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往事博物馆”
2014-10-16汗漫
汗漫
朋友送我一盒黄金叶香烟。蓝色烟盒,绘制有一片黄金般的叶子——这是它独有的标识。
现在很少抽烟,但我抽烟的历史很早。记得我抽的第一个牌子是“白河桥”。那是南阳本地一种香烟,上世纪70、80年代在当地很畅销。白河桥烟盒上肯定绘制有白河大桥的图案。童年时代,随父亲初次走在白河桥上进入南阳城去看火车、看动物园的激动,在日后我抽白河桥烟的过程中一再浮现。从最初的每盒8分钱,到后来5角、1元,白河桥的价格缓慢上涨。再后来,这个牌子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产了。可能因为白河上建造的大桥越来越多,丧失了其品牌的稀缺感和准确度了吧。
知道黄金叶的存在,是后来的事情。黄金叶比白河桥要昂贵得多,一般人是抽不起的。那时,一个南阳人身上往往会装两盒烟,一盒白河桥,平时自己抽;一盒黄金叶,关键时候用来敬人、说情。但需要记清两种烟在口袋中的位置,倘若掏错了牌子就会闹笑话,尴尬、脸红,甚至把事情给办砸了。那时候,南阳人对黄金叶有一种敬畏感,见人抽黄金叶,就觉得这家伙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干大事的人,将来会抽上更昂贵的香烟。
移居上海以后,我戒烟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常常被人抨击为“太傲慢”的家伙,如果再点燃一根烟,傲慢的气息岂不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为了显得自律和节制,为了在这座商业化的城市里活下去,我戒烟了。指尖上长期抽烟形成的黄色痕迹渐渐隐去。
当一个人点燃一支烟,如烟往事是否就扑面而来呢?所谓的写作灵感,就是借助于一支香烟跳伞到脑海里来?
据说,哥伦布在美洲发现印第安人吞云吐雾,这才知道了烟草存在,并引入欧洲。从此,世界就诞生了一个新的赢利性极佳的行业——烟草业。哥伦布认为,烟草是一种能改变记忆和心灵的药物。可能是由于试图改变心灵和记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大量存在的缘故,烟草行业一直长盛不衰。
当一个人独自抽烟时,他就会暂时沉浸于往事和内心,重温旧日的痛苦和甜蜜,摆脱目前的形势和任务,烟草燃烧喷吐的烟雾里,美梦浮现……
烟草所蕴含的尼古丁,或许是往事积淀下来的一部分有毒的甜蜜,是一个人在日常秩序之内的短暂越轨和偶尔放纵?抽烟的人,回味这有毒的甜蜜,而又对这毒素的甜蜜保持足够警惕。于是,有了过滤嘴的出现。过滤嘴的黄色,一种警示——犹如交通信号灯绿、红之间的过渡和平衡。一个人抽烟,大约类似于在黄灯闪烁时匆忙穿越斑马线,享受着危险与安全之间的刺激和快感?!
一个人用硕大烟斗来吞吐烟草,是否一种纵欲的标志?他是否往事浩瀚,痛苦无边?他对尼古丁这种甜蜜的毒,也许有着强大的消化能力。比如,海明威就是用烟斗来回味旧日和内心。他站着,抽烟,写作,短句子如同烟缕,连绵不断从烟斗般的钢笔中涌现。他说,一个作家应当有着驳杂的经历,比如坐牢,得过梅毒,等等。他的往事,他一生所抽过的烟草,尼古丁的含量大概不低。他的隐疾、暗喜与悲伤,无人能解,他的来路无人去走,所以他的孤单常常惟有一盒香烟陪伴。
从某种意义上说,香烟就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往事博物馆”。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对时,化解无言尴尬的方式之一就是抽烟,分别陷入到对往事的回顾之中,减轻被对方目光审视的压力。在咖啡馆或书房,两个思想者交流辩诘的过程中,需要烟斗生发出的烟雾来加强语势,并填充词语之间的坡度与沟壑。很难想象:一个抽烟的人与一个不抽烟的人,能面对面消磨一个下午。艺术史上的许多名人逸事,都有烟草参与其间,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比如,小说家乔治·桑初会诗人缪塞时,就递给他一杆雕花的樱桃木长烟斗,两颗非凡的心灵在烟草的掩护、加热和衔接之下,很快浑然一体了。
上世纪30年代,旧上海的《申报》上经常刊登精美惹眼的烟草广告。在那广告中,可见一个埋头抽烟读报的男人在低语:“日寇入侵,时局紧张,读报上消息,满腹悲愤,此时此刻,惟有吸一支美丽牌香烟,才可以透口气来。”经济、时事被结合得如此紧密、自然,也是一大奇观。
如今,在上海的某个角落里,我拿起一支来自故乡的黄金叶,放在鼻尖嗅了嗅,马上就有一种熟悉的烟草的幽香袭入肺腑。我也可以学着旧上海广告上的人物那样低语?——“市场经济,竞争激烈,读老板指示,满怀焦虑,此时此刻,惟有吸一支黄金叶牌香烟,才可以喘口气来。”哈哈,算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