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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下棋的人
——记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蒋高明

2014-10-19刘颇丁玲

首都食品与医药 2014年3期

刘颇 丁玲

▲2006年,蒋高明和阿尔及利亚孩子们在一起

他说,生态是一盘棋,农林牧副渔,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说,作为生态学家,就要有强大的社会责任感;他说,生物学不仅可以美化园林,它还可以吃;他说,我的生态学不仅要让农田回到生态理想化状态,还要让农民赚到钱;他说,我这个人从“农村里”来,经过长久的求学路,如今走回“农村里”去,尽自己所能,还生态平衡,予大众健康。为了党章中“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坚持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这一句话,他坚持了12年,他就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蒋高明。入冬的一天下午,记者来到了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一杯清茶,一抹淡香,记者走进了支持自然之力、推广生态农业的蒋高明的世界。

赌一口气得来的榜眼

蒋高明出生在山东省平邑县一户普通的农民家庭,朴实的父亲对他的希望是长大成人,能有份好的工作。成绩优异的蒋高明报考志愿时,班主任老师说植物学冷门,竞争少,毕业以后可以回家乡农科所找份好工作。于是他就在老师的帮助下选择了山东大学的植物学专业。到了大四,成绩优异的蒋高明决定考研。那时候是推荐加考试,当时蒋高明成绩很好,有争取推荐生的资格,但是当时一位和辅导员是老乡的同学走后门,辅导员把这一个名额给了自己的老乡。那个同学成绩没有蒋高明好,年轻气盛的他知道后心里很不服气,努力复习准备考研,目标就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当时报考植物所的有120人,而植物所只招收19人,竞争对手来自北大、南大、川大、复旦、武大、南开、北师大等一些重点大学,考上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难度相当大,蒋高明所在的山东大学曾经有过连续四年的毕业生在中科院的考试中全军覆灭的惨痛经历。中科院植物所招收研究生不仅考植物学、生态学、化学,还有综合考试,综合考试包括物理化学、胶体化学、细胞生物学、遗传学,很多人都败在了综合考试上。除了综合考试是一道门槛,英语也是筛选人才的筛子,文理科英语卷子是一样的,而且,如果普通高校考研英语成绩划线50分,中科院的成绩就是60分。蒋高明为了顺利考上中科院植物所,给自己定的目标是80分。在考试的前一年,他测算了一下自己的英语基础,只有30多分,想要到达自己设想的分数还有很大的距离。于是他天天背单词、天天做题,从台湾中学生的题开始做,之后做托福题,词汇、语法知识一点点补上。光准备英语考试就占去了全部课程一半的时间。

他的同窗曾开玩笑对他说:“你要是能考上中科院植物所我倒着走!”经过蒋高明的努力,没日没夜地反复学习,专业课程课本上的每一字、一句早已烂熟于心,合上书,同学随便问哪一部分知识,他都能用自己的语言准确地描述出它的特征,还能画出图示。最后考研成绩公布,蒋高明植物学97分,考取了全所第一名,后来一直没有人能超过他当时的成绩;英语成绩79分,比自己预设目标少了一分;总成绩是全所第二名,成功地考进了中科院植物所。蒋高明微观基础很扎实,细胞生物学第一学期期末成绩是班里的第一名,这也为以后的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凭借优异的成绩、扎实的功底,植物所研究生、博士生植物学考试题有十年左右时间都是蒋高明在出题,此外,他还编写了全国其他高校本科、研究生第一本教科书《植物生理生态学》。

以自然之力恢复退化的生态系统

在国际上,有人把生态学比喻成一门哲学,说它是科学的科学。蒋高明对它的理解是生物学里的哲学。学会运用生态学,可以解决很多棘手问题。

▲初中毕业时的蒋高明(右一)

