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船王家族的起承转合
2014-10-16宋厚亮
宋厚亮
富过三代之后,他的关注点不再是财富,而是意义和文化的传承。“打破‘富不过三代之魔咒后,就知道传承并不是传承企业,也不是传承家族,而是传承人类文化精华。
从上海起家,到香港中兴,再到新加坡雄起。因航运而成为百年大家族的曹氏家族,已成功传承四代。
:富甲上海一方
曹华章家境贫穷,他的大哥幼时被送给了别人,他成了家里的大哥。长子如父,他承担起养家糊口之责。苦不堪言之间,则是家庭生活的向好,他的小木船也从一艘增加到两艘、三艘。伴随着上海的日渐繁华,曹华章不再接送水手,转为接运货物,他还拥有了账房办事班底、码头、储运仓库和卡车。
曹隐云出生时,曹家已是小康之家,日子红红火火,事业蒸蒸日上。曹隐云因此接受了不错的教育,在外国人开办的学校学习,掌握了英文。中学毕业后,除了帮助父亲的船运,他还在一家英国人开办的公司学习进出口生意,一步步升为高级经理,成为当时最为炙手可热的买办。
一时间,父子两代都成为各自业界的崭露头角之人。曹华章办起了运输公司“曹宝记”,业务扩张,遍及长江沿岸。曹隐云在上海租界开办了一家中小银行——中国劝业银行,此外,他还自己开办了一家进出口公司。他的妻子曹吴娱萱出身富贵之家,精明能干,独自在南京路开办规模很大的“天宝成银楼”,员工多达70多人。
曹文锦的成长时期,已是公子哥儿的优渥状态,他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经济学专业。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以官员、商人的子女为主,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荣德生的儿子荣毅仁也在该校就读。1945年,20岁的曹文锦大学毕业,他和同校的教育学毕业生周美琦结婚。同时,开始接受商业训练,他被视为家族的接班人,无论是祖父的船运业务,还是父亲的进出口和银行业务,他都要一一学习。每天上午,他到一家中小型银行学习银行业务;下午,到一家瑞士人开办的洋行学习进出口贸易;晚上,他还要到祖父开办的运输公司学习航运业务。在回忆录《我的经历与航运六十载》中,曹文锦回忆,“一天跑三个地方,确实相当辛苦。不过,我明白自己作为长子的责任。所以再辛苦,我也硬着头皮,支撑下去。”
很难想象,打小生活安逸的曹文锦能吃得苦中苦。抗战胜利前的几个月,通货膨胀严重,挤兑风潮持续,银行工作从早上持续到夜里。夜里工作时,为了不招惹麻烦,需要把银行的窗户堵死,密不透风中,酷热难耐,曹文锦和普通柜台员工一起,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汗流浃背地清点钞票。
经历了“活受罪”的训练后,曹文锦进入家族企业。抗战胜利后,曹隐云的生意愈加庞大,进出口生意已在广州、福州、青岛、天津等地开设分公司。曹文锦受父亲指派,虽不懂粤语,仍远去香港,在中环开了家分公司。
1948年,蒋经国到上海“打虎”,命令上海各家各户把金银首饰、外国证券和外汇等全部兑换成金圆券,违令者枪毙。眼看着两代积聚的家产将毁于一场运动,23岁的曹文锦年轻气盛,瞒着父亲,将母亲经营的金银珠宝,先转移到广州分公司,再换成港币存入香港银行。这批金银珠宝,折算成价值近10万美元的金条。据后来香港媒体计算,这些财产仅占其家产的1%。
事后,曹隐云知晓此事,吓得脸色苍白,惊惧地说:“这可不得了,让人家知道,是要杀头的啊。”曹文锦倒是如初生牛犊一般,并不害怕:“事情是我办的,要枪毙,也是枪毙我。你们要是害怕,就带着弟弟妹妹去香港吧。”
蒋经国的“打虎”无疾而终,但随后,解放军的百万雄师很快到来。作为富家大户,曹家选择了远走香港。
:香港四大船王之一
从大陆涌入香港的人越来越多,做房地产生意最有市场。不过,痛心于留在大陆的地产,曹氏一家是一朝被蛇咬,说什么都不敢再碰地产。而曹文锦一直对航运有着浓厚的兴趣,“做梦都希望拥有两艘船”。当时,香港的航运界,华人所办的航运公司,只有许世勋家族的顺昌航运、林锦家族的捷盛航运,以及从上海迁到香港的董浩云,他们也仅仅只有两三条旧船。
