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鬼才
2014-10-21王浩文
王浩文
摘 要:李贺,字长吉,唐代河南福昌人。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称其李昌谷。由于父亲名晋肃,“晋”“进”同音,遭谗为避其父讳,不得参与科考,虽应举赴京,终未能应试,仕途之路因此被堵塞,仅因其名气做过几年奉礼郎。他对这种低微的职位十分不满,年少失意,心情抑郁,加上体弱多病,年仅二十七即逝世。
李贺早年即工诗,颇负才名,其诗大多构思奇特、意境怪诞、想象丰富、语言新颖诡异。且喜欢用神话传说来托古寓今,被后世称为“诗鬼”。
关键词:歌诗;诗境;辞理;品格
本文以清人王琦的《李长吉歌诗汇解》为主要参考,通过历代有关李贺的诗文评,勾画出李贺诗歌接受形态的大体轮廓,并对其诗作艺术风格作浅近的赏析。
一、呕心沥血之构思
长吉之诗的可贵,首先在于其大胆、诡异的想象力,构造出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艺术境界。这种构思又并非全因天才所致,往往是诗人苦吟、熔铸而成。《唐诗别裁》中提到:“长吉诗依约《楚骚》,而意取幽奥,辞取瑰奇,往往先成得意句,投锦囊中,然后足成之。”与许多诗人抓住灵感信手拈来大不相同。这种剑走偏锋的构思所带来的艺术震撼力也是极其巨大的。正是由于思维不收束缚和限制,李贺诗歌中的艺术形象和意境往往天马行空,无不透出俊逸与洒脱,“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解。”(方拱乾《昌谷集注序》)言人所不能言,自然就给人一种振聋发聩的审美感受。
李贺写马,“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两句脱离了形态描绘的樊篱,将马的神态妙笔勾出,意中见超神。写音乐,完全不和现实接触,游离百态的意象“江娥”、“素女”、“昆山玉”、“鱼蛟”、“寒兔”所烘托出的独特艺术境界可谓挣脱了音乐本身的基本形式,而是将其升华成了腾云驾雾般的神游。抒发怀才不遇,则采撷神话传说和历史事件,以“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两句不动声色地表达出他不逢贤主的愁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李贺诗歌总能去其俗意,以其犀利甚至诡谲的视角,将心中的感悟表露出来,自然就能在唐人诗中占据一席之地。正如《唐诗纪事》中所说:“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巅视诸阜者耶!”
二、朦胧凄冷之诗境
由于李贺构思奇特,想象空间广袤无垠,他所描绘出来的诗歌境界也极具特色。《旧唐书·李贺传》中提到“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李贺呕心沥血的文思表达出来,就构成了极具魅力的艺术境界。诗境的高妙向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长吉之诗受到当时许多文人的效仿而又终于达不到那样瑰丽朦胧的境界。
说朦胧,是因为李贺的诗往往涉及许许多多的意象,而且游离跳跃,场景转换迅速,让人无法捉摸。“盖其天才奇旷,不受束缚,驰思高玄,莫可驾御,故往往超出畦径,不能俯仰上下。”(高棅《唐诗品》)在诗中,李贺敏捷的才思仿佛脱缰之马,驰骋于天地古今,却又不多加描绘,只是点到即止。《天上谣》中,从诗的第一句开始,长吉的思维就没有在一个场景停留过须臾,而是飞快地在变换、跳跃,根本不留时间给读者仔细把握,然后又呈现出全新的境界。“天河银浦”到“ 玉宫桂树”,从“秦妃卷帘”到“ 王子吹笙”,从“羲和走马”到“海尘新生”,诸多时空跨度很大的意象交杂在一起,构成了丰富而又飘忽不定的境界,给人一种朦胧神秘的审美感受。
说凄冷,是因为李贺所构建的诗境往往与“博大壮美”、“刚劲雄健”这样的字眼分道扬镳,而是透出一种深深的哀怨与阴森冷艳。当然这也并非全因李贺刻意而为之,这与他人生的不幸遭际是分不开的。王思任在《昌谷诗解序》这样分析道:“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为呕心之语,日益高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约言悠悠之辈,何至相吓乃尔。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李贺因为一个极其无赖的理由而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人生巨大的打击奠定了其诗凄冷孤寂的基调。在《梦天》中,诗人渲染出一幅极其幽冷清寂的画卷。老兔寒蟾低声呜咽,月光照得云楼粉壁惨白,玉轮轧过露水沾湿光影,桂花巷陌欣逢身带鸾佩的仙女。这些想象出来的景象并非神往月宫仙境,而在于从非现实的世界冷眼反观现世。李贺在整篇诗中不露声色,但所创造出来的凄冷意境却让人感同身受。
