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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笔记体提升为小说品格

2014-10-23周先慎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5期
关键词:女鬼风雅多情

周先慎

这篇小说取材于林四娘的传说。关于小说本事的记载,据有学者考证,在清初康熙年间,现已发现的就有七八种之多。其中最著名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有两种,即王渔洋《池北偶谈》中所载和林云铭的《林四娘记》(在张友鹤《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和任笃行《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本》中均有附录)。两家所记,都是闽人陈宝钥在山东青州任职期间,于官署中与林四娘鬼魂交往事,虽然人鬼关系密切程度不同,但都未涉及性爱。而对林四娘的出身和行迹,两家所记却有很大的不同。王记大致内容是:林四娘乃明末衡王朱祐宠幸的宫嫔,不幸早死,殡于宫中。因国破,王府荒毁。后闽人陈宝钥任青州观察,林四娘鬼魂借居延客,并与主人宴饮赋诗,述及宫中旧事时悲不自胜。临别时赠诗一卷,文中录七律一首,情词凄婉。林记却与衡王无涉,林四娘乃明末江宁府库官的女儿,其父因亏空库银而下狱,四娘与其表兄相谋营救,同住数月而不及乱。父出狱后疑其有私情,女竟投缳以自明清白。因与陈宝钥为福建同乡,有桑梓之谊,故鬼魂现身陈署中。初为厉鬼,面目狰狞,搅扰公署,陈之仆人、标兵二千及请来驱鬼的神巫均不能敌。后改异面目,变为一国色丽人,日与陈欢饮赋诗,亲狎备至,唯不及乱。鬼女还助陈处理许多公私事务。喜做诗,所著多感慨凄楚之音。林记最后还说,故事是陈宝钥亲口向他所述,并嘱他记录下来的。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方舒岩在蒲作《林四娘》文后加了一段评语,就以林云铭所记为实。他在引用了林记关于林四娘死因的一段话后说:“(蒲作)与此迥异。聊斋岂传之非真耶?”“传之非真”的批评从反面启示我们,蒲松龄并不是单纯记录听来的奇闻异事,而是根据他对生活的体验和认识,对原始素材进行了艺术的再创造,使之从传闻故事的真实,提升为具有小说品格的艺术的真实。

作为一个小说家,蒲松龄着重的不是讲故事,而是刻画人物。他极有可能还接触过更多的林四娘的传说,但从小说的内容来看,王、林两家的传述他应该都有所闻,而且是作为主要参考的。他虽然采用了林四娘出身衡王宫嫔之说(这一点非常重要,是小说悲凄情调的主要依据),但从作品中林四娘向陈宝钥自明,并在随后证实自己身为“处子”,又声言“一世坚贞”来看,与林记中她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而投缳的情节,似也有一定的联系。不过,蒲松龄在进行艺术提炼的时候,显然更看重林四娘工诗的特点和内心难以排解的悲情,尤其是王记中所述她在诗中所传达出的亡国破家之恨。以此为基础,蒲松龄对林四娘这个形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一个风雅的女鬼,一个多情的女鬼,一个怀抱家国之恨的凄哀的女鬼。经过艺术的概括和集中,他把这个在当时士人中传闻很广的故事,由笔记体的散漫芜杂的叙事,写成了一篇艺术上很集中、很精致,思想上充满悲情并具有一定的历史内涵的小说。

蒲松龄根据形象塑造和思想表达的需要,大刀阔斧地删削了两家记述中诸如厉鬼搅扰公署、助理公私事务以及借馆延客等内容,而集中到写女鬼与陈宝钥之间的恋情上,借助这一特殊的关系,深入地揭示出林四娘这个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内心世界。

小说一开篇,除了介绍故事发生的地点青州和男主人公闽人陈宝钥外,单刀直入,直接描写人与鬼之间发生的恋情:“(陈公)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长袖宫装”,伏下文女子的出身和经历。而夜间突然来一女子,而又容色“艳绝”,在当时民间的观念中,就意味着可能为“非人”,故下文说“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此时公之所“好”,显然是因其容貌之“艳绝”。而下文写陈大胆地“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这是第一次写女鬼用到一个“雅”字,是概括地也是初步地写其内在的文化素养。而这时继“好之”之后写陈公的“大悦”,就该主要是倾慕其精神气质之风雅了。接下来写两个人的性爱,虽然写得较为直露,但因为有这样从容貌到素养都令陈公欣喜作为基础,因而虽近于俗,也还俗不伤雅。而以后的描写,不管是从男或女哪一面来讲,都发展成了真正的爱情。值得注意的是,从“缓裳”开始,整个过程都是陈公主动。女鬼虽然“意殊羞怯”,却并无反抗,而是半推半就,表现得相当从容大方。小说通过具体的描写,证实了女鬼自称为“处子”和“一世坚贞”并非虚言,说明她在人世时确实是一个清白的女子。故下文写她对陈公说:“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明确地提出爱情的要求,就不仅是可以理解,而且也是值得同情的。