在内蒙古正蓝旗巴音胡舒嘎查,他用生态学的力量将4万亩严重退化的沙地变回了草原。针对草原退化,主流做法是种植防护林,但是当地的生态系统不适宜种植树木,无论怎样也种不活。蒋高明和他的团队从2000年开始开展试验,研究治沙方法。经过各种失败,蒋高明发现,其实土里有草种子,草原雨热同期,夏季植物生长繁茂。但种子刚刚要生长的时候是决不能碰的,牧区学农区,把地分给一家一户,每家把地都圈起来,刚长草就放牧吃草,全年放牧将植物的萌芽都啃掉了。此外,村里盲目发展经济,牲畜数量非常多,如此一来压制了草的生长。草被吃没了,沙土就露出来了。蒋高明找到了退化原因,草原恢复就很简单,就是管理牲畜,依靠自然之力恢复草原。可是想要长草,就要封地。最早的时候,需要把村里三分之一的地封起来不让动。好多当地人说:“北京人抢我们的地了!”有些牧民背后说坏话,还有一些喝醉了酒过来打架。虽然备受牧民的质疑和抵制,但是在当地领导的全力配合下,蒋高明和他的团队用最差的地做试验,仅一年就长起了茂密的草。当年草原就有了效益,原来是花两万多元出去买草,现在他们可以分到等值的草。试验的成功让蒋高明有了更大胆的设想,要施行“禽北上”,将养殖的鸡散养在草原上,也获得了成功。有一家牧民,一家五口,家里三个孩子,两千多亩地,牲口少,草多,主要养鸡,产鸡蛋,草卖给别人。养鸡的工作量比养大牲畜小了,赚的钱却多了。二儿子当上了“新一代”牧民,现在家里已经买了两辆汽车,拥有了两套房子,电脑和数码相机这些城里人用的东西也到了牧民家里。蒋高明和他的团队提出的思路不仅是让生态恢复得好看,也给牧民带来了经济效益。如今,蒋高明和他的团队已经开始筹划“计划放牧”,让牲畜可以重新回到地里吃草,在不对草原形成破坏的前提下,增加牧民收入。

蒋高明在内蒙古参加的“浑善达克和京北农牧交错区退化生态系统恢复试验示范研究”重大课题,生态恢复效果显著,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国外的学者看到沙化的草地变回了从前的样子,都感到非常惊讶。内蒙古浑善达克生态恢复成功后引起了国内外的高度关注,2007年,美国《科学》杂志以较大的篇幅报道了该实验成果;2010年还被编入美国Nard Pipkin,D.D.Trent,Richard Haziett和Paul Bierman合著的第6版《地质与环境》教科书中。

“六不用”换回“吨粮田”

治好了土地沙化,蒋高明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农业发展。科技飞速发展,农田里也布满了“科学”的痕迹:使用效果显著的农药、除草剂,能增产的化肥、农膜……在此之下,中国农业单位面积的化学化程度蹿升世界第一,种出的农产品大众也不敢吃。蒋高明决心要把“高投入、高产出、高污染、高补贴”的农业变为“低投入、低产出、零污染、负排放”的农业。

蒋高明理想的生态循环农业应该是:秸秆变成肉;生产肥料替代化肥,增加粮食产量;牛粪加工成沼气;建立沼气池,沼气作为能源,沼液作为“农药”控制蚜虫和红蜘蛛,沼渣是非常好的有机肥;农田大量害虫利用“物理+生物方法相结合”的方法,将交配后的害虫用诱虫灯诱捕,不让雌虫回地里产卵,而是将捕获的害虫喂鸡,从源头防止害虫,替代农民的喷雾器……只要是蒋高明他们能够摸索到的符合生态学理念的技术,都在农业上大胆试验,告别化肥、农药、农膜、除草剂、添加剂、转基因,最终提高产量,增加农民收入。

