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保守自己的秘密
2014-10-14石华鹏
在这个现实大于想象力的时代,尽管层出不穷、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社会新闻,将我们的感官世界和内心世界“磨损”得日渐麻木和冷漠——不时有人感叹:还有什么样的残酷和恶不会发生呢?而对一切熟视无睹或者漠然处之的态度则是开在这个时代身上的“恶之花”——但是,处在时代夹缝中的文学,有时会穿透社会新闻或人间悲喜,展示出它独特的悲悯和忧伤来,这悲悯和忧伤也许隐秘而微弱,但它总在提醒靠近它的人们:保持自己的敏感和善意。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学是对抗“恶之花”的一味良药。
李新立的散文《脆弱的石头》记叙的是这样一件事:矿山装卸工小张在作业时,被山顶滚落的浮石砸中了小腿,小腿粉碎性骨折,没能保住,截肢,小张残疾了。从一个健全人瞬间变成残疾人,小张的痛苦不言而喻。这是一次工伤事故,矿山负责。小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留在矿山看守仓库,每月有收入;一种是一次性领取四万多元的赔偿金后,自谋出路。小张并不愿意选第二种,但他“坚强”的妻子执意要一次性领取赔偿金,否则跟小张离婚。小张选择了第二种后,离开矿山了。
应该说,这个平常而残酷的故事,与那些更残酷更离奇的故事相比,连新闻都算不上。假使这个故事还有那么一点“新闻性”,值得记者来采写的话,那么这则故事就会变成我上面的复述文字——成为一则没有情感温度和叙述感染力的新闻。但是,当这个故事在李新立的笔下成为一篇文学作品时,它却显示出文学的悲悯和忧伤来,拥有了让人触动和感慨的力量。
同样是文字,同样是语言的叙述,一个“公事公办”、不冷不热;一个饱含悲悯、充满忧伤,这悲悯和忧伤从何而来?就我理解,文学它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经验、情感中最隐秘、最动人的一角。以《脆弱的石头》为例,文字的悲悯和忧伤主要来自两方面:
一方面来自有血有肉的叙述者“我”的出现。“我”是文章的叙述者,是矿山总部办公室文员,协助领导处理这次事故,也是此事的见闻者。“我”的出现,让这个故事表现的维度多起来:事故的发生、抢救、接待小张妻子、探访小张穷困的家等等,这些维度让一个矿山的个人事故变成了一个人物的命运故事;更重要的是,“我”的出现让这个故事变得有温度和态度来,“我”并不建议小张一次性领取赔偿金,担心小张以后的生活没保障;我在把钱交给小张时,看着小张一生中可能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现金时的紧张和兴奋,叮咛他保管好。文章最后,“我”写道:“时间真快,到二○一二年,我也失业漂泊了,但有些事情一生总难以忘却。比如,二○○四年的这件事情——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否。”这是一段点睛之笔,“我”也是一个生活的失意者,也“失业飘泊”了,但我仍记挂着小张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否”?文章到这里,所有的悲悯和忧伤都涌出来了,弱者对弱者的同情,让人触动。
《脆弱的石头》中的“我”,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先生《孔乙己》中的“我”——那个小伙计,孔乙己的悲剧生命就是通过“我”叙述出来的,“我”是见闻者——让故事真实;“我”也是瞧不上孔乙己的人——让故事有了温度。所以《脆弱的石头》中的“我”与《孔乙己》中的“我”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文学的力量——悲悯和忧伤——就是从这些细小的表达中渗透出来的。而在新闻或者其他非文学的表述中,是很少见到这样的“我”的。
另一方面来自文学保守自己的秘密。《脆弱的石头》表现出了一种忧伤的情怀——为那对不幸的夫妻担忧,这情怀是通过对人物不可捉摸的内心的叙述达到的。小张老实,家穷,怕老婆;妻子“坚强”,丈夫出事了,不闻不问,也不伤心,本来从长远来说,丈夫继续在矿山做事往后的日子更稳当,但妻子要求丈夫一次性领取赔偿金,用离婚要挟,为了将家维持下去,丈夫答应了。文章对妻子的叙述,实质上是对人性秘密的一个叙述:妻子为什么执意要做这种不合常理的决定?是对一次性四万元钱的“垂涎”吗?是想骗走钱后抛弃可怜的小张吗?他们最终的结局会如何呢?这是问题都成为文章的秘密,也成为读者思索的问题,最终也成为文学的魅力所在——发现并保留人性和生活的秘密。而新闻故事不同,它的目的是揭露秘密并公开秘密。
文学的优势在于保守自己的秘密,这个观点是美国著名评论家希利斯·米勒的,他认为隐藏秘密,永不揭示它们,这是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俄国的著名语言学家雅各布森也在追问:“是什么东西使一段语言叙述成为艺术品?”他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是语言的诗性——语言的诗性是最接近语言的——使一段叙述成为艺术品。如果跳出语言学,至少我们还可以做出推断:文学对自己秘密的保守以及独一无二的排他性的个体的叙述,也会使一段叙述成为艺术品。
就像我们提到的这篇散文《脆弱的石头》。石头很脆弱吗?
石华鹏,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