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

三井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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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杉矶附近的帕利塞兹担任了30年高中篮球教练的生涯中，杰里·马文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史蒂夫·科尔一样听话的孩子。这个年轻人从不会挑战马文的权威，也从没有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球队之上。当时的球探都在寻找速度和技术兼备的后卫，而科尔从没想过用牺牲球队的做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科尔没有得到知名大学的奖学金是有原因的——马文也知道这个原因。“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史蒂夫是能打一级联赛的球员。”马文说，“他是教练们最喜欢的那种球员，聪明而不自私，但人们会说，‘嘿，你只是一个不会扣篮速度又慢的白人球员。”

马文曾经执教过奇奇·范德维奇，所以他知道不能让自己的球员错过前途的道理，马文为科尔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冈扎加大学给过科尔一个试训的机会，但是当约翰·斯托克顿在训练中像过桩一样击败科尔时，他们委婉地拒绝了。马文还说服亚利桑那大学的新教练卢特·奥尔森来看他们的夏季联赛，他们坐在一起看球，可惜科尔的表现并不能给这位重量级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马文曾向奥尔森推销了科尔的善良和不易察觉的优秀品质。“我觉得史蒂夫可能永远没有上场的机会。”奥尔森说，“但是我恰好还有一个位置空缺，他的性格听起来像是我的球队需要的那个人。”

科尔放弃了和加州州立大学富勒顿分校的口头协议，成为了亚利桑那的明星。他是一个优质的投手，带领野猫队进入1988年的最终四强，并在当年6月份的NBA选秀大会上以第50顺位被摘走。之后他和菲尔·杰克逊、迈克尔·乔丹一起赢得了三个总冠军，和格雷格·波波维奇、蒂姆·邓肯又戴上了两枚冠军戒指。退役之后，他做过TNT的解说员，做过菲尼克斯太阳队的经理，现在他是金州勇士的主教练。

科尔的篮球经历几乎是不可复制的，有人问马文，如果30年前有人告诉他科尔会得到五个总冠军、会从世界上最伟大的篮球运动员手上接到球，并投中对夺冠至关重要的一球、会成为联盟历史上三分命中率最高的球员，他会说什么？“我会嘲笑他，让他离开球馆，这话没有任何对史蒂夫的冒犯。”已经退休的马文说道。

科尔也从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对他的冒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令人羡慕的道路，因而一直保持着谦逊，这也是他能够成为金州主教练的原因。勇士的天赋比差点得到他的纽约尼克斯更高，一纸五年2500万美元的合同，让整个联盟惊讶地看着科尔拒绝了他的导师菲尔·杰克逊发出的掌管尼克斯的邀请，而选择了自己的家乡。科尔曾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球童，他帮助约翰·伍登的记分员赫伯·弗斯指导过家乡球队参加当地的比赛，而现在的工作是他自那时以来的第一份教练职位。

在接受勇士的合同之前，马文对科尔超出自己预期的表现十分惊喜，“没有人比史蒂夫更了解这项运动了。”他说，“他是最善良的人，这再合适不过了。”但是马文的篮球经历告诉他，善良的人并不总是得到好报。“我觉得史蒂夫没有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教练所需要的那种强硬性格。”马文说，“他会站出来要求别人做什么吗？他会大声向队员叫喊吗？这些都是做教练所必须拥有的东西。”换句话说，他是不是足够强大，可以带领一群职业运动员得到冠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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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科尔家族多年以前就给出了答案，他们家是三代环球旅行者的真实写照。“那种震撼如此强烈。”马尔科姆·科尔说。这世界上除了做贝鲁特美国大学的校长之外，没有什么比看史蒂夫打篮球更让他幸福的事情了。贝鲁特美国大学是黎巴嫩的一所私立大学，也是美国境外的第一所美国大学。科尔的爷爷斯坦利·科尔也曾是贝鲁特美国大学的校长，而他的哥哥约翰·科尔是中东问题研究专家。他们都投入到了搭建美国与中东地区文化桥梁的使命当中。

史蒂夫精准的投篮最终打动了奥尔森教练，并让他得到了亚利桑那大学的奖学金，可以坐在球队板凳席的末端，而父亲马尔科姆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哥哥约翰会常常从埃及写信给他，鼓励他继续完善自己，一封封来信见证着科尔从奥尔森的第五控卫逐渐成长到进入轮换阵容。约翰从始至终都对弟弟信心满满：他亲眼见过九年级的史蒂夫，在面对由一群20岁的球员组成的埃及俱乐部球队时砍下40分的场景，他甚至在第二天得到了加入球队的机会，还有一辆车和一间公寓。不过，科尔家族认为他未来加入NCAA是更好的选择。

1983年圣诞节，约翰在贝鲁特和父母团聚，他们收到了史蒂夫第一场大学比赛的录像，那是一段非常不清晰的录像。“录像来自一个在中场附近观众席的摄像机，亚利桑那有三个金色头发的控卫。”现任密歇根州立大学国际关系教授的约翰回忆说，“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找到哪个是史蒂夫，然后看到他投中了几个球，我敢保证我父亲看那段录像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但这种美好的生活在短短几周之后戛然而止，1984年1月18日，两名伊斯兰恐怖分子在马尔科姆的学校办公室外伏击了他，子弹从后面击中了他的头部，只因他是一名美国人。这名一生致力于改善美国和阿拉伯国家关系的52岁教育家和作家，在他和妻子安1954年第一次见面的大楼里被谋杀了，在他出生的医院被宣告死亡。

