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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2014-10-14丁小龙

延河 2014年10期

丁小龙

我们都是空心人

我们都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

——T.S艾略特

第一章 放浪记

他们都说我是一个罪人。这个事实我无法否认。但从更高的层面上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世界本是一座晦暗的监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囚徒。福柯说,现代社会是一个典型的规训社会和极权社会。我还记得当初看到这句话时的那种内心悸动,我如痴如醉地读完了《规训与惩罚》,颤抖地记下他的灵性之光。记得读他的书是在冬季,我住在廉租楼房的最高层,冷冽如刺的风带着恶魔的号角钻入白墙的肌肤最后又渗入到我的皮肤,那是锥刺般的痛,那种痛我在监狱中体会过多次,而如今已经麻木。有一次一个叫作蝙蝠的独眼龙把图钉扎入到我的大腿内侧,血液汩汩而出,那种金属刺入到皮肤的痛与寒风侵入到皮肤的痛是如此的相似。我对蝙蝠怀恨在心,计划着亲手杀了他,就像廉价的香港警匪电影中那样。计划没有实施,因为蝙蝠在把图钉扎入到我的身体之后的第十三个月零七天便被送到了刑场,最后脑子被子弹穿透,脑浆从后脑勺喷出,像我记忆深刻的一条黑灰相间的老狗那样死去。那条老狗就叫作老狗,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老狗一直保护着我,村里没有人敢欺负我。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已经瘸腿的老狗去田野刚割完麦子,父亲背上扛着猎枪,腰间挂着琉璃绿并且装满汽油的塑料瓶。那时候空气中依旧留存着麦子的熟香味,太阳像是贴在瓦蓝色天空上的廉价装饰品,好像随时都会坠落。我问父亲要去做什么,父亲说这是你要长大的一天。走到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后,父亲让我解开绳索,让瘸腿的老狗返回自然。老狗呢喃着,嘴里残留的口水掉进土中,泪水冲花了他的眼睛。他不肯离去,用舌头舔着我的脚趾。父亲生气了,他一脚踹在了老狗的身上,我照着父亲的样子去做,否则我便会挨打。老狗僵持了三四分钟,瘸着腿向远处的坟墓群走去,那是全村死者们聚居的场所。老狗不时地会回过头来看我,眼神中盛满了恐惧与无助。他在我们家已经待了十三年了。老狗走了大概二十米的距离,父亲便取下了枪对准它羸弱的身影,父亲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咒语。他开了枪,而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老狗已经看到了猎枪,甚至子弹,甚至死亡。他发出了沉闷的叫声,轰然倒地。我哭了,但我不能哭出声音。父亲带着我走到他死亡的地方,老狗腹部的血滴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后腿蹬着地,浑浊的眼球上却是清澈的天空。眼珠中是没有阴影的太阳。父亲把猎枪仪式般地交到我的手上,猎枪很重,背部还有残存的热量。对准他的头,给他一枪,让他痛快地去死,父亲说。我迟疑不前。父亲像往常一样将我踹倒在地上。我哭了起来,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死亡的沉重。父亲拿起猎枪,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像射杀狗那样地射杀死我。但他没有,他粗糙暴戾的手把我拉起来了。父亲再次把猎枪交到我的手中,我不再退缩。对准他的头打下去,以前教过你使用这把猎枪,你不杀他,他会更痛苦,父亲说。老狗哀号的声音像是在祈求死亡。他装着太阳的眼睛注视着我。父亲在旁边监视着我。如果不杀死这条狗,我便是罪人。我对准老狗的头部,他的眼睛对着我,我扣下扳机,子弹穿过他的眼睛进入他的脑浆,于是他死了。我没有哭,他的死让我变得平静。父亲满意地笑了,他把汽油均匀地洒在老狗的身上,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脑浆,闻到了脑浆的味道。你来点燃,父亲说。第一次点燃的火被夏风吹灭,第二次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火苗,最终将火苗引燃他的头部。那一刹那,火蔓延到了他的全部身体。那个遥远的杀死老狗的下午一直都残存在我的脑海,想到蝙蝠被子弹射的痛苦以及喷射而出的脑浆,我原谅了他。甚至可以说,我原谅了我自己,作为一个猎人,作为一个罪犯。