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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是成愁成恨,不成欢”

2014-10-21李康

北方文学·下旬 2014年7期

李康

摘 要:南宋遗民中秋词的核心情感取向是凄愁悲苦:遗民中秋词中的明月没有了温情的意味,凄寒几乎成了遗民对中秋之月,进而是对整个中秋节的共同感受;中秋之月的形貌不再是遗民词人描绘的重点,悲苦情感取向的高度一致性决定了遗民词人对明月形貌的忽略;遗民中秋词中的明月不再是痛苦之情的慰藉与分担者,而是无情的刺激者。这种情感取向是中国士人在异态社会下文化心态的群体性外化。

关键词:南宋遗民词人;中秋词;情感取向;凄愁悲苦

中秋本是一个寻常的节令,由于中秋之夜那轮皎洁的满月所负载的种种希望与祝愿就使这个平常的秋夜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散发着月色一样温情而又迷朦的色彩。月圆人圆成为中国人最为期盼的生存状态之一。而中国文学里的中秋之月既是人事圆满的象征,又是人生失意后希望、企羡和感伤等情感的综合体。而对于身心俱无着落的南宋遗民而言,人生的圆满无疑是痴人说梦。如果说其它的社会群体还能够在未来的人生中依稀看到圆满的希望,那么南宋遗民的人生却绝丝毫没有获取圆满的可能。在他们的中秋情结中少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1]式的豁达和自我安慰。明澈的月亮总是无情地以圆满刺激着遗民无法拒绝的缺憾人生。在中秋月圆衬托下南宋遗民更加体味到家国破碎、身世飘零的辛酸与无奈,因此,强烈绵长的悲苦之感构成了遗民中秋词的主要情感取向。

阴柔之美是明月在中国人心中最为本质的审美特征。当文人们把情感托寄于明月时,她总能以温暖的情愫分担和慰藉人们心灵的痛苦。可以说,明月在中国文学的多数语境中始终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形象。但在遗民的中秋词中明月却失去了这种温情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凄寒悲苦的情调:

明月如冰,乱云飞下斜河去。旋呼艇子载箫声,风景还如故。袅袅余怀何许。听尊前、呜呜似诉。近年潮信,万里阴晴,和天无据。有客秋风,去时留下金盘露。少年终夜奏胡笳,谁料归无路。同是江南倦旅。对婵娟、君歌我舞。醉中休问,明月明年,人在何处。

——刘辰翁《烛影摇红·丙子中秋泛月》

去年云掩冰轮皎。喜今岁、微阴俱扫。乾坤一片玉琉璃,怎算得、清光多少。无歌无酒痴顽老。对愁影、翻嫌分晓。天公原不负中秋,我自把、中秋误了。

——蒋 捷《步蟾宫》

中秋之月皎洁明澈,清辉如水,历来文人墨客常用“玉”、“银”、“清”、“素”等语词来形容她的澄明无瑕和高雅绝尘。虽然它们明显带有清冷色调,但表现的是明月超然物外的情韵,并不影响明月温情形象的传达。人们在清冷幽静的月光中,心境往往能达到宁静的境界,这时无论是思乡怀人还是感悟人生,都可以思接千载神驰心系。在这个过程中,由月的清远孤独引发的是人们对个人忧愁忧思不同程度的超越。明月那种慰藉者与化解者的温情形象也由此凸现出来了。而在遗民词人的词作中,词人对月的感受则由清冷转为了凄寒。例如刘辰翁和蒋捷的这两首词的首句分别用“明月如冰”和“去年云掩冰轮皎”来写明月。“冰”成为了两位词人对中秋之月不约而同的感受。“冰”在物理性质上的特征是寒冷和坚硬,在常态情况下,寒冷与坚硬并不能给人带来愉快地感觉。在心理感受上,与“玉”、“银”、“清”、“素”等语词所描述的清幽淡远的感受相比,遗民词人用“冰”的寒冷坚硬突出表现的是明月在词人心中留下的阴寒之感。其实,在以前的诗词中也曾有人用“冰”来形容中秋之月,比如叶梦得《念奴娇·中秋》当中就有“洞庭波冷,望冰轮初转”之句。但这些诗词当中的“冰”在其具体语境中主要是着眼于月亮自身所具有的清高孤远的意蕴。而在遗民中秋词的语境中“冰”则是重在展现词人对明月的心理感受。文人们在作品中所描绘的物理世界往往能够折射出他们的心灵世界。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的一个论断对此颇有启示性,他说:“我既有障,物遂失真”[1]。正是由于作者心灵的扭曲,其笔下的物象才会失真变形。亡国亡天下的民族和社会悲剧,飘零沦落、前途无望的个人悲剧所汇聚成的深哀剧痛如一道枷锁紧紧桎梏着遗民词人们的心灵。在痛苦的重压与束缚下他们摄取物象时所突出的都是那些能够充分表现其痛苦心境的因素。如前所述,明月有清冷的特征,遗民词人就将这一因素突出放大,使月在感官层面变形为“冰”,在心灵体验层面变形为凄寒。这正是心灵的痛苦之“障”,使事物在他们的感受中失去本真的状态。明月也不再是原来温情的形象,而是在给人锐利的感官刺激同时成为了折射痛苦的镜子。因此,凄寒悲苦几乎成了遗民对中秋之月,进而是对整个中秋节的共同感受。