曹文锦联系到留在天津的分公司,得知国内的土特产运不出来,急需的汽油、橡胶等化工产品又运不进来,为了物资交换,特意在山东开放了一个小港口。他毫不犹豫地与朋友一起,合租了一条小轮船,搞到一批货物,运往山东。
曹文锦开始了创业,像他祖父一样。
1953年之后,中国进入各项运动时期,曹文锦失去了大陆市场。而因为和中国的运输贸易,曹文锦的大南轮船公司被美国列入黑名单,禁止进入美国的港口,禁止和美国公司业务往来,禁止用美金结算。此后的近十年,大南一度陷入困境,步履维艰,直到1962年美国从黑名单中删去大南。
当时,香港华人的航运,所用船只均是船龄30年以上的旧船,其来源都是欧美国家用过之后,卖给希腊的航运公司,希腊用了多年,再卖给香港。旧船需要年年翻修,费用不菲。曹文锦的日本业务伙伴、日本山下汽船公司代表粟林二郎建议他造新船,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奈何造新船耗资巨大,又无法向银行贷款。他的另一位日本业务伙伴、日立造船厂的驻港代表森冈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森冈对他说:“我很希望帮助你建造一艘新船。你们虽然没有钱,但人靠得住。我准备向日立董事会打个报告,准许你们分期付款。”在报告中,森冈写道,“曹先生虽然没有钱,但他很努力。若现在能帮帮他,将来曹先生站起来,将会是日立造船很好的客户。”
在日立造船厂及其他朋友的帮助下,一条造价300万美元,载重1.25万吨的新船造成了。
1966年,曹文锦独自创办了万邦航运公司。从此,香港的航运时代来临,宁波籍的董浩云和包玉刚,江苏无锡人赵从衍和上海人曹文锦,成为香港“四大船王”。
:接班后的二次繁荣
在香港站稳脚后,曹文锦先后育有四个子女,长子曹慰祖,长女曹慰萱,次子曹慰德,次女曹慰亲。因为曹文锦忙于创业,子女在中学时代就被送往美国、加拿大上学,接受了美式教育。曹文锦后来相当内疚,认为如此早送孩子出国“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使他们完全没有接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endprint
曹慰祖毕业于哈佛大学设计学院,追随贝聿铭,做了建筑设计师,北京的香山饭店、香港的中国银行大厦,都出自他的手。后来,他独自创业,在纽约成立TsAO & McKOWN建筑设计事务所。如今,他已是知名的华人建筑设计师。曹慰萱和曹慰亲都没有参与万邦业务。曹慰萱在美国当儿科医生,当她的祖母拿出多年股票投资资金成立“曹氏基金会”后,她回到新加坡执掌这个家族基金会。曹慰亲先是在一家银行工作,后来回归家庭。
这三兄妹对家族企业并无多大兴趣,家族企业的传承和接班落在了曹慰德的身上。
“我的次子曹慰德天生对发展企业有兴趣。”曹文锦表示。1957年出生的曹慰德身材魁伟,卷发,戴一副眼镜,有着一股子艺术家的范儿。他在北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加拿大读的中学,美国读的大学。
20岁,曹慰德从美国密歇根大学毕业,进入万邦航运,职位是见习生。曹文锦说:“我对他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让他加入公司时,我只让他做工程部见习生,使他熟记每艘船只的结构资料,一年后再让他轮流到各个部门去观摩学习。”当时的曹慰德很调皮,喜欢在公司里问这问那,导致不受大家欢迎。21岁时,他向父亲借了300万美元,去泰国做棕榈油生意。曹文锦起初并没同意,最后还是他的助手劝说,方才借钱给儿子。但让父子俩都没有想到的是,单枪匹马的曹慰德,经一番努力打拼,竟在数年之内用300万美元赚回2500万美元。当他带领泰国国际船务公司上市后,他的个人财富再次飙升,从2500万美元增加到2亿美元。他后来加入泰国国籍。
随着曹文锦的年岁越来越大,接班的问题愈显突出,他让曹慰德回到万邦,并推动公司内部改革。
这段时期,曹慰德称之为“一个饭碗,两双筷子”,这让下面人很难做事。为了避免父子冲突,曹慰德的对策是“挑战事实,不挑战权威”。他先是按照父亲的意愿做事,多次行不通之后,父亲不得不由儿子自己主张。“两次不通,他不好意思了,他问我,你说怎么做?”曹慰德说,“过一段时间,如果我的能力强,当然是传给我。因为开会的时候其他人都听着,你说这样做,没有做通;你儿子说那样做,做通了。”