当我读到福柯的相关著作的时候,我的罪恶感渐渐地淡化,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某种程度的罪人。不能说是他启发了我,只能说他说出了长久抑制在我心中没有合适言语去表达的东西。因为我也是某种创作者,是有着坚实的哲学基础的创作者,我将自己的想法写在黑色软皮十六开的笔记本上,我的想法还没有形成系统,这是唯一让我焦灼的事情,但是我相信自己的领悟力与判断力。在监狱的时候,他们允许我看书,但是不允许我写作。于是我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记忆自己所写但未写出的文字上面,那些文字会在夜晚的梦魇中出现,我迷失在了自己所建构的文字迷宫中。而正是这种愿望让我在监狱中坚强地活下来,到了后来,我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幽闭的生存空间。高墙也无法阻挡我的想象力,我的自由便是产生在这些限制之处。慢慢地,我成了自己意志力的主人,我慢慢地接近着尼采所说的超人。尼采,一位清醒和伟大的人。我以前的狱友,绰号叫作雷光,因为没钱给他母亲买药看病,在抉择中选择毒死母亲最后自首。他进入监狱后郁郁寡欢,第二年便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子割断了自己动脉,最后死在了监狱。知道这件事情后,我一点都不同情他,甚至是鄙视与厌恶他。因为在我看来,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控制力的人是无法称作为真正的人。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混淆于人群中只是为了更多的了解人群了解欲望了解所有悲剧的诞生。虽然我在监狱度过六年的时间,但是我一点都不恐惧。后来甚至留恋这种自律的生活,单调重复却产生了丰富的思想。是的,我是罪人,但没有人可以真正充当我的审判官。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浮士德旧书店刘伯,听完后他点点头,带着劣质酒的口气说,所有的人都是罪人,只有上帝一个人是审判官。我说,是的,唯一的审判官也都死了,所以我们便生活在这座疯人院里面。我们两个默契地狂笑,路边的行人们投来鄙夷的眼神。我不知道刘伯真实名字和年龄,但是大致可以猜到他约莫七十岁,独身一人生活。不过当他提出做我的父亲时,我拒绝了这种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相信血缘的关系或者其他被定义的关系,那种确定好的关系是一种地狱般的存在。不过我还是喜欢和他聊天并且庆幸认识了他。他经常对着虚无说,你们都是罪人。没有人回复,虚无是一种自我的沉默。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这六年的监狱生活,我会成为怎样的我,我会如何界定我的存在,我会用何种方式去界定生存的意义。虽然我不再与我以前所有的朋友联系,但是我可以判定我的几种可能性:第一,我会修完我的哲学课程,因为对其有深刻的热爱,我会继续读哲学硕士,有可能的话甚至会读完哲学博士然后留校教学,勤恳地扎在学术的前沿上,最后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这层层的转变;第二,我会在本科结束后去找工作,当然哲学专业几乎没有市场的需求,所以我会从事一些基础的销售工作,掌握销售技巧以及与人沟通的技巧,慢慢地升到中高层领导,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单独地出去创业,建立自己的公司,而这也符合父亲对我的期待,也符合现代社会的物质化趋势;第三,我会在本科结束之后,读本校的文学硕士,毕业之后去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当然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成为作家做好准备。当初我已经在一些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短篇与诗歌,小有名气,我想通过写作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我把自己的这三个打算告诉了父母。父亲觉得最好的出路是第二条,最差的是第三条,母亲觉得最好的是第一条,最差的是第三条。当作家能顶个屁用,赚钱当官才是我养活你这么大的唯一理由,父亲对我说。母亲在一旁沉默,她看着在一旁动怒的父亲。当时我的内心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内心深处最想走的却是第三条路。后来,入狱推翻了我所有的路,我成为一名罪人。我走进了窄门,却看到内心的惊涛骇浪。在监狱的第二年我便开始慢慢地推翻以前对于自己的自我设置。