“借月传情”是中国古代以中秋为题材的作品共性化的抒情方式。而在那些作品中对中秋之月圆满、明澈等形貌描写是作品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同时,月的形貌特征又刺激着相对应的情感生发深化,并且在作品中暗示出情感内涵。两者是互为表里的依存关系。遗民中秋词中对明月形貌的描绘从整体上看与以往这些作品有着不小的差异,即中秋之月的形貌不再是遗民词人描绘的重点:

满目飞明镜。忆年时、呼朋楼上,畅怀觞咏。圆到今宵依旧好,诗酒不成佳兴。身恰在、燕台天近。一段凄凉心中事,被秋光、照破无余蕴。却不是,诉贫病。 宫庭花草埋幽径。想夜来、女墙还有过来蟾影。千古词人伤情处,旧说石城形胜。今又说、断桥风韵。客里婵娟都相似,只后朝、不见潮来信。且喜得,四边静。

——汪梦斗《金缕曲》

莎草被长洲。吴江拍岸流,忆故家、西北高楼。十载客窗憔悴损,搔短鬓、独悲秋。 人在塞边头,断鸿书寄不。记当年、一片闲愁。舞罢羽衣尘满面,谁伴我,广寒游。

——汪元量《唐多令·吴江中秋》

这两首遗民中秋词显而易见的共同之处就是对中秋之月感官上的描绘在词中所占分量很小。汪梦斗《金缕曲》中也只有开头一句“满目飞明镜”尚可算是对十五明月形貌的描写。汪元量的《唐多令》中绝大多数词句不论直接还是间接根本一句也没有提到月亮的形貌,只是最后一句“广寒游”将词情与月亮联系起来。这种淡化对中秋之月形貌描写的现象在遗民中秋词中是普遍存在的。略写或不写明月形貌的作品在数量上成为了遗民中秋词的主流。

可以说,遗民词人对明月形貌的淡化处理显示出明月形貌描绘与情感内涵传达之间存在着隔阂。但这并不意味着先前中秋文学里情感与明月形貌互为依存、相互对应的关系模式在他们作品里已经彻底瓦解。这种现象的出现是与遗民中秋词的情感取向有着直接联系的。是情感取向的高度一致性决定了词人对明月形貌感受的类型化。这里所谓“情感取向的高度一致”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从群体创作上看,遗民词人们借中秋词所传达出来的主导情感几乎是一致的,都是亡国悲叹,个体差异较小。另一层含义是从个体创作上看,同一位遗民词人在不同条件下创作的中秋词其主导情感也体现出高度的一致性,时空和情境的不同使作品应具有的情感差异被完全弱化,亡国的悲苦成为了每首中秋词共同的主旋律。比如汪梦斗在《金缕曲》中“忆年时、呼朋楼上,畅怀觞咏”的怀人伤感和忧怨人生不圆满的“诉贫病”并不是“一段心中凄凉事”的起因,词人伤情之处是在于“旧说石城形胜。今又说、断桥风韵。”“石城”为金陵别称,“断桥”乃临安西湖的象征。金陵故都曾见正过六朝的兴亡,西湖则目睹了宋的灭亡。“说石城形胜”是过去文人伤怀的原因,所以谓其“旧”。而词人伤情是因“今说、断桥风韵”,痛悼故国而至。可见,其中秋感怀仍然是以家国之悲为主的。这种以亡国之恨为抒情旨归的情感表达,直接形成了作品主导情感内涵的高度一致。无论遗民词人侧重描绘明月形貌的哪一种特征,其直接或间接承担与表现的情感实质都是相同的亡国悲苦。因而,在以抒情为最终目的创作中,对抒情不能起到本质性推动作用的明月形貌在情感表达时必然要被淡化。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对明月形貌作一般物理属性的类型化摹写,比如,遗民词人们多从月形状之圆,月辉之亮等最直观的物象特征落笔,所描绘的是圆、亮等初级化普遍性的感受,缺少因时因地因人的不同而应具有的个性特征。

遗民中秋词的悲苦取向还体现为词中明月消减孤寂愁苦功能的弱化。面对中秋之月的圆满而喟叹自己生命中的种种缺憾是以中秋为表现题材的文学作品所传递的共同情感信息,也是中秋的重要文化意蕴之一。在这一点上南宋遗民的中秋词当然也不例外,但与其它时期中秋词相比,其差异在于遗民中秋词不能实现对悲剧性情感的超越,反而在中秋之月的刺激下传达出更为悲苦的情感意蕴。也就是说,遗民中秋词中所表露的遗民心灵的痛苦是无法从明月中获得慰藉和消解的,对遗民而言,明月不是温情的分担者,而是无情的刺激者。