三、瑰丽险峻之辞理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锤炼自然是诗歌创作的重要问题。李贺对待语言是极其严肃甚至是严苛的,所用之辞无不瑰丽新奇,精雕细琢。李惟桢《昌谷诗解序》中说李贺“只字片语,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经道,而实皆有据案,有原委,古意郁浡其间。”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也提到:“长吉歌行,新意险语,自有苍生以来所无。”李贺所呕心沥血的不仅仅在于立意,在语言方面的追求也可谓达到了极致,颇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在里面。《雁门太守行》中,可以很好地看出李贺对措辞的独到见解。一般来说,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秾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的鳞甲、胭脂色和紫红色的泥土,非但鲜明,而且秾艳,它们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从另一个角度刻画了战争的激烈。又如《秋来》,起句借“秋”发感,状景传情。随后用“惊心”、“苦”、“寒”、“衰灯”、“啼”、“素”这些强刺激、冷色调的字眼有力地表现出诗人生命之秋的锥心之痛和心灵之旅的绝望挣扎。随后的“粉空蠹”三字更是怵目惊心,“惨不忍睹”。诗人的绝望与忧愤遍览无余。而后两联“香魂吊客”,“鬼唱鲍诗”,“恨血化碧”之笔可谓将语言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若非呕心苦吟,岂能达到此等高度!
然而,也有许多评论家并不待见李贺这种瑰丽诡谲的辞藻,而诟病其言过于险峻奇峭,缺少义理的表现。张戒在《岁寒堂诗话》说:“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李东阳也认为:“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麓堂诗话》)这类贬低的评价多着眼于李贺诗用字过于幽奥晦涩,而抛却了他们所认为更重要的“怀抱”。这样的评价实在是有些偏颇的,我窃以为李贺诗的精深之处,在于其情,而不仅仅是表露出来的辞藻,情深意切之时,所要表达的就能超脱事物的束缚,天马行空,自由地尽情地抒发情感,而不再需要顾及是否有所谓的志向怀抱,是否所写之事物情合乎情理。若看不到这一点反而去诟病,实“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刘辰翁《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
四、奇诡怪险之品格
对于李贺特有的诗风,历代也是褒贬不一。从李贺“诗鬼”这个称号就能看出来,既有对他鬼才的钦佩叹服,也有对其诗歌中鬼怪之气太重、过于怪诞诡谲的贬低。褒之者曰:“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浑有气格,奇而不诞,丽不入纤。”(清·贺裳《载酒园诗话》),贬之者曰:“以平夷恬淡为上,怪险蹶趋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字字句句欲传世,颇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栋梁,知其非大道也。”(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说道诗之品格,本应是最无争议的方面,因为诗人的风格是长期写作形成的,与他的个人喜好、创作见解和审美取向有关,是故任何风格都有它存在的独特魅力,而没有一种固定的准则去评判,更无高下之分。但长吉诗之品格争议却颇大,无外乎不能适应那种登峰造极乃至近乎表现主义的浪漫主义倾向和非凡的表现手法。纵观持批判态度的评论家,往往诟病李贺过分矫造锤炼、借助鬼神奇物意象,且喜欢用“陌生化”的表达手法来状物抒情,失却了诗歌“本来”应该拥有的自然清新、思想道义。但这样的评价实在多有偏颇。难道锤炼字句不是为了达到更完美的艺术境界?难道幽洞怪石,奇松老鱼,不是自然之物?难道借用鬼神不是用来抒发借常物无法表达穷尽的情感的?难道反常的、陌生的表达手法是李贺本末倒置,为了顾忌字句的惊艳而抛弃诗歌的整体?这四个反问,几乎可以应对那些或以偏盖全,或陈陈相因,或作道学先生,或求全责备的批判。李贺是纯粹的文人,其诗也可称得上纯粹的文人之诗。在他的艺术世界里,充斥着瑰丽奇崛的意象,挣脱得开一切禁锢其天马行空的束缚,锤炼得出最真挚、最令人震撼的表达,他可以做一切大胆的尝试,借助神怪、违背语法、颠覆常理,只为不负自己的内心世界,把自己的赤子之心逃出来给后人解读。至此,何能因鬼怪过甚复言长吉之诗“非大道也”?
