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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枞树》文本再读

2014-10-21朱晓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枞树文本

摘 要:《枞树》是安徒生中年时期的代表作品,其文本以叙述语气的拟人化、夸张、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实现了童话的特殊语体形式。枞树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自我认同需要,但它追求的主体性与既有的主体性之间是矛盾的,走向消亡不可避免,这寓意作者对人生的反思,在作者看来,也许独特的瞬间才是唯一可能体验生命意义的时刻。

关键词:《枞树》 安徒生童话 文本

新时期以来,我国儿童文学理论界普遍认为“童话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以非生活本身形式塑造艺术形象,以非生活本身形式呈现故事中的情况、境况或事态,以非生活本身形式的情况、境况或事态创作一个艺术世界”①。强调“艺术世界”可以理解为“艺术世界”存在于语言中,所以,我们认为童话是某种语体的凸现,是一种特殊的语体形式,涉及到叙述的人称、叙述的角度、叙述的语气等,而拟人、夸张、比喻等修辞手法,都是在这一特定的语体平台上得到实现的。明白了这点,我们再来看很多童话之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被人们所阅读和喜爱,就是由于读者與文本达成了默契:不关心所描写的事件和人物是否真实、是否现实生活本身,而仅仅在童话所用的各种修辞所营造的快乐中,努力寻找自认为与作家意向相吻合的意义。成功的文体实现与宽阔的阐释空间便是我们再读安徒生经典童话《枞树》的深切感受。

一、关于《枞树》的叙事

《枞树》是安徒生1845年创作的一篇童话,讲述了一个盼望长大的故事:小枞树羡慕大枞树被造成船上的桅杆,可以披红挂绿装扮圣诞节。当小枞树终于长大到可以被砍下,也流光溢彩地装扮圣诞节,身上挂满了闪耀的银丝,蓝色、白色的蜡烛和小礼品袋时,它享受到了不平凡和光荣。这是枞树人生的巅峰,虽然日日盼望,它却很害怕,对意想不到的光荣和幸福,心存惊悸。命运如它的担心,圣诞过后,即被扔在阁楼上,接着又被砍成了柴火,最后火焰渐渐把它烧成灰烬,每一个爆裂的声音都是它深深的叹息,它怀念树林里的夏天、星星照耀的冬夜、鸟儿美妙的歌声和温暖的阳光,可是现在只能面对灰烬了。“当我能够快乐的时候我应该快乐一下才对!完了!完了!”无疑是它醒悟过来时的叹惋。枞树的命运自然是我们人生中常见的现象。

叙事无疑把《枞树》文体互文性引向深入,进而彰显安徒生的人生转换,思想渐变。很多研究证实:安徒生写这篇故事不是想说明快乐等问题,而是在表露在他进入中年期间——灵魂的不安。从本童话开始,他的写作风格进入了一个转折点:从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和诗情,转向有关人生的现实主义描绘。而《枞树》的拟人使其文本开放,让人感受到外化的思想与情感;叙述的淡淡推移,又内化了文本的紧张结构,主体的矛盾在冲突中激化。

在诸多文学体裁中,童话应该属于最在意也最容易与读者在表达方式和修辞上达成契合的文学样式之一。叙述者如何叙述,是作家对文体理解和把握的最直观表现。《枞树》叙述者的突出特点,如同“19世纪的小说,讲述的角度是智慧和经验,而聆听的角度是条理”②。叙述人所叙述出来的故事非常具有秩序性,符合常理,从枞树想要长大到想成为桅杆、装扮成圣诞树再到圣诞节后被丢弃在阁楼,后又成为劈柴被火烧尽,确实,这是一种线性故事叙述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秩序,引导读者寻求意义。故事有秩序,读者的阅读也方便。而叙述者对智慧和经验的表达,则依靠各种修辞手段来实现。

二、《枞树》文本的互性特征

叙述者和读者所达成默契的最基础方式是拟人手法,也是童话产生互文性的依据。作者把枞树比拟成了有情、能用语言表达自己意见的人,在让枞树用第一人称说话的时候,带出说话者的性格特点和心理活动,还有特殊的语气。比如小枞树第一次浪漫地幻想长成一棵大树时稍显幼稚向往的语气:“我的头顶长高了,就可以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鸟儿就可以在我的枝梢上筑巢,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像其他树一样,随风点头了。”又如枞树被拖到阁楼上给小耗子讲故事时略带侥幸地想“还会有好日子的!笨汉滚下楼梯,结果娶到了公主。说不定我也能娶到一位公主呢!”再比如鹳鸟神气地说自己曾看到枞树被砍倒后成为桅杆在大海上航行的样子,但当枞树接着问“大海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什么样的呢”时却回答说“哎,这要解释起来,那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一句话便将鹳鸟好为人师却又一知半解的形象树立出来。枞树也好,鹳鸟也好,在细致的叙述语气中,各自的性格逐步形成,变得生动起来。

