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兰:千般颜色出将来
2014-10-20凡子
凡子
在我的认识里,绘画这门艺术是稀罕物,要人具有充分的美感,同时又有思想的天赋,心脑为一,才会在岩石、陶土上绘出那惊世的第一笔,以后也才会在纸上、绢上以及油画布上,呈现出更为复杂、更为高级的思考。
须知人类的其他领域,美感与思想不见得一定要高度统一,甚至缺失美感,对其所要建构的世界,不至造成根本性的、直接的影响。
所以我有理由认为,创造艺术的人,是世界上较为稀罕、特殊的人群。从他们手上诞生的这些美与思想的结晶,其本质的意义,是人类从此有了一种抒发情感、表达美好情绪的最佳方式,却并不在于要陈述它的属性是Male or Female(雄性的或雌性的)。
又或许是,艺术产生的最初,无论是事实还是与此相关的故事与传说中,大抵与神的旨意高度吻合,即艺术如有性别,它必然也该很Man的,是由Man所创造的。读一读东西方艺术史,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实。若从更广义的角度引伸开,创世之初的人类史,女人无非也只是取自于男人身上的一块小肋骨。
随着艺术分工的愈加细致,情感需求的愈加精微,艺术叙事的愈加深入,对性别背后暗示的种种,对个体创造力的好奇探究,哪一类艺术是由哪一类人群所创造,哪一幅画是由哪一个人所绘制,一切都成为我们越来越想了解的谜底和答案。
民国第一代的女画家中,尽管她们的倩影稀少而寂寥,但我们至少已经铭记与熟悉了其中的几位非凡女性,最早留学法国和日本的潘玉良、方君璧、关紫兰。还有待详述的蔡威廉、丘堤、李青萍与唐蕴玉,虽然我们还没有近距离地亲近她们,但耳闻她们的名字,看到她们的作品,已经不再遥不可及。相反,对近现代艺术或纵向或横向的剖究,过去隐匿最深的艺术家,已经开始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在这一众的女性艺术家里,年龄更小一些的谢景兰,因她一直生活在法国,其自身的艺术实践又被第一任丈夫赵无极的光辉所掩映,如不是这些年国内偶尔开始有她的展览,作品由最有信誉的拍卖行推出,我们大概甚少晓得她。从众所周知的角度,她的被人知道,仅仅是赵无极的前妻而不是其他,因此她的艺术并未受到正视。而其实上,在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未懂得什么是现代艺术之前,她早已是一位西方人尊重的艺术家了。
百年前的中国,凡在艺术上有所造诣的女性,多是出生于富贵之家或书香世家的后代。只有极个别的人会因某种特殊的际遇与缘由,才幸运地以艺术为生,和艺术相伴。
没有悬念地,谢景兰也是出生于名门书香之家的后代。她出生时的家族背景,已经创造好了一切的条件,就为等着她来到世上,好让她成长与成型。
百年前群山逶迤的西南之地、贵州省的省会贵阳,在地理位置上虽远远不及其时的上海或福州等沿海开放城市优越,但此地山水之秀美,气候之宜人,植物之茂密,大概少有城市可与之媲美。谢景兰(1921-1995 Lalan)即出生在这个被称为“筑城”的美丽城市。
谢景兰的父亲谢根梅先生是筑城有名的箫王,对“宫商角徵羽”多有研究,极擅吹箫,是一位精通音律又十分放达的性情中人。谢景兰是他的长女,不仅外貌酷肖其父,也一模一样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与放达的性情。
要上溯这个家族更久远、更值得称道的背景,还可以提及谢景兰的外公。这个超大家族的掌门人,既懂经商之道,又有文化与胆识。儿女辈中,女儿们是大家闺秀,男孩子们则一律入读北京大学—这是当时亚洲及世界最重要的学府之一。成绩最为突出的大儿子,还远赴美国读书深造。所以他为女儿择婿,其眼光也殊为别致,不挑巨商豪贾亦不看家世,却只挑品格好的读书人,这样便把一身斯文性情的学生谢根梅,招到家中来做了半个儿子,把女儿嫁给了他,为女儿的幸福作了主。