那些意识中的高墙在倒塌,倒塌的声音响亮却没有回音。日后在我自己的笔记本上,我清算了以往荒谬的想法:第一,成为哲学博士以后,留校教书,每年为了完成任务去写一些没有人去读连自己也读不懂的论文,为了发表却塞钱给那些没人理睬的杂志版面费。为了职称的评定,费尽心思,艰难跋涉,最后气喘吁吁拿到了职称却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非哲学的荒诞之间。第二,从小厌恶与人过多的交往,利益上的交往更是如此,看多了尔虞我诈的现实后,建立公司这种想法却是与自己的人生观背道而驰。每次去书店,看到那些满脸滑稽的商人所出的书,不是教你诈,就是教你骗,想想都觉得恶心。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恶心。第三,成为真正的作家是几乎无法实现的,在监狱中我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尼采、卡夫卡、易卜生等作家的书。他们已经写出了世界上最好的书,那么其他作品还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再者,一些所谓的作家却打着这个名号出卖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卖给撒旦,成了他人的喉舌和刽子手。当然,我没有完全否认第三条路,只是我知道这条路上更多的是虚假面具下的虚假灵魂。我依旧写作,一个笔记本接着另外一个笔记本,我只写给自己看,或许以后会写出不朽的东西,或许会与我崇敬的艺术家们站在同一个队列。这并不是梦呓,我也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前面全部是黑夜。我没有自我安慰,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向超人靠近。当然,我走上了第四条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这条路黑暗幽深,通向未知与虚无。但是慢慢地在这条路上我重新定位了自己,认识了自我。甚至有时候我会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走向内心的光明之路。斩断了物质和欲望的困惑之后,更为纯粹的精神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我从未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因为这与卖淫并无二致。我进入监狱的前三年,母亲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每一次都带着我让她买的书。我并不爱她也不爱任何人,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母亲每次临走之时都会嘟囔一句话,这些书都把你害了,要是没有上学该多好。我给她报以虚假的笑容。父亲和姐姐只看过我一次。父亲说与我斩断所有的联系,他还说当时应该用猎枪也将我打死火化,还能够给世界除害。走后,他说,你真的连那条老狗都不如。姐姐站在一旁不说话,只是鄙夷地看着我。他们兑现了诺言,再也没有来过。他们让我感到恶心,与他们的血缘联系让我痛恨我自己。后来,这种恨意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怜悯。他们都是可怜的人,他们都等待着被救赎。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福音书》,逐字逐句地去默读,去领悟。我想象着耶稣去救赎那些得了麻风病和痢疾的病人的画面,那些人会起死回生。但是当他见到灵魂坠落的人,他是否会救赎,他怎样去救赎。这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那个杀死老狗的遥远下午,父亲已经成为我诅咒的对象,我诅咒过他下地狱下阴间。后来,我原谅了他甚至为他祝福。我想他的灵魂一定受着地狱之火的折磨。对于姐姐,我们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交集,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我们先后在母亲的子宫呆过。她是未开化的人,我为此感到羞愧。母亲带来的圣经成了我长久以来一直阅读的书,我不是基督徒,更不是尼采那样的反基督徒。我喜欢读里面的很多字眼,例如上帝、宽恕、自由、启示录、窄门、洪水、耶稣、复活和爱等等。出狱之后,我已经熟读了整本圣经,有的段落甚至可以背诵。例如《启示录》中的大部分篇章。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看到我对圣经如此熟稔却又不是基督徒,她不知是喜是悲。