15岁的安德鲁是科尔最小的孩子，他在几个街区外的贝鲁特学校上学，午饭的时候他在广播上听到了父亲被杀害的消息。约翰已经大学毕业，在埃及进行农业经济学的研究，他得知这个噩耗时还在努力工作。科尔惟一的女儿苏珊，刚刚在中国台湾开始新的生活，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在《一个家庭对恐怖主义的回应：女儿的回忆录》中写道，她多年来都会因为父亲被子弹击中的画面而深深刺痛。那枚子弹“毁掉了父亲聪慧的大脑”，打击了每个家庭成员的生活，包括正在美国实现自己运动员梦想的史蒂夫。“那种震撼如此强烈。”她写道，“以至于我的弟弟史蒂夫在半夜接到电话，竟无法控制自己，在亚利桑那图森的街道上不停地奔跑。”

苏珊·科尔现在是英国剑桥郡自由民主党的一名议员，她在英国的家中回忆了自己听到消息后和史蒂夫相似的反应，“我在台湾的大街小巷跑了很久。”她说，“但是史蒂夫身边没有别人，他那时真的只是一个大男孩。我们无法想像，他一个人在午夜得到那个消息的心痛。”科尔并没有飞去贝鲁特参加校园纪念活动，科尔家族决定让他留在图森参加对阵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比赛，然后去马尔科姆得到本科学位的普林斯顿，以及执教近20年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参加悼念仪式。endprint

在他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史蒂夫在赛前的默哀时刻留下了泪水，他替补出场马上命中了第一个25尺投篮，整场比赛7投5中，为奥尔森教练赢得了太平洋联盟比赛的第一场胜利。史蒂夫把篮球比赛当作了自己的避难所，一个可以让他远离悲情的地方。他失去了那个与他在学校球场上投篮的男人，那个在道奇队球馆一边看报纸，一边看两个小儿子在训练场上想要打出全垒打的男人，那个从没有在观众席上看他大学比赛的男人。1988年，已是大学五年级生的科尔正从十字韧带扭伤中恢复，篮球场不再是他的避难所了。在一场面对州立大学的比赛热身中，十几名球迷高喊“你的父亲在哪儿？”多么挑衅的口号。

科尔放下球，径直走回板凳席，瘫在了座位上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他是一个失败的人，直到他重新站起来。比赛第一节就得到了20分，命中所有6次三分出手。他们狂胜对手，科尔向那些对他恶语相加的人做出了最好的回应。“毫无疑问，是他们让我打出最好的状态。”那晚科尔如是说。“这就是史蒂夫。”他的弟弟安德鲁说，他现在是华盛顿地区的总承包商。“他不会冲上看台和那些愚蠢的人打架，他只是用赢球毁掉他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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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科尔是1988年选秀大会上的二轮秀，而1995年秋天，当迈克尔·乔丹出现在芝加哥公牛的训练营上时，科尔已经在他效力的第四支球队打球了。乔丹复出的首个季后赛以失败告终后，他急于成为球队的一号人物，并重塑自己的领袖形象（斯科特·皮彭在他第一次退役后取代了他球队领袖的位置），他要证明自己还是那个退役前可以得到三个总冠军的人。

乔丹一直在公牛队的训练中用身体素质威胁他的队友，有时对他们造成的精神伤害甚至会影响到球队。他曾想要欺负纤弱的科尔，因为他一直有种不服输的性格，最终科尔带着黑眼圈结束了这场挑衅。尽管第二天乔丹向科尔道歉了，然而这个忏悔并不如他的尊重意义重大。乔丹对这个不会扣篮，职业生涯910多场比赛只首发30多次的角色球员有了新的感情。“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很尊重他。”乔丹说，“他当时做出了回应，他可能受到了些伤害，但是我百分之百尊敬他。”

这种尊重从没有比1997年总决赛第六场的暂停时来的更明显，那时菲尔·杰克逊刚刚画完最后一个给乔丹的战术。乔丹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他喝了一点运动饮料，从沉思中回来，突然喊道：“嘿，史蒂夫！”然后告诉科尔，如果犹他的斯托克顿来包夹自己，就让他做好接球的准备。“如果你被包夹了。”科尔戳了戳乔丹说，“我会做好准备的。”

如预期的那样，斯托克顿跑去协防乔丹，后者把球传给了科尔，科尔命中了锁定总冠军的跳投。乔丹回到板凳席的时候，用右手抱住了科尔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赛后狂欢时刻，4岁的儿子尼克·科尔冲到了场中，他的母亲还没来得急叫科尔的弟弟安德鲁追上他。“我们小时候打球的时候，会倒数三二一，然后说‘一切都是我赢的。”安德鲁说，“现在我们想的那些真的发生了，那天晚上史蒂夫在我耳边大喊，‘你相信吗？我刚刚投中了NBA总决赛的制胜球！”