谢根梅是自小缺失温暖的孤儿,岳父大人的善待赏识,令他对自己的女人充满爱意,对身边之人亦极懂顾惜,且一心只做贤达读书人,生出的儿女个个不凡,有才华的有才华,懂经商的擅经商,斯文的有,果敢的有。大女儿谢景兰又斯文又果敢,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与敢爱敢恨的性情,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谢景兰幼年时并没有一直居于贵阳,蹒跚学步后,被父母抱在怀里随家有过几次迁徙,分别在武汉汉口、上海、杭州居住过,最后因母亲十分迷恋天堂一般的西湖,全家才最终在西子湖畔修建了别墅,居住了下来。这个时候,谢景兰已长成8岁的小少女了。
迁徙的生活在事实上并没有影响谢景兰的教育。定居杭州后,她即入读离家很近的弘道学校。此学校由美国教会所创办,在教会女中学校中很具名气,谢景兰在这里学规矩,修礼仪,说英语,吟诗词,弹钢琴,习家政,养出知书达理又活泼的伶俐性情。
父亲早已留意到女儿在音乐和舞蹈上显露出的很不一般的天赋,且歌喉美妙,便为女儿买下钢琴,让她在课外之余继续练习琴技,并在对音乐的理解上进行力所能及的辅导。14岁时,谢景兰顺利考入西湖罗苑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让父亲很是欢欣:只有深懂读书好处的人家,才会如此把女子的教育放在与男人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那个时候,女子学音乐的,大概比学绘画的还要屈指可数。我们仅知的一两位学音乐的女子,一是方君璧那幅著名油画中的“吹笛女”方于,二是潘玉良笔下更为著名的“周小燕”。这两位都是当时留学法国、最后在文学翻译与音乐上卓然大成的出色女性。
正是在这一年,与谢景兰同岁的北京少年赵无极,也被银行家的父亲送来杭州艺专学习绘画,作了校长林风眠和西画系主任吴大羽的学生。此时的赵无极智力未启、情窦未开,绝然想不到他会在这个学校里,获得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艺术启蒙,得到他一生中最美的爱情。
谢家是读书世家,谢景兰自己在艺专学音乐,她的四表姐也就读于这所学校,这样表姐便把赵无极介绍给了谢景兰认识。这对少男少女认识时,都只在15岁的年龄,只是赵无极生在初春,谢景兰生在秋末,算上去相差约一岁。
谢景兰是赵无极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姣美女孩,她的娇憨气,她的玲珑样子,她如一头顽皮小鹿的可爱,让赵无极如遭雷击,她变成了他一心想带回家的那头传说中的“绿鹅”。
谢景兰对赵无极也懵懂情开,她回应他的爱悦,让他画她,瞒着父亲悄悄赴他的约会,接受他的初吻。
但纯真的校园爱情未持续多久,无情的中日战争已经来临。为避战乱,谢根梅带领全家返回老家筑城。不幸的是,这一年景兰的母亲忽然就病逝了,这对谢家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不过失了母爱、未及脱离痛苦的谢景兰还不能与家人多相守,她得随杭州艺专学校的内迁,辗转去沅陵和重庆,继续自己的学业。
此时还未真正成年的赵无极,对谢景兰表现出了良好的家教与风范。他前往贵阳探视他的兰兰,陪伴安慰她,令谢景兰对他心生更多的依恋。大人们此时也觉察了两个孩子的情感,没有资料表明过两家大人如何商议规划孩子的未来,但就赵无极和谢景兰在年满二十岁后即注册结婚的事实,可知双方家长对对方的家世与修养,持以了接纳与首肯的态度。的确,宋朝皇族后裔的赵家,与谢家无论是在财富还是在精神境界上,尤其是在对艺术热爱的这一点上,真是非常的匹配相当。这对自由恋爱的小情侣受到家长们的祝福,被他们视为一对可颂爱的青春璧人,理由也是十分的充分。
1941年6月,谢景兰出阁,与赵无极完婚。当时恰逢赵无极祖父病逝,为尊重守丧的传统习俗,这对预定婚期的情侣没有在北京举行婚礼,而是前往香港注册结婚的。婚后他们即返艺专所在的重庆。两年后,赵无极毕业留校任教,他们的独子赵嘉陵也于同年出世了。