我的名字叫作吴明。在进监狱之前我就厌恶这个名字。发出来的音庸俗虚伪,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词语:污名。从小学开始,我就尽量隐藏自己的名字。后来我读霍桑的《红字》的时候,特别理解女主人公那种对耻辱的胆战心惊。名字是我的耻辱柱,甚至是我的宿命。但是,周围没有人耻笑我的名字,他们耻笑的是我。从小我便是一个结巴,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词语和词语之间是冒汗的额头、浑浊的鼻音和他人的蔑视。小时候,我那么爱哭,受到耻辱后就爱哭,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面对我所遇到的窘境,父亲用粗暴的方式对待:他让我站在院子中间给他背诵唐诗三百首。吴明,过来,背背白居易的《长恨歌》,父亲把我拉到院子中间。那是仲夏的下午,蝉吸足了泡桐的汁液,无尽地唱着季节的挽歌。这首诗歌我已经在心中默背了很多遍,尽管无法理解他们旷世的爱恋,但还是对着空墙顺畅地背诵了三遍。但是面对父亲,面对任何人,我都感觉无言的恐慌。他们仿佛吸着我身上的汁液。我是仲夏的树。当然,在他面前我没有背诵出来。父亲像往常一样走向墙角,取来抽打母牛、老狗和山羊的鞭子,我已经习惯了这套程序。我闭上眼睛,太阳的光晕始终在眼圈上闪动,我听见父亲的咒骂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畜生,一句话都说不顺畅。每鞭打一次,痛苦少了一份,而耻辱却多了一份。父亲累了,离开了我。在一旁的母亲跑过来抱住我抽泣,我讨厌任何人的怜悯。推开母亲后,我独自走进房间,反锁自己,在屋子里面继续背诵诗歌。其实母亲偷偷地带着我去县城的医院治疗过两次,但是到了最后都没有什么起色。第三次准备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父亲拦住了我们。他夺过母亲手中的钱包,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准备用脚去踢她的时候,我抱住了他的腿。父亲没有再打下去,而是带着钱包离开了我们,后来在赌博中输光了里面所有的钱。姐姐在一旁看着我们,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告诉父亲的,这个我可以确定。她从内心深处厌恶我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我夺走了她所有的母爱,或许是因为我将来会继承所有的家产。母亲站了起来,走过去扇了她两个耳光,带着我离开了她。结巴这件事情一直纠缠着我,我将自己园囿到内心世界。我成了班级最为沉默的学生,与此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我的成绩却始终在年级前三名。父母都以我为荣,但父亲对我结巴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儿子。其实应该感谢父亲,感谢结巴这个事实,我隐藏在了自己的内心这个安全地带。这个世界宽广无垠,经常可以听到一个男孩的阵阵呐喊。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将唐诗三百首熟稔于心。我内心不断地膨胀,像是随时炸掉的氢气球。上了中学之后,我说话慢慢地通顺起来,虽然也时常结巴,却不被当作是一种疾病。但是我依旧是属于沉默的人。沉默庇护着胆小如鼠的我。那时候身体的欲望也在变化着。喉结慢慢地变大变结实,说话的声音粗糙深沉。腋下和大腿根的毛发也变得浓密黝黑。有一次夜里梦到裸体的语文老师抱着我抚摸我,醒来后发现内裤上沾满了精液,闻起来像是天竺葵的气味。身体上的一切都在变化,除了身高。初三之后,我再也没有向上成长。身高保持在一米五三的水准,别的人都像兽一样疯长,而我却像是被上帝诅咒过一样。从那时起我便一边祈求上帝一边诅咒上帝。我是被遗弃的人。曾经我怀疑自己是侏儒,为了证实这一点,母亲再一次偷偷带着我去医院检查验证。结果出来了,我不是侏儒。医生说我依旧有长高的可能,但是希望渺茫。母亲对此保留希望,我却没有。受到诅咒的人谈论希望是一种罪孽。我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有用学习和读书获得存在感以及他人的认同。但是我依旧是他人眼中的怪胎,从小到大一直坐在班级的一排,成绩也保持在前三名。我不会笑,但在内心深处我耻笑那些连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都无法分清楚的人。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请教我问题,但是我都用散漫的语调,嘲讽的语气解答。后来这些人都远远地躲着我,或者换上另外一副面孔讽刺我。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名字叫作朱文,他是我的同桌。那时候我们上高三,学习压力巨大,每天都有成堆的卷子压在面前。我们是机器,吞噬着奇形怪状的各科题目。老师则像是巡警,时时刻刻地监视着我们这些处于监狱的囚徒。朱文各科成绩都差,但是却相当认真,每一个学科的笔记本都详解着知识的系统与要义。笔记本上红蓝黑三色笔分管着不同职能:红色是订正修补,黑色是过程演绎,蓝色是系统框架。他所做的这些都是我讲给他的,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崇拜我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也很享受这种崇拜。我从来也不做笔记,那些知识框架和细枝末节全都在我的头脑中,每一道题目我都能看到出题人的意图。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不,应该说喜欢我的成绩,班主任时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是清华的料子。那是我唯一的快乐的时间,尽管整个身体已经被学习压榨干了。但为了证明自己,我一直保持着好学生的样子,而实际上那些无用重复的卷子让我感到恶心。一次考试结束后,朱文又拿起满是叉号的卷子让我细讲。所有的数学题目以前我都给他讲过,又重复讲了一遍。他呆滞的眼神和傻气的面孔让我觉得恶心,讲完后,我顺口一说,这么简单都能做错,简直就像猪一样。没有想到的是,他站了起来,指着我说,你才是猪,你是侏儒。教室里先是一阵静默,突然暴风雨般的狂笑和戏谑蔓延开来。我没有说话,任凭自己在风暴中颠簸。外面的暴风雨恢复了死寂,但内心的暴风雨却高涨起来。我站了起来,举起板凳砸向了朱文的头。后来的事情也就是那样了,我被停学了半个月,在班主任与各科老师的请求下又来到班级学习。而朱文的医药费却由我的家庭全部承担,那个时候是高考复习阶段,父亲并没有揍我,但他扬言如果我没有考到最好的大学,他便杀掉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被所有的人都抛弃了。这样也好,一个人的世界如若足够的丰富便不需要其他的人。只有羸弱绝望的人才会需要友情。萨特说,他人是地狱,这一点我很早便体悟到了。我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宠儿。后来由于高考失利,我没有进入班主任所说的顶级大学,却也被另外一所重点大学录用。朱文第一年被一所大专录取,补习一年之后又被另外一所大专录取。后来,我听说他毕业后去了车间做了流水线上的工人。父亲没有杀我,相反,他以我为荣,因为我是那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人。父亲摆了宴席,亲戚朋友们为我祝福,那是父亲少有的温柔时刻。喝醉后,他单独和我说了很多话,他的那些假大空的梦想比玻璃还要易碎。没有说完,他便睡去了,那天他睡在了自己的呕吐物上面,做着空洞的梦。endprint