童话这种文体虚拟的读者是孩子,在漫长的文化传递、发展过程中也就形成了特别的针对孩子讲述的语气,而叙述执意于语气,叙述中自然地有议论,童话的议论和叙述便难以分开。比如,作者在文中写道:“风儿轻吻着这棵枞树,露珠滋润着它的身体,可是这棵枞树一点也不懂得感谢这些恩泽,它毫不在意这些。”又比如,枞树在圣诞夜被装扮,感到不安时,作者写道:“这使它感觉浑身树皮一阵疼痛,而这种皮肤的疼痛对于树来说,就跟人类的头痛一样令人无法忍受。”这种和读者不断地交流、沟通,形成一种彼此理解的连带议论的讲述格调,是童话文体的标志性特点。

采用夸张手法以便和读者达成默契和交流看法,是叙述者追求秩序,带领读者追寻意义的重要方式,也是童话文体的特点之一。夸张(hyperbole,希腊文过分的意思)指代明显地或过分地夸大事实,目的在于取得严肃或戏谑的效果。在《枞树》中,叙述者采用夸张手法,所产生的效果在于,表面似乎是客观叙述,实际是叙述中透露出嘲讽。如描述枞树想要长大,但“当它看到那些参天大树被砍倒的时候,心里有点害怕而浑身哆嗦起来”;描述其真的要被装扮成圣诞树时,“枞树害怕得直哆嗦”,“蜡烛亮起来了,多么辉煌,多么漂亮,枞树兴奋得每个枝丫都在发抖。哎呀,树枝烧了起来”。正如韦勒克、沃伦在其《文学理论》中所说:“夸张法可能会是悲剧性的或感伤性的,但也可能是古怪滑稽和戏剧性的。”③枞树一方面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但同时也对未知的未来感到害怕,以至无法享受到来的快乐。

还有排比。所谓排比,就是将散在的事物按照叙述者的理解加以组织,按照一定句式依次表达。排比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在不同的文体中,可能会表达迥然不用的效果。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说过:“在圣经和编年史中,并列的句子结构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叙述效果;而在浪漫主义的诗歌里,一连串地使用连词‘和会一步一步地把人引向上气不接下气的激动状态。”④在《枞树》里也用了排比,比如:“仆人和保姆都来打扮它,他们在它的枝丫上挂上花纸剪的小网袋,每个小网袋里都装满了糖果;挂上的还有涂成金色的苹果核胡桃核,这些东西咋看起来就像是从树枝上长出来似的;一百多根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小蜡烛也被牢牢地扎在枝丫上,还有像真人一样的玩偶在枞树的树叶间摇晃。树顶上还装有一颗金箔做的星星。”又如枞树在房间里被打扮得璀璨无比时想:“说不定树林里其他树会来看我,说不定麻雀会飞过那扇玻璃窗?说不定我会在这儿生下根,一年四季都打扮成这样?”这些诗意激动的幻想正是为了与后文它被拖出去丢弃在阁楼时的境地形成反差。

以上所述修辞手法,都是作家文体意识自觉的表现,我们享受着作家创造出的诗意境界。当然,不管真实与否,我们在读童话时在意得更多的总是寻找与作家意向相吻合的意义。

在传统的阅读视野中,《枞树》只是讲述了人生常见的一种现象,漂亮的小枞树一心想长大,想出人头地,却忽略了身边的一切,等到最后被扔进火炉时,才猛然醒悟,原来在生命里,最应该珍惜的,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一切人和事。一个人的生命成长不仅是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遥想,更为重要的是对“现在”的掌握、把握和享受,而有了这些经历,生命才具有了实际的意义和质量,生命的脚步也才会坚实。细读《枞树》,理解和接受仅仅停在这个层面,我们说这篇童话已发挥了它应有的审美价值,当然,我们知道对《枞树》的阐释远非到此为止。

三、枞树对《枞树》的拓展

安徒生在其自传《我生命的故事》里坦诚地说:“我的讲述方式就是平常我和孩子们讲故事时使用的方式,我得出结论:每个年龄段的人对这种方式都很满意。孩子们很喜欢那些装饰性的华丽的描述,而成人则对童话中隐含的寓意更感兴趣。”⑤他又说:“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来写童话,但是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成年人。当我写一个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的时候,我永远记得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也会在旁边听,因此,我也得给他们写一点东西,让他们想象。”⑥可见一开始,安徒生就有意游走在儿童和成人世界间,他的童话不仅是给孩子听和看的,同时也可以给成年人听和看,他的童话不仅能教育人、改变人的已有观念,同时也有启示人思考的功能,他的童话不仅只是和谐、优美与纯真,也可能还有神秘与不安。