婚后的生活,即使是在战乱年月也有它的甜蜜。过去富贵人家的女子修习琴棋书画,不尽然是为找一份好工作,更多是为着一份良好的教养,拿来相夫教子,做家庭中温暖可依的灵魂人物。谢根梅培养女儿,既是为家族的荣耀,延续读书人家的优良传统,也是为了让女儿活得有声有色,拥有充分的生命质地。婚后的景兰,自然便站在了赵无极的身后,从一个才华出众的音乐系女生,变成了一个姿态娴雅的年轻母亲。她爱赵无极,爱孩子,婚后约有五六年的时间,她处于从属的地位,一心爱怜孩子,并对赵无极的油画创作说出她的感觉,提出她的建议。她果然成了家中既温柔又有思想的灵魂人物。
但接受新派教育的年轻夫妻,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夫唱妇随。赵无极就没有传统观念里的大男子主义,他很宠爱景兰,爱做饭给她吃,爱看她穿素雅旗袍,爱她一身十足十的精灵气儿。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乱结束。杭州艺专从重庆迁回杭州,谢景兰一家又重新回到了西湖边的别墅里。之后尽管还有好几年的内乱,但西湖一隅的这家人家,窗口映出的是平和的灯光和时不时的争论之声,原来偶尔,林风眠和其他老师会来串门儿,讨论艺术的争论声和笑声,充满房间,飞出房檐。
其实,回到杭州后的谢景兰已经感到就此放弃音乐上的特长十分可惜,返杭的同年,她即进入上海音乐专科学校进行深造。而此时的赵无极,在现代艺术上接受的完全西式化的教育,使他十分渴望去巴黎一睹那些耳熟能详、却从未见过的原作风貌。
他开始请求父亲的帮助,而父亲在第一秒的时间就答应了他,不仅用了在商界的影响力疏通了出国的关系,且提供了三万美金的巨额资助,让他和景兰去法国留学两年再回来。
那个时候的三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呢?用赵无极的话来说是“大约能买下上海的一条街。”
有了父亲的这份拳拳爱意,1948年初春,在把儿子小嘉陵暂安排给祖父祖母照顾,而学校的教职,林风眠答应为他预留两年的情况下,夫妻二人即登上去法国的客轮,向着艺术之都巴黎奔去了。
了解中国近现代史的人都知道,这一年的这个时间点,他们走得实在巧了点。如果再晚一年,今天的现代艺术史,想来既不会有赵无极、亦不会有谢景兰的名字了。1949年之后的中国政治环境,绝不会给任何想在艺术上有所成就、有所突破的人以成全的机会了。
不过若是赵无极能预知后来竟会失去景兰的爱,他又该做怎样的一种选择呢。巴黎成全了他在艺术上的伟大梦想,却让他永失景兰—不过他如若事先有知,这也将是最为艰难的决择吧。无论怎么做,命运都是逃不掉的既对又错。
到法国之后的谢景兰,因为暂时脱离了亲力亲为的母亲天职,她在行动上与赵无极基本保持了一致。到巴黎定居于蒙帕那斯附近的绿磨坊街之后,赵无极按照既定的计划,开始在艺术上进行崭新的探索,也在艺术圈开始建立新型的人际关系。谢景兰除协助赵无极拓展人脉与朋友圈之外,也开始学习法语,与赵无极一起参观美术馆、画廊,尽情在浓郁的现代艺术氛围里浸染。在专业的学习上,她一边到“美国文化中心”学习现代舞,一边入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校学习作曲,有了这些铺垫,五十年代中期她便开始学习最前卫的电子音乐了。
那自小来自父亲、被父亲培养的强烈的自主意识,一点没有因为人妻母的角色而有所改变与停滞。这种自我的驱动力,始终贯穿着谢景兰的一生。
而对相爱的人来说,情爱的真谛,就是当缱绻羡爱妥帖、你心融我心之后,各自的精神需求该如何满足,未来的艺术之路要怎么前行,即成为了最为迫切的事情。
十分珍贵地,见证西方艺术史、曾拍摄过无数西方艺术大师的法国肖像摄影师丹尼丝·科侬(Denise Colomb),于1952年曾给这对初到法国的夫妻拍过一组照片,真实地记录了这对将在法国一展翅翼的艺术家的神韵:在他们绿磨坊街的画室里,小夫妻或分别席地而坐,或相偎相依。镜头里可见到他们的书架、画册、地毯,为存画而搭建的小阁楼,以及少量的随身带去的中国瓷器。从画室的陈设,可知他们当时的生活比较简朴。镜头里比较亮眸的,是赵无极一幅紧靠一幅的抽象油画,还有他们买下的许多原版画册,把书架也快压弯了。
