《送崔子还京》、《火山云歌送别》、《送张都尉东归》、《送四镇薛侍御东归》、《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等,可见这种情绪是一以贯之的。
当然,耶律楚材也有思念故乡的情怀,如他曾说“又向边城添一岁,天涯飘泊几时回”(《西域元日》),“惆怅天涯沦落客,临风不是忆鲈鱼”(《西域寄中州禅老》)。但这些想法都转瞬即逝了。细读耶律楚材的西域诗,则发现游牧民族文化中游移不定、随遇而安的特征。这跟他本来是契丹人的后裔有关,只要水草丰美、牛肥马壮,他就必定会说“西域风光好”,“人生为口腹,何必思故乡”,“人生唯口腹,何碍过流沙”,“天涯获此乐,终老又何如”,“优游聊卒岁,更不望归程”,“一从西到此,更不忆吾乡”(《西域河中十咏》),“万里遐方获此乐,不妨终老在天涯”(《西域蒲华城赠蒲察元帅》),甚至在西域“一住十馀年,物我皆相忘”(《赠高善长一百韵》),且看他说得是何等自然!古代农耕宗法制社会中安土重迁的汉人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例如苏轼,虽然也曾说过“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其二),但他这是无奈的说法,骨子里还是要“狐死首丘”,返归故乡,否则他不可能自嘲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对自己被贬谪的人生经历辛酸地进行否定。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全西域诗》编纂整理与研究”( 项目编号:10&ZD106)、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契丹文学史”(课题号:14BZW16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新疆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