在遗民的中秋词中没有传统中秋词常见的因月之圆满而产生的欢乐意识和冷静深刻的哲学思考,有的只是遗民们无计可消除的亡国悲情。比如翻检一下遗民词人刘辰翁的中秋词,我们会诧异于他的“多愁善感”。在他为数不多的中秋词中以“愁”、“恨”、“凄然”等语词直接表现愁苦不堪之情的就有十四处之多,而通过对比、烘托、暗示、象征等间接方式来表现的则更是比比皆是:

湿云待向三更吐。更是沉沉雨。眼前儿女意堪怜。不说明朝后日、说明年。当年知道晴三鼓。便似佳期误。笑他拜月不曾圆。只是今朝北望、也凄然。

——《虞美人·壬午中秋雨后不见月》

群动各已息,在汝梦中游。尘埃大地如水,儿女不堪愁。寂寂古人安在,冉冉吾年如此,何处有高楼。客有洞箫者,泪下不能收。 庾楼坠,秦楼渺,楚楼休。知公所恨何事,不是为封侯。自有此山此月,说甚何年何处,重泛木兰舟。起舞酹英魄,余愤海西流。

——《水调歌头·癸未中秋,吉文共马得昌泛江》

根据题解我们可以准确地认定这三首词均是入元之后的作品。《虞美人》和《水调歌头》分别写于1282年和1283年,距元军占领都城临安六、七年的时间。此时遗民们的心态在时间的磨砺中已经逐渐走向相对的稳定,锐利的伤痛也转化为绵绵长恨,并且理性的思索与感悟代替了简单的冲动。所以,这一时期的词作所表达的情感虽然即时的冲击力减弱,但情感的复杂和深沉却更令人刻骨铭心,也更能体现出遗民情感的普遍性状态。《虞美人》是写一个秋雨将息,无月可赏的中秋之夜。词的上片词人的情感是通过“眼前儿女”这一中介才与中秋发生关联的。他利用这种隐曲的笔法将自己设置为中秋的局外人,其目的是为了突出自己所承受的比“眼前儿女”更“堪怜”的愁苦。词的下片将笔触直接落到了“自己”的中秋上,不过这是“当年”的中秋佳节。虽然写得饶有情趣,但流露的是对未曾珍惜“佳期”的懊悔之意。“只是今朝北望、也凄然”,当回想也只能唤起更为悲慨的心绪时,情感上的愁苦寂寞、懊悔辛酸便是不言自明的了。所以,这首词中被乌云遮蔽的明月实际上是词人悲苦情感的刺激者,并把悲苦被渲染得更为浓重。和《虞美人》曲笔写情相比,《水调歌头》中词人的情感是以淋漓尽致的方式抒发出来的。词人在词的开端勾勒出万籁俱寂,有如梦境般清静的中秋月夜。但词人的心绪却并没有因此而宁静。他的情感在这个月夜中象汹涌的海水一样奔腾。其中有家国不再的痛苦与凄凉,有身无所寄的悲愤与孤独,有世事变换的无奈与沧桑,有对友人遗民情怀的理解,有对志士仁人的怀念。诸多情感无不展现着遗民心灵深处的愁苦孤寂。“愁”、“泪”、“愤”等语词更是直接地揭示出情感的本质要素。中秋之月在这首词当中几乎是一个隐去的、背景式的概念,以它来化解词人愁苦孤寂之感更是无从谈起。性情豁达豪爽的刘辰翁尚且如此,其它词人中秋词情感的悲苦更是可想而知的。中秋佳节应有的欢愉随着故国的灭亡而在遗民的中秋词中难觅踪影。强烈持久的“愁”与“恨”成为了遗民中秋词情感的主旋律。

不管是以何种方式表达,可以说历代的中秋之词都不乏人生失意之叹、生命坎坷之悲,但唯有遗民中秋词中的痛苦不能化解于心,整体情感呈现出悲苦难当的倾向。究其原因,汪梦斗《金缕曲》中的一句词说到了是处,“一段凄凉心中事,被秋光、照破无余蕴。却不是诉贫病。”贫病显达等个人际遇不是遗民“凄凉心中事”的核心内涵,国家民族的衰落才是纠缠遗民的真正梦魇。对以兼济天下为己任、有着极强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的中国士人而言,这是他们心灵中最为痛楚和敏感的创伤。面对个体命运的挫折多舛,他们尚可将化解痛苦、一笑而过的洒脱当作超迈的人生境界来追求。但国家民族的苦难是他们永远不能淡然面对的伤痛。南宋遗民在他们的中秋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悲苦的情感取向正是中国士人这种文化心态的群体性外化。

注释:

[1]本文所引词作皆见于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

参考文献:

[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