五、同代诗人之比较
李贺以其新奇的构思、朦胧清冷的诗境、瑰丽险峻的辞藻、奇诡怪险的品格在唐诗中独树一帜,与他风格相近的诗人自是寥寥无几,但后世的评论却有很多把他与同时代诗人想比较的地方。最多的当属太白、长吉之辨。比如李贺诗鬼的由来就与李白有过对比:“庆历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之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马端临《文献通考》)“夫太白之诗,世以为飘逸;长吉之诗,世以为奇险”(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两者都是唐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所作皆灵秀飘逸,想象丰富。李白诗歌豪气俊逸,字里行间透出明显的自负与乐观,即便偶有失意,也多以洒脱的态度坦然面对,读之如饮美酒,甘甜怡心。而长吉之诗是另类的飘逸,没有太白那种明快豁达,却多了几分神秘与不拘格套,即便充斥牛鬼神蛇,也给人更为新奇的审美体验,更显自由与随性。又有云:“李贺诗怪些子,不如太白自在。”(朱熹《朱子语类》)这也是许多批评家的共同观点。太白痛快抒情,洋洋洒洒,是故飘逸自在,使人耳目一新。而长吉只为达到他理想中的艺术境界,所造之词句必不乏斟酌锤炼,自然也会让人感觉有些晦明参半,读起来没有太白诗那般流畅。这实是两人创作个性不同,而非可以而为之罢。
也有拿白居易与李贺相比较的。“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张戒《岁寒堂诗话》)“然天地间不可无此种文笔,有乐天之易;自应有长吉之难。”(沈德潜《唐诗别裁》)这类评论集中反映了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文与理孰轻孰重的争鸣焦点。元、白诗简易畅达,如同白话,好说事理以讽兴,而缺少了文学最独特的个性魅力;李贺诗大多抛却义理教化,只为抒发真性情,达到臻于完美的艺术境界。虽然文理之争持续了千余年,但到最后,时间的天秤似乎还是向表达作者个人情感与审美理想的作品倾斜了。我窃以为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这类感性的文学作品,失去了充沛的情感和个性就相当于失去了其中的灵魂,只有挣脱了多余的束缚(道义、志向),行文才会生机勃勃,不至于变成空洞枯燥的“训导词”。
除此之外,还有将李贺与其“贵人”韩愈相比较的:“司空表圣评昌黎诗:‘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决天地之垠。而长吉务去陈言,颇似之,譬之草木臭味也。”(李惟桢《昌谷诗解序》)有将其与西汉辞赋家扬雄相比的:“李长吉才人也,其诗诣当与扬子云之文诣同。”(方拱乾《昌谷集注序》)终为数家之言,未能成体系,在此不赘言。
六、总结
通过以上五个方面浅近的解读分析,能让我们拉近一些与诗鬼李贺的距离。就后世总体评论上看,不难看出昌谷诗并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崇位。虽然不乏赞美之辞,却鲜有完全摆脱当时意识形态樊篱、纯粹基于艺术层面来对其评价的。不过从李贺的诗中,我们不能体味出他的创作心态。所写下的每一词每一句,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去迎合大众口味,也许从未想过名垂青史、让后人瞻仰,他只是在呕心沥血地挥洒,以其孱弱的身躯诠释内心的寂寥惶恐,以深邃的见解展露纯粹的文字艺术。即便这样的过程充满了苦楚与曲折,但收获来的是瑰丽妙绝的诗篇和冷艳奇峻的艺术境界,所拥有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理想世界,李贺应是十分满足的。当然这种孤独的“苦吟”并没有被文坛遗弃,而是被后人无数次拿来研究玩味,李贺的“文人之诗”终于得到了时间的认可。
文学作品与理论批评两者之间是相互作用的,前者在后者的影响下发展改善自身,而后者也因为前者的不断发展而进化出新的理论。但我们也要认识到一点,文学作品与文艺批评在有时也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因为既然是理论批评,其标准肯定都各异,如果以不同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态度去审视文学作品,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评价。所以即便前人已有许多关于李贺诗歌风格的评论,但这能给我们一些思考角度和方式,其内在价值高低的评判,终究还是要自己去体味,而不要让那些现成的评论影响我们的审美。这也正是文学作品和文艺评论不断发展的源动力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