二人相处,小说着力描写的是女鬼“风雅”的修养和悲凄的情怀。“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这是第二次对女鬼用上一个“雅”字。相谈中,知道她精通音律,“能剖悉宫商”,并“工于度曲”。这是具体地描写“雅”的内容。于是“公请领一雅奏”。这是第三次用到“雅”字。这都是作者有意通过叙述语言,一再重复,对女主人公的文化修养所做的点染。接着写这个女鬼对传统技艺的掌握和理解,进一步揭示出她的精神风貌和文化素养。音乐是她“儿时之所习”,却又以“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作为托词而婉拒陈公的请求。陈公“再强之,乃俯首击节”。这是写她的“多情“。这情是对陈公的,是第一个层面;她的多情还有更深的层面,就是歌唱中所表现出的强烈、深挚的家国之情。这一层,是写得更有深度,也是更为感人的。她“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令歌者和听者都为之酸恻而泣下的,就是这“亡国之音”。这时女鬼的回答,表现了她很高的艺术修养,她说:“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这是写她对音乐艺术的深刻理解和精辟议论。这里在字面上没有再用“雅”字,但却在更深的层面上写出了她的修养和眼光,亦即她的“雅识”。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写她的风雅修养,同时也就表现了她的“多情”,而这“情”既是对陈公的,更是对故国的。这情,因她的风雅而得到了更动人的表现:风雅鬼女和多情鬼女是融合在一起的。

下文扩大到写女鬼与陈公家人的关系,由此而深化了对她身世与感情的描写。因为家人窃听,“闻其歌者,无不流涕”。但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因而“劝公绝之”。公不听,因问其身世,这才引出对女鬼不幸遭遇的叙写。“女愀然(二字写内在悲情的外化)曰:‘妾衡府宫人也(照应前文“长袖宫装”的描写)。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这里讲到她的不幸遭遇,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王渔洋所记是“不幸早死”,这里却改为“遭难而死”。虽然遭受何难并没有说明,但熟悉南明抗清历史的人,都了解衡王朱祐曾经抗清,失败归顺后以谋反罪被杀,那么林四娘的遭难也必与此相关;二是对陈公表示若遭“疑畏”立即告辞,从她的善良,也见出其为深于情者也。陈公问她宫中之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式微”之痛,至于“哽咽不能成语”,小说的用语虽然含蓄隐微,但鬼女心中饱含的亡国破家之痛,还是非常明显的。而她对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乃因“思终身沧落,欲度来生”的解释,所传达出的深沉的凄哀,也正好能与此相呼应。

为了写出她临别时饱含家国之痛的赠诗,就先写她能评诗、吟诗、做诗,以为铺垫。“每与公评诗词,瑕则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她是否工诗,回答说:“生时亦偶为之。”却又以“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为由,婉拒陈公的索赠。这些,也都是同时写她的风雅和多情两个方面。

三年后,女忽惨然来告别。告以冥王因她生前无罪,死后又不忘诵念佛经,便使她投生到王家。别时二人“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啭;每至悲处;辄便哽咽。数停数起,而后曲终,饮不能畅”。虽然临别时,两人难舍难分,一“怆然”,一“泪下”,但她所唱的这支歌,如此低回哀婉,哽咽难继,却是男女间的恋情所难有的,多半还是前面提到过的那种“使人悒悒”的“亡国之音”。在这里,她的风雅和多情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和强调。

前面写陈公索诗而女婉拒,此次“长别”,却主动“率成一章”奉献给陈。然后“掩袖而去。公送诸门外,湮然而没”。林四娘所献的这首诗,将个人的悲惨遭遇与亡国之痛结合起来,“深宫”、“故国”、“殿宇”、“海国”、“汉家”云云,与明末清初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联系起来,所表现出的民族感情,是既深沉而又相当鲜明的。蒲松龄将林四娘的形象写得如此凄美,并给予深切的同情,应该说,其间也是寄托了作者本人的民族感情的。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新书架

《苏诗补注》

本书是清初学者査慎行穷毕生精力编撰而成,编次上首开苏轼集50卷之规模,又开清人补注苏诗之先河,广征博引,注释详明,解释诗旨,考辨诗题,保存苏诗自注,功绩尤甚。在宋元以来注释苏诗的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查慎行的注释中,补录了新刻本中删削的施、顾原注,并驳正了分类注中的大量讹误,同时对史籍中有关苏轼的舛误之处,也做了驳正。同时,该书保存了大量的苏轼自注。查氏阐释诗旨,考辨诗题,注释所涉人物与地名,尤为翔实。查慎行的注释,还在系年、补遗、辨伪方面,取得了重要实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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