更为触目的,自然是夫妻二人的年轻与漂亮。赵无极朴素而随意—须知这位公子,在国内可是很时尚的人物呢。而爱美的景兰,或绸缎旗袍,或中式对襟衣裳,刺绣精美的云肩配着马面褶裥裙和镶边皮鞋,衬托着她温婉的东方气质。那时的景兰真是好看的女人,长发漆黑,面容饱满,乌眸闪亮,又端庄又活泼,带些小小的野性,简直要人命。而她果真差点要了一个法国男人的命。
1952年,赫赫有名的法兰西画廊的负责人佩沃夫人,给景兰介绍认识了一位法国音乐家马赛·范甸南(Marcel Van Thienen 1922-1998),这位有着十足法国男人俊美面容和高挑身材的小提琴家,是一位音乐神童,在法国很有名气又受人尊敬。但他更为有趣的,还是他自在的性情,什么事情都愿意去表达好奇。比如后来他因为谢景兰的原因改做了雕塑家;比如他喜欢修理收音机;比如他还做过海地国家音乐学院的院长……
如果说当初的赵无极看到少女谢景兰时如遭雷击,那马赛初遇谢景兰,比遭受雷击还要严重。彼时的中国大门尚未完全敞开,与法国的交往无多,只有极少数上等家庭里的女孩子才会出现在巴黎,出现在艺术家群体里。这青丝柔顺、娇小玲珑的中国美人,浑身洋溢着活力与气质,说起一口法语来笑语吟吟。马赛被一股强大的情感淹没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与其完了,不如表达,不如追求,不如本着真心争夺,与赵无极一决胜负。
其实,三个成年人在这场强烈的情感风暴中都表现出了非凡的克制力与很高的修养。马赛尊重作为艺术家的赵无极,赵无极也没有为难马赛。处于情感漩涡中心的谢景兰,既爱赵无极,又受到马赛的吸引。但她的理智是仍想维持原生的情感,以至于这场追求僵持了三四年的时间,令马赛近乎绝望。
1956年,谢景兰获得一次难得的回国探亲的机会,长约半年。她想念儿子,也想正好回避马赛的执迷。如果能把孩子接去法国,一家三口在一起,那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真爱总是要人命的。马赛听闻谢景兰回了中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顿感人生无望,竟以自绝的方式准备了结自己,所幸未造成恶果,给救了回来。本来已带儿子到香港的谢景兰,原本想等赵无极前来与儿子团聚,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崩溃。来不及多想,她留下儿子匆匆返回巴黎,等赵无极赶到香港,佳人已向最爱自己的男人奔去,并自此再未回头。
后来的赵无极,不知有多少次自责自己,不该把太多的精力放在绘画上,疏忽了对景兰的轻怜爱意,疏忽了与她在精神上的互动。初到法国,他太想在艺术上打开局面了,每天只是埋头忘我地画画。创作是一个如此个人化的、不忍旁扰的过程,得一头扎进深海,才能捞出最奇异的珍珠,那是一种超越而非日常的状态。这种冷寂的时间如果太长,再相爱的人,心都会出离。
当然,这也许也包含有另一种可能,即一个人15岁时的情感需求,与35岁时的情感需求,不尽然是相同的。
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其实那个时候的赵无极已在法国的抽象领域打开了局面,前景之光已可预见,谢景兰本该以夫为荣的。只是,对一个精神独立又富饶的女性,她清楚“他之荣”在本质上仍然只是“他之荣”,她自身太多的才情尚未释放,她需要在拥有饱满情爱的同时去完成自己,最终以己为荣。这一点,更具平等意识也更浪漫的马赛给了她。说起来,这或许是中法文化价值观的差异罢。
马赛1958年与妻子在花园里有过一张合影,次年和他们共同的中国朋友常玉也有一张合影。在这些照片中,曾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马赛,其眼神无比的和善,状态无比的洒脱,气息十分的安详。此时他与谢景兰已结婚,饱受折磨的一颗心终于安宁下来—这便是世间的道理么,把自己全部给予出去的人,最终也获得不计一切的爱与回报。