▲1983年,大学期间的蒋高明(右)在济南大明湖公园

▲蒋高明(右二)与内蒙正蓝旗旗委书记斯琴毕力格(右一)等人在一起

▲2005年,蒋高明(左三)和院士专家一同考察恢复成功的浑善达克沙地

试验的开始就是一个挑战。农民租给蒋高明的地都是农民不愿意种的薄地,2006年从农民手里租下了8亩速生林地,2007年租下20亩山岭薄地,后来村里又提供进行科学试验的土地10亩,还有2亩农民不愿意种的涝洼地,总共40亩,算是村里最差的低产田。蒋高明课题组为这个农场取了个很有深意的名字——弘毅生态农场。“弘毅”,取自《论语·泰伯》:“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初入农田里的蒋高明发现这里一片“杀机”,满是农药的味道,经过他们在弘毅生态农场周围的农村调查,发现所有作物都要打药。以棉花为例,在棉花生长期的22周内,除了播种的第一周、成熟收获期这两周内棉花不用打药,其他的20周都要打药。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农民的健康,打药期间农民都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要等药味稀释了才出门。在一次次的化学灭虫的攻势下,害虫也得到了进化,对农药耐药的越来越多。蒋高明说:“害虫是生物的一种,它之所以是害虫是因为人类不喜欢它。使用农药把有益、有害的生物不加区别地全部杀死了。人们忽略它啃食植物的同时也是会被别的物种吃掉,它是活在食物链里的,找到天敌,就可以恢复平衡。这就好比一个村里出了杀人犯,为了破案,将全村人都杀死,无辜的人为他人犯罪而搭上生命。”

市面上有一种“不打农药,农田就绝产”的言论,蒋高明不信,一定要不打农药试一试,用事实和结果证明自己的假设。他提出了4道防线理论,第一道防线是物理诱杀,把虫子诱捕到灭虫灯上进行处理;第二道防线是益虫,以害虫为食;第三道防线是鸟类;最后一道防线是植物自身。蒋高明说:“植物不怕咬,植物光合作用,有补偿生长作用,当叶面积小了,提高光合作用速率,光合速率乘以光合面积扣除呼吸消耗才是生物量。而且农作物不会被咬的那么惨,前3道防线已经过了,哪能还有那么多虫子,数量已经很少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假设,蒋高明利用湖北省某公司提供的有自动开关的诱虫灯诱捕害虫进行试验。实际试验中,他们在20亩地里放了2台,得到诱虫灯的当晚就把它们悬挂在农场的上空,静候佳音。诱虫灯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因为前一晚下雨,第二天晴天,晚上虫子异常活跃,一个晚上就抓获了10斤金龟甲,成为了农场鸡的盘中餐。那一晚的战果相当于20万个虫后代被“计划生育”了。

蒋高明的试验田从2007年起全面停止了农药、除草剂、化肥、农膜、添加剂,不使用转基因技术,只依靠食物链和人工适当干预达到生态平衡。“调研时我发现农民把树砍得精光,唯恐树木和田里的作物争阳光、争养分。可是树木争的那一部分损失粮食不到十斤,我们恢复种树,鸟就回来了,鸟帮他保护的粮食可能不止十斤。之后我们又为鸟类造了一片湿地,让它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除草也是农民的一大难题,一茬作物每年要锄2~3遍,果园要锄5遍。除草剂和农膜既快捷又省人力,是农民的不二选择。除草问题也一直困扰着蒋高明,一次和他的学生闲聊的时候,一位学生提出林下养鸡的地方根本见不到草。这一句话点醒了蒋高明,如果把鸡引进地里,不是也能够除草吗?“心动不如行动”,蒋高明把鸡引入地里,马上就见了成效,还有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不仅除了杂草,而且还能刨食土里的害虫,既能松土还能控制虫害,鸡和它的排泄物成了流动的施肥机器。鸡虽然是个宝,但是不能被雨淋,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他们措手不及,地里的鸡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后来他们发现鹅也有吃草的天性,还不怕雨淋,而且它们吃过的草再也没有长出来,杂草由原来的17种变成了2~3种。

2011年6月,弘毅生态农场院子里的有机小麦开始收获了,小麦田实际有效面积665.25平方米,折合每亩收获小麦558.3千克,除去干小麦的杂质后,实际获得产量480.5千克/亩,加上2010年秋季有机玉米产量547.9千克/亩,弘毅生态农场周年粮食产量为1028.4千克,即1.028吨/亩,实现了吨粮田。蒋高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粮食种植中的常见问题是可以依靠生态学的办法来应对的,为了消费者的安全、农民的健康,完全没必要使用不健康的6大“法宝”。

