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枯石烂的盟誓

高峰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为了表示爱情的坚贞不渝，往往要指天发誓，海誓山盟。《诗·王风·大车》描写赶大车的小伙和一位姑娘相恋，他鼓动姑娘与自己一起私奔，她却有点犹豫不决。为了打消姑娘的顾虑，小伙咏唱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他表示即使生不能同室共处，死后也要同穴共眠。为了强调自己的爱情忠贞，他指天发誓：老天爷可以作证，我永远忠于爱情。古人指天发誓是十分慎重的行为，因为他们相信，违反了对天的诺言，是要遭到天谴的。小伙郑重的发誓彻底打消了姑娘的疑虑，使她放心大胆地投向了恋人的怀抱。于是，这一对恋人满怀憧憬地驾着大车，奔向爱的前方。

南朝乐府民歌《欢闻变歌》不仅牛羊祭天，而且歃血盟誓：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青年男女饮血为誓：即便我们死后化作灰土，也不中止彼此的爱情。如此果敢爽直的举动，彰显出坚贞爱情的壮烈之美。

在爱情的盟誓中，除了指天发誓外，人们还经常借用松柏等永恒的物象，比拟爱情的坚贞不渝。南朝梁武帝萧衍所作《子夜四时歌·冬歌》描写一位青年女子在情郎向她正式求爱后，向对方提出的考验问话：“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金兰”语本《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后代一般用来指结拜兄弟，这里指结为夫妻。女子指着那一片松柏林告诉对方，如果你要真的与我结为夫妻，那么我们的感情就必须像那松柏，经得起考验，即使被严霜摧折，树叶也绝不凋零；即使是腊月酷寒，也不变其坚贞的本性。这既是女子对男子提出的忠于爱情的要求，也表达出自己对于爱情坚贞不渝的热切期盼和愿望。面对女子的问话，男子当然表示决心，一定会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些诗歌表现爱情主人公的深情独白。《诗·郑风·出其东门》首章写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东门之外，美女如云，可是我不为所动，只有那一位服饰朴素的姑娘永远占据着我的心。她就像姹紫嫣红中的一朵白玉兰那样纯真、淡雅，令人心驰神往。这样的表白一往情深，恰如十八世纪苏格兰诗人彭斯的《玛丽·莫里逊》所咏叹的那样：“昨夜灯火通明，伴着颤动的提琴声，/大厅里旋转着迷人的长裙。/我的心儿却飞向了你，/坐在人堆里，不见也不闻；/虽然这个白的俏，那个黑的俊，/那边还有全城倾倒的美人，/我叹了一口气，对她们说：/‘你们不是玛丽·莫里逊。”南朝乐府民歌《华山畿》也写道：“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我为何如此痴情！天下的美人多的是，而我惟独牵挂着你，对你忠贞不渝！如此的入骨情语，直截了当，情致深远，具有真切感人的抒情魅力。

元人白朴的〔中吕〕《阳春曲·题情》则流露出身陷现实间阻中的爱情执著：

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奶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

少女被禁锢在深闺，从小被家长严加管束，但是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却关锁不住；而且越是拘钳，叛逆越强，苦尽甘来的爱情幸福也就更加情投意合、甜美异常。少女的态度明言直说、犀利果敢、大胆热烈，充满冲决封建罗网的勇气，以及对于幸福未来的美好憧憬。

在很多诗歌中，痴情男女往往比拟为情人身上的物件，得以与对方相依相伴。初唐诗人刘希夷《公子行》描摹洛阳公子与美貌艺妓的恋爱故事，结尾十句刻画痴情男女的海誓山盟。男子说：“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他陶醉于女子夺目的容貌，因此想出这两句痴情的愿望。这样的灵感是从东汉张衡的《同声歌》借用而来，但是张衡诗中“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是以女性的口吻，表明对心爱恋人的悉心呵护。到了东晋陶潜的《闲情赋》中，“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为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为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如此等等，总共发出了十个愿望，表露出男性作者对于爱情的痴情追求，恰如鲁迅《“题未定”草》六所评：“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且介亭杂文二集》）这里刘希夷也表现了类似的缠绵情意。接下来，女子有感于男子的痴情，也深情回答道：“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南朝梁代王僧孺诗云：“妾意在寒松，君心逐朝槿。”（《为何库部旧姬拟蘼芜之句诗》）意在责怨男子喜新厌旧，不像女子对待爱情如寒松一般忠贞。这里反用此语典，表明女子对爱情长久的期盼。她最后表示：我们在世愿结百年之好，死后也愿一起化为北邙尘土，意即生则同室、死则同穴。这里“百年——千秋——万古”，构成时间的递进，更加蕴含着对执着爱情亘古不变的美好愿望。