曹文锦也逐步认可了儿子的经营管理才能。他说,“他(曹慰德)自从负责航运业务之后,即运用他的现代化管理方式,对公司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我相信他那套现代化的管理方式更科学,更合理。”
1994年,在担任万邦航运执行董事五年之后,曹慰德正式接替70岁的父亲,出任董事长。接班后,他把企业总部搬到了新加坡,将万邦航运重组为万邦集团,并实行多元化经营。
:富过四代之后的觉悟和境界
如今,曹家第五代也已经成长起来。曹慰德有一儿一女。儿子已婚,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书,研究方向是胎儿的脑发育。据曹慰德介绍,儿子工作之后,他就不再给予资金支持,儿子儿媳目前住在一套只有50平米的小房子里。“你做研究,就在研究的方面好好做。”曹慰德对儿子说,“你挑选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不过,他的女儿对商业颇感兴趣,大学读完人类学专业之后,在万邦工作了四年,现在则考进哈佛大学商学院读MBA,毕业之后,她将像父亲一样,先在外面工作,再进入家族企业。
接班之前,曹慰德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接班?为什么要继续做家族企业?因为他已经很有钱了,而接班家族企业将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在家族企业的世世代代中,他应把家族企业带向哪里?同时,他又看到各国发展的诸多问题,一时让他无解。他希望边做家族企业边解决因商业而引致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问题。
就在接班的1994年,曹慰德在新加坡捐资成立非营利组织“东西方文化发展中心”,主要目的是研究现代性与可持续发展。该中心的宗旨是:至诚为本,整体依存,主动调整,动态平衡,和谐创造。
35岁时,已是万邦航运执行董事的曹慰德,开始系统研究管理学。遍翻中外管理书籍后,唯有中国一本古老的《尚书》,让他痴迷不已。“在《尚书》里,现在管理学的内容它都有;现在管理学没有的东西,它更有。”曹慰德说。他的中文基础并不扎实,为了更好领悟《尚书》的精髓,他找出英文版、中文白话文版和中文文言文版,对照着学习研究,自此对中国的儒释道产生了浓厚兴趣。
曹慰德以中国的“阴阳观”分析,认为资本主义世界是阳盛阴虚,需要补阴,即重视精神层面的境界,从而发展出一套新资本主义,也就是他现在提出并积极倡导的觉悟的资本主义。
前年,曹慰德又出资2500万元,和清华大学教育学院合作,成立“东西方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我们是研究将来,大部分学校是研究过去。”曹慰德强调。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看好当下中国的文化现状。“现在,我在中国很难找到中国文化,我能够找到中国人谈中国文化,却很少找到中国人活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伟大,只是我们没有去用。”
最近,曹慰德正在向民政部申请注册曹氏基金会。这个基金会主要业务包括三块,一个是继续支持清华大学“东西方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一个是资助恢复阿坝州当地的传统文化和探索老年人养老模式;一个是支持社会影响力投资机构“浩盈投资”投资社会企业。
在资助研究觉悟的资本主义和觉悟的生活方式的同时,曹慰德表现出足够的境界。他没有中国大陆第一代企业家的高高在上,也没有第二代企业家的飞扬跋扈,他把姿态放得和平常人一样。言谈间,有着丰富的表情和手语,不会让人感觉他是一个身家几百亿的富豪,而仅仅是一个视野开阔的、有活力的学者。
更重要的是,多年来,他一直打坐觉悟,以前打坐一次可达8个小时,如今则是每次半个小时左右。(编辑/张本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