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棺材里的书

安武林

一个很熟悉我的年轻编辑，约我写写童年躲在棺材里看书的故事。他说这个像看惊悚大片一样过瘾，孩子们一定喜欢看。

我想这个故事他一定是听爸爸或者妈妈讲过，这个故事有点儿邪乎了，有以讹传讹的意思，所以，我要纠正一下。但是，“棺材”和“书”这两个关键词都在这个故事里面，而且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从小很害怕死亡，尤其害怕左邻右舍办白事。那黑漆漆的棺材，总是让我不寒而栗。而母亲小时候给我讲的鬼故事，总是我想象力中最活跃的分子。我总在想两个问题：一、万一活人还有一口气被关在棺材里，那如何出得来？二、棺材钉得如此严实，那鬼是如何跑出来的？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爷爷打好了一口棺材。那口棺材放在我们家东面的窑洞里。我心里害怕，又很不高興。有一次，我问父亲：“我爷爷身体那么好，你为什么做这个东西？”父亲说：“你爷爷上了年纪啊，后事要准备好！万一你爷爷有事，那我们会措手不及的。再说，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早早安排自己的后事！”

我不能理解父亲的话，但我知道的是，爷爷特别高兴。这一口棺材（我们乡下叫寿材）是用上好的柏木做的，很厚。我们家里比较穷，但父亲去山里做水库的大工程负责人时，便利用职务的便利，在山里买了这些材料。如果按照我们家的经济实力，估计到我爷爷亡故后，也买不起这样的棺材。

爷爷很高兴，尤其是别人夸他儿子孝顺，给他准备好了这么好的寿材之后，他的嘴巴笑得都合不拢了。在平日里，即便是白天，我也不敢去东面的窑洞里。因为光线不好，本来屋子里就阴影重重，我要是再看到那口棺材，我的头皮都会发麻，后背发凉。

那个时候，我疯狂地读书。夜里，在油灯下，奶奶纳着鞋底，爷爷躺在炕上打着呼噜，而我趴在炕上读书。读到有趣处，我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时，爷爷会猛然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也趴着，仔细观察我的脸和表情。他轻轻地问我：“孩子，你笑什么？”我说：“说了你也不懂，哈哈哈，真有意思！”爷爷没有文化，不认识字，我给他说他能懂吗？再说了，我读到要紧处，也不喜欢爷爷打扰。

爷爷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声说：“我看你是病了，病得不轻！”

我马上反驳他：“我没病，我好好的！”

爷爷说：“那你笑什么？我看就是读书读出毛病了，不正常！”

爷爷告诉我，邻村有个小伙子，读书读出病来了，到医院还不好治。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可能是精神病，和读书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突然发现我所有的书都不翼而飞了。我像疯子一样，找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我的书。我问家里所有的人，大家都说没看见我的书。

后来，我想可能是爷爷藏了起来。因为我问爷爷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表情很怪异。对了，估计是被爷爷藏在窑洞上面的顶棚上了。

我有恐高症，但为了我的书，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搬好梯子，让妹妹帮我扶着，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就上到顶棚上了。可是，那里除了杂物，根本没有我的书。

我从梯子上下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妹妹一看，赶紧劝我：“哥，别哭，我知道藏在哪里！”

她看看左右无人，小心地指了指存放爷爷棺材的那个地方。我心里害怕，就拉着妹妹一起进来了。这里是我找过的地方，书在哪里呢？

妹妹用手一指棺材。

也不知道是我知道书的下落了，还是想到爷爷藏书选的这个地方了，我高兴起来了。

我心想：爷爷可真会选地方，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我的书会被爷爷藏在这里面。

我去掀动棺材的盖板，可是，盖板纹丝不动，好沉，我一个人竟然搬不动它。

我对妹妹说：“来，帮帮我，我们一起抬。”

盖板终于打开了，哈哈，我的书全在里面。我把书全部抱出来，和妹妹把盖板又合上了。

我再开始阅读我的书的时候，发现爷爷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他从来没有藏过我的书，所以他也犯不上问我是怎么找到我的书的。爷爷的脾气很暴躁，妹妹非常害怕我拿出书来之后爷爷会收拾她。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爱，就是这样的吧。做了，不用说。错了，不解释。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被爷爷呵护过来的。他的严厉中包容着的那宏大无边的爱，是我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的，就像我发现了他藏在棺材里的那些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