一些民歌作品又采用反面落笔的手法，设想种种现实当中不可能的现象，凸显爱情的坚贞，增强海誓山盟的强度和热度。汉乐府民歌《上邪》中的女子一反少女初恋时的羞涩，大胆地直接倾吐出内心的情感：“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希望两人相知相爱，彼此的爱情永不衰竭。为了表露自己的诚意，她还口呼“上邪”（老天爷啊），指天发誓。接下来她用了五种不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以此来作为“乃敢与君绝”的先决条件，进一步展示出少女爱情的炽烈和坚定不移，其中也就透露出一种冲决一切人为阻碍的生命力，这也是民歌所独有的不加掩饰和矫情的内在魅力。诗歌采用了博喻的修辞手法，按照钱钟书《宋诗选注》的说法就是：“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清人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对《上邪》评析道：“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叠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唐代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几乎和它如出一辙，不过也存在着一些微妙的差异：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芙蓉帐里、鸳鸯枕上的这位女主人公，既贪恋与情人的良宵欢会，又不能不担心欢情过后可能遭受抛弃的不幸，所以与情人定下了解除恋爱、婚姻关系的诸多条件。可以看出，《上邪》当中是列出女子主动“与君绝”的条件，《菩萨蛮》中却是女子提出被男子“休”的条件，可见女子的地位是比较卑微的。《上邪》是连珠炮似的讲出五种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菩萨蛮》则是先出现五种不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然后中间停顿了一下：“休即未能休”，最后“且待三更见日头”，提出更难实现的新的假设，这样就形成了急管繁弦而又顿挫有致的诗歌节奏，收到了更好的抒情表达效果。

受到前代民歌创作风气的影响，明代民歌《挂枝儿·分离》也采取了类似的写法：“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由此表达出生死相依、永不分离的强烈愿望。

元朝女子管道昇的《我侬词》也以泥、水为喻，表达与其夫君赵孟生死相依之情：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据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记载，元朝江南大才子赵孟官运亨通，不甘寂寞，意欲纳妾，于是作词向妻子示意：“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道昇阅毕，遂填此作以为答复。作品设喻新颖，展示夫妻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生死相依、无法离弃的亲密关系，也表达出作者对爱情排他性的誓死坚持。

有的青年女子在酒宴席间表白爱情誓愿，冯延巳《长命女》词写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关于这首词，有人说它原本于白居易的诗歌《赠梦得》：“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但是冯延巳词却把原本用于表达友谊的内容改作爱情的誓言，而且更加富有形象性；大量数字词的运用，给人以眼花缭乱、诙谐幽默的表达效果；在节奏上快慢结合，参差错落，富有喜剧的气氛和情韵，因此比起白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元人商挺的〔双调〕《潘妃曲》同样表现女子酒宴时的爱情誓言：“闷酒将来刚刚咽，欲饮先浇奠。频祝愿，普天下心厮爱早团圆。谢神天，教俺也频频的勤相见。”女子盼待情人，借酒遣闷，奠酒祝告，吐露心曲。与冯延巳词相比，此曲超出自我小圈子，而兼及“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愿望，思想境界更高一层。

有的青年女子则是借舞传情，南朝宋代汤惠休《白纻歌三首》其二写道：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诗歌描写一位跳着《白纻舞》的年少舞女，姿态窈窕，在郎君面前翩翩起舞。她容貌秀丽，光彩夺目，就像将要燃烧的火焰那样娇美鲜艳。为了心上人，她目光娇凝，舞步迁延。但这番情意只能在目光中流露，在微笑中暗送，而不敢用言语来表达。她用长袖轻轻地遮掩秀美的容颜，无法吐露的感情在内心煎熬；接着祝愿自己长此以往为郎君献舞，让郎君的福泽滋润她，直到她的盛年。最后一句其实含蓄地表露出期盼与郎君长相依伴的愿望，由于两人地位的悬殊，郎君也许并未对她有意，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怎样的美好结果。但是女子的痴情无怨无悔，她愿意奉献自己的青春，为情郎真情付出，因此她的情爱表达又显得那样地卑微无奈和富有执著牺牲精神。

与文人诗歌中的羞涩难言相比，清朝贫民诗人吴嘉纪的《船中曲》描写船中男女的爱情表达，则显得格外清新质朴：“侬是船中生，郎是船中长。同心苦亦甘，弄篙复荡桨。”船歌往往是男女青年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他们为了打发行船生活的单调，养成了对歌交友的习惯，也借此抒发爱情的向往。这首诗歌中，一对两小无猜的船上儿女情投意合，虽然生活艰辛，却心心相印，苦也变甜。他们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渡过生活的激流险滩，将爱情之船驶向美好的远方。作品就地取材，不加雕饰，真切自然地流露出纯朴清新的可贵爱情。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