苏珊在台湾看到史蒂夫投中了那个球，约翰在西西里的一家披萨店看到了延迟的转播，他不知道最后几秒钟发生了什么。在史蒂夫投中那个空位投篮之后，他和妻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庆祝。史蒂夫向约翰吐露过自己的心声——他可能只会得到为三四支球队打球机会，他需要一个正确的体系，需要可以吸引防守的球星，让自己得到空位机会。科尔在杰克逊的三角战术和乔丹的天赋之中找到了这些。

在公牛夺得三连冠之后，科尔又在1999年为圣安东尼奥夺冠做出贡献。他借助波波维奇和马刺双塔的组合，成为了第一个连续得到四枚戒指的非凯尔特人球员。2001年马刺交易了他，之后在2002年又得到他，然后我们见证了科尔在2003年面对小牛的西部决赛第六场，以及面对篮网的总决赛第五场命中关键投篮的神奇时刻。“我在有了尼克之后，很多情绪变得特别起来。”科尔在击败篮网的系列赛后说道自己的儿子，“我在想，‘如果我有机会看我的父亲这样就好了。”

那年科尔退役了，四个月前他们家族在美国地区法庭赢得了关于杀害马尔科姆背后援手的争议起诉，安德鲁和苏珊主导了这次起诉，这是科尔家族面对暴力事件争夺正义的非暴力回应。法院的裁决通过邮件送到了每个科尔家族成员的手上。信上这样说：“每个证人都对他们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恐惧时刻有着依然清晰的回忆，虽然他们都没有在当时寻求职业援助排解自己的悲痛，但他们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直到今天他们还会在想起那次事件时感到巨大的痛苦和愤怒。19年过去了，马尔科姆依旧在这个家族的每个重要时刻被悼念：他的孩子的婚礼，他的孙子的降生。”

法庭裁决安·科尔得到1000万的精神损失赔偿和802.5万的住房赔偿，史蒂夫、苏珊、约翰和安德鲁每人得到了300万补偿。他们没有要求惩罚性的赔偿，这从来都与金钱无关，这是他们的责任。“收到判决书我们都陷入悲痛之中。”苏珊回忆道，“收到信件是令人失望的，这是最终的结局了，而我们依旧没有找回那个我们的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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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岁的安再婚了，她是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从没有放弃中东亦或是丈夫生前对那份事业的坚持。马尔科姆去世后，她在开罗教书。1985年，她没有告知自己的孩子们，孤身一人去贝鲁特参加了刺杀一周年的纪念活动。她多次回到贝鲁特，那是包括史蒂夫在内的三个孩子出生的地方。通过以她丈夫命名的奖学金项目，许多学生有机会在这个区域学习。“她坚持要建立友谊的桥梁。”苏珊说，“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生活没有被那件事所影响，只是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继续下去的方法。”

安德鲁抹去了父亲最后一天的一切回忆，除了他在广播上听到的那则新闻。他睡觉时会带一个牙套，防止自己做梦磨牙。他有时候会在午夜惊醒，听到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哭泣。安德鲁最终在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苏珊则在哈佛得到了中东研究的硕士学位和教育学的博士，毕业后进入了英国政坛。安在贝鲁特写下了自己的回忆录，名叫“从黎巴嫩而来：一个美国家庭的奥德赛。”她最近策划了一次座谈会，纪念这场悲剧的三十周年；她还是洛杉矶分校富布莱特项目的负责人。当你走进安的办公室，你会看到墙上挂着约翰的富布莱特学者资质的证书，以及报道科尔投中绝杀球的一张报纸。“我最大的后悔和最折磨我的事，就是马尔科姆没机会看到这一切。”她在电话里说道，“他的孩子的生活，他从没见过他的孙子们，这种伤害太巨大了。”

科尔家族活着的每一个人如今都保持着亲密的距离，一个电话、一条短讯或是一封邮件。约翰给母亲寄了自己在密歇根大学开学仪式上的照片，那模样和马尔科姆得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像极了。看着史蒂夫的篮球生涯一步步前进，安说：“天啊，马尔科姆会享受每一分钟的，我们需要一个小小的仪式让他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正如安所说，史蒂夫有老头子自谦自损的幽默细胞，但是哪怕他在荧屏上开尽自己的玩笑，哪怕他对于从高中教练到NBA对手的所有人来说都无法比拟的善良，其内心的强大一直都是他最大的财富。“所以那些觉得他不够强大到执教一支球队的观点是可笑的。”约翰说。而安德鲁则说在菲尼克斯做总经理的经历让史蒂夫学会了果断，但安的想法是：15年的球员经历让科尔学会掌控和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一起打球的压力，让他获得了重要的优势。

现在，科尔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优势，他拒绝菲尔·杰克逊提供的尼克斯的执教工作，想要带领金州勇士上升到马克·杰克逊时期从未达到的高度。面对新的挑战，科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勤奋者，是一个超出所有人期待的人，也是一个悲痛但绝不迷失自己的人，无论他能否在这项工作中获得成功，惟一一点清楚的是他不会惧怕任何后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