我们换一种话语来概括这个故事,可以说,这是主体寻求自我认同的一曲悲歌,主体全部的复杂性,其面临的种种困惑,它的迷失与寻求、受挫甚至牺牲,都将赋予这篇童话更为复杂与立体的内涵。“所谓认同,指人通过对外部对象的认知或觉察而自觉不自觉地力求与之等同,并因而把该对象的某些特点纳入到自己的性格、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之中。”⑦认同是个人在与外界的交往中,获取从外部事物具有而自身却没有的特征的一种倾向,是从外界获得使自身得以发展和完善的动力的过程,它是人类心理中一种非常普遍的活动。“自我认同则是人的内在性认同,是一种内在化过程和内在深度感,是個人依据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是对人的主体性问题的思考和把握。”⑧简单地说,“自我认同”是人对于自我身份感的确认,是人关于“我是谁”“我将会变成什么”“我与我之外的对象有什么不同”等问题的追问。枞树的自我认同就是指其对自我身份的追问、辨别与确认的心理与行为。

作为一种植物,枞树作为自我认同的执行者与载体有其特殊性,因为它的主体意识显现主要是在认识的主客体关系中体现出来的⑨,在实践的主客体关系中仍旧处于客体的位置,因为作者为它保留了原来的所有物性。枞树长在一片大树林中,它应该是被栽种在那里的,它被砍倒、被布置成一棵圣诞树,以及被放在阁楼上,直到最后被砍成碎片、当柴烧掉,都是行为中被动的客体;童话主要是对枞树的心理状态的描写,在认识关系上,枞树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主体,它对自身的身份充满了想象。枞树渴望长大,“它一点也不理睬温暖的太阳和新鲜的空气”“啊!生长,生长,长成为大树,然后变老,只有这样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枞树成了认识的主体,生长与阳光、空气都成为它认识的客体,它一心想要的是成长而不是阳光和空气。枞树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它对于遭遇到的人和事随时有着自己的认识。“啊,这真可怕啊!它非常害怕失掉任何一件装饰品。”“我将尽情享受我华丽的外表。”“现在外边是冬天了!……因此我才在这儿被藏起来,等待春天的到来!人们想得多么周到啊,人类真是善良!”到最后,“完了,完了,可怜的枞树说,当我能够快乐的时候,我应该快乐一下才对!”

枞树内心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这是一种认同的需要,它真正想从自身所在的既定身份中(一棵普通的枞树)解脱出来,去寻求一种理想中的更加美好的东西(想要长大、成为桅杆、成为被装扮的圣诞树等),从而建立一种个性化的、独特的主体性,尽管充满对未知的恐惧与不安,但仍凭着顽强的信念与强烈的冲动前行,它也完全不顾孩子对它的称赞“多么可爱的小枞树啊”,不顾阳光对它的告诫“享受你的青春吧,享受你的成长,享受你身体里蓬勃的生命力把!”然而,枞树不知道,既有的主体性与它想要创立的主体性是相互冲突的、矛盾的,是无法达成真正的统一与融合的。它终于成为了一棵圣诞树,同时也就失去了继续发生“更伟大、更辉煌的事情”的机会了。当它被从阁楼上再次搬出来,想着“现在我要好好生活”时,才悲哀地发现枝丫都已枯萎,但怎么办呢?它紧接着已经被放到一个大酒锅底下熊熊燃烧了。而此时此刻我们发现枞树作为认识的主体仍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着自我认同,当然不是飞向天堂,而是感悟应该抓住“当我快乐的时候,我应该好好地享受才对”的瞬间!

枞树有着强烈而鲜明的自我认同的心理需求,但其自我认同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虽然成为认识的主体,但显然不是自由而完整的,它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正是作者对人生深刻思索的体现。枞树寻求主体认同的过程似乎让我们看到中年安徒生(他发表这篇故事时正好四十岁)的内在理念:独特的瞬间才是唯一可能体验生命意义的时刻,即生命的意义在于满足内心欲望的激情体验。正如当枞树给那些兴致勃勃的小耗子们讲笨汉故事时说的那样:“那还是我生命里最辉煌的一个晚上听到的,虽然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福!”

好作品的标志:读者喜欢,又不以牺牲深刻为代价。深刻的当代理解和已经经典化了的人生寓意,共同构成了《枞树》文本可以阐释的多重空间。

① 吴其南:《童话的诗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② [美]乔纳森·卡:《结构主义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4页。

③{4}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页,第194页。

⑤ [丹麦]安徒生:《我生命的故事》,黄联金译,中国档案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页。

⑥ 转引自叶君健:《读书与欣赏·安徒生的童话创作》,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99页。

⑦ 冯川:《文学与心理学》,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页。

⑧ 王成兵:《当代认同危机的人类学解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

⑨ 注:在以人为主体的情况下,完整意义上的主客体关系,包含着认识的主客体关系和实践的主客体关系两个侧面,即主体与客体的认识关系和实践关系。参见郭湛:《主体性哲学: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参考文献:

[1] [丹麦]安徒生.枞树[C].安徒生.安徒生童话[M].黄毅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2] 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作 者:朱晓红,硕士,湖南文理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儿童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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