而赵无极却留在了黑暗里,许多年后才从痛苦里走出来。后来他也结了婚,在艺术上更取得旁人难以企及的成就,但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地方是永远不能被人触碰的,就是儿子也不能。爱有多深,那个地方就有多脆弱。
很戏剧性地,因为情感的对象变了,谢景兰与马赛在艺术方式上的追求,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谢景兰从音乐与舞蹈的本行,更多转到了以抽象绘画为主上来;而真正搞音乐的马赛—他还是电子音乐的先驱呢,却在雕塑领域另起炉灶,从美国著名雕塑家亚历山大·考德尔(Alexander Calder)自然运动的雕塑作品中受到启发,开辟了自己的机械雕塑并取得不凡的成就。他众多的雕塑后来和谢景兰的抽象油画一起,陈列在法国南部的莱拉旺杜市(Le Lavandou)为他们建造的纪念馆内。而今天法国许多城市的大型公园里,也可看到马赛机械运动的雕塑作品。
出生予人的底气,决定了一个人跃起的高度。遇上懂得自己的人,决定了一个人前行的长度。婚后更名为拉兰(Lalan)的谢景兰,于她再婚后的第三年即1960年,在巴黎举办了首次个展,并自此展览不断。再过一年,她正式加入“音乐作词、作曲和出版学会”,成为公认的作曲家,同时亦写诗歌。令人爱悦的情感像催化剂,催生了谢景兰的艺术,令她在思想上不停地生长。
当然,她不是忽然地就绽放了。她这颗种子,与赵无极相处的时间有多长,就在土壤里发育了多少年。也许那些年,在与赵无极无数次讨论艺术、无数次碰撞思想火花时,她自己早萌生过拿起笔画画的念头。如今,她不过是实现了她多年来的梦想而已。
谢景兰上世纪六十年代及之后很长一段时期的抽象作品,猛一看上去与赵无极的很是相似,只是绘画语言上还较为稚气。确实,她的作品在初出茅庐时,带着赵无极抽象绘画的形与气息,这是她潜意识中的“师承”,是无可否认也不必回避的。要是从另一个角度,我们大概应该感叹,她的“师承”和她所受的艺术启蒙是如此难能可贵,因为赵无极一生并没有收过一个弟子,他全部的能量只是聚积在自身的内部。而作为妻子的谢景兰在耳濡目染之中,对抽象绘画的含义已有她独特的理解。如果她有足够的悟性,她受到的影响总会显现出来,分手或许正好成了这样一个契机。
当然,谢景兰的艺术并不只是单纯地停留在最初所受的启发上,基于她对音乐的擅长与理解,她一直想将有形的舞蹈与无形的音乐化为手牵手的精灵,一起融入在绘画中。这种思考,既有她的内在逻辑与出处,又很吻合现代艺术的特征,大有名师出高徒的意味。比起其他架上绘画的女性艺术家,她在她的时代,可算是最具先锋精神与现代意识的一位。
客观说来,终其一生,谢景兰的抽象艺术并未达最精炼的境界,甚至“象”还未完全从形中“抽”出来。但她的艺术来路很正,起点很高,气象万千,是极其独到也是非常自我的。那些斑斓色彩上未脱形的线条,有中国的甲骨文与书法,有山水星月,也有花朵树枝的跃动,它们构成了她绘画的主要特征。作品也不讳任何色彩,纯度很高的亮色和沉暗的重色都不吝使用,这使她的画面充溢着一种雌雄同体的气质,拥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她还有不少用墨汁、铅笔与水彩创作的纸上作品,这些作品似乎比她的抽象油画更能准确地概括她的才华,激情喷涌,精妙绝伦,令人暗赞她就快要集大成了。可惜这个一生幸福的女人,在一次开车回家的途中,一只恼人的小蜜蜂飞进车里分散了她的心神,车子失去了控制,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了。而挚爱她的马赛,在谢景兰去逝三年后的1998年,生命之光也即告熄灭。
如果另一个世界也有艺术,这无比相爱的俩人,便是去了那里,继续在探讨着一种更为广阔、更自由意义之上的艺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