坚持大实话

蒋高明从小就爱说大实话,经常因为说了实话而挨批评。蒋高明上小学是在文革期间,日子还很苦。领导来学校听课,老师提前写好了一个关于“只要……就……”的句子让蒋高明背,到了听课那天,蒋高明想起了奶奶说的话:“只要能吃上饭,就是好日子。”于是,这个大实话又脱口而出。这句话在当时算是反动的话,老师听了都吓傻了,一段时间都不敢再让蒋高明回答问题。

小时候蒋高明的村子闹了鸡瘟,他家的鸡还没有患上鸡瘟,父亲想趁鸡还没患病赶紧卖掉,就让蒋高明和他哥哥一起到集市上卖鸡。一个农民看上了这只鸡,在买之前问了一句:“你们村里有瘟鸡了吗?”蒋高明随口答到:“有啊。”农民听了放下鸡去别人家买了。在一旁的哥哥听了气得责骂他:“你这是个憨蛋(山东方言,意为傻、忠厚老实)!”为此还被哥哥踢了两脚。

在工作中,说实话要面对很大的压力,更是会得罪人。学术领域很活跃的蒋高明,工作中想要说实话是有压力的,但是他从没有放弃说实话的权利,这也和老师的影响直接相关。蒋高明的大学老师周光裕先生从言行上告诉他,作为生态学家,要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在蒋高明上大学的时候,周光裕先生发现日本人收购国内的新鲜洋槐树叶,专业人员都知道植物没有叶子对树的危害,他发现这个问题后,给省领导写信制止了这种做法。而蒋高明的博士生导师侯学煜院士更是以说真话著称,也深深影响了蒋高明。

2008年北京奥运会,设计了8大造林物种,其中有火炬树。蒋高明发现火炬树是从美国引进的入侵物种,这是一种很“霸道”的植物,它不只是长成一棵树。只要有光合作用,它就发展根系,到处侵占地盘长出新的树苗,一棵树能够占地超过上百平方米。蒋高明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开始呼吁禁止种植火炬树,但是出现了争议。植物所里开会说火炬树不是入侵植物,反驳蒋高明的观点。蒋高明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安排自己的博士生做专门的研究,追踪火炬树的生长,测定其生理生态指标,用事实说话。结论证明了蒋高明他们的观点,同时还发现火炬树有毒,接触后会引起皮肤过敏。最终是蒋高明一方获胜。北京奥运造林终于淘汰了这个树种。后来蒋高明在泰山又发现了这个树种,它侵占到了农田、果树林,人们挖沟想阻止它生长,但是它跨过深沟从更深的地方长了出来。他的这一发现,也被总部在英国的《全球入侵植物名录》收入其中,列为入侵植物。

随着科学、社会的发展,转基因食品进入到人类生活中,现在,转基因的好坏还没有定论,其好坏之争愈演愈烈。因为转基因的事,一些公司、个人因利益受损,咒骂、恐吓蒋高明,个别科学家曾经对蒋高明恶语相加:“希望他(蒋高明)从地球上消失!”但是蒋高明心里很坦然,他说:“我不在意这些,一笑了之。他们太看重这些东西了,我坚持认为,转基因食品第一它不增产,第二它不能环保,第三它不健康,你还搞它干嘛?你说它好,那你告诉我它好在哪,拿出事实数据证明它有用,那就不会被抵制。”

良师益友

生活中的蒋高明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平时相约一起打球、玩牌。玩是蒋高明和学生们交流的最好通道。在玩中能碰出思想的火花,在聊天沟通中了解学生的困难。有些学生小心谨慎,有的大大咧咧,在一起合作的时候难免有些小摩擦,蒋高明就叫他们一起玩,在玩中互相都知道没有真正的矛盾,只是误会。所以一有时间蒋高明就召集他们打牌。生活中他喜欢发现学生的优点。有一个学生少言寡语,不爱玩,刚到植物所常被学生误会不好相处,蒋高明知道了,就细心观察这位学生的特点,发现他就是热爱钻研,喜欢生态农业,蒋高明就安排他给即将再版的书“挑错”,他就一门心思投入其中,在新书再版过程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和蒋高明的交谈中,记者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对自然之力的崇敬与求真之情。他坚持,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前提下,释放自然力量,利用自然恢复生物圈的平衡,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生态治理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