父亲从报考指南书上寻找他所认可的专业,最后他用铅笔圈出了经济学、管理学和财政学三个专业。就报这三个专业,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父亲严肃地对我说。在他的监督下,我在报考卡片上涂上了这三个专业的序号。到学校后,我向语文老师章懋请教。你喜欢这些专业吗?他问。不清楚,不过我不喜欢数学,我喜欢文学,我说。有一点非常重要:坚持你自己的选择与爱好,没有比这个更重要了,他说。那一次我们进行严肃而简短的对话。我一直敬佩章懋老师,他对文学的热爱,他的独身主义,他对体制默然抵抗等。我要离开的时候,他送我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成为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是受手头的这本书的影响,我最后填写的专业顺序是:哲学,文学,经济学。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章懋。后来,我才知道他被学校的领导所排挤,离开了学校,流浪了一段时间后给他母亲留下了一封遗书,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发现他或者他的尸体。他或许已经成为泥土与空气,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没有消散。父亲看到通知书那天暴跳如雷,当场砸掉了手边的茶壶,但是一切为时已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王的弑父娶母的现实。哲学算什么屁东西,他对我怒吼。我内心嘲讽着他的无知。但是对外人的质疑,父亲却总能说出哲学专业的种种好处。父亲带着多重面具生活着,就像所有人一样。后来,我进入监狱,成了囚徒。父亲将所有的矛头指向多年前那个午后,我违背了他的个人意愿而选择了哲学这条不归路。哲学是最无用的学科,只有那些疯子才会对其感兴趣,你最终会后悔的,父亲说。我没有后悔。相反,我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在狱中度过的六年时间更加强化了我的看法。每当想到我能够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庄子、老子、康德、黑格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尼采、拉康、福柯等等伟大灵魂进行交流,我便感到万分的庆幸。他们所写的书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桥梁。那些日日夜夜阅读他们的时光也是我感到灵魂自我升华的时光。内在的我不断突破了身体桎梏的限制,一次次地向上运动。也正是哲学佑护我度过了监狱的漫长时间。我活在自我的时间里面,而外在的时间却在加速运动。有一天,当狱警告诉我可以出去的时候,我怀疑起了时间的一致性。最后,我甚至依赖于这种时间上的幻术,我依靠哲学与文学泅渡了在外人看来的艰难时间。在监狱的前三年,母亲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每次都会给我带来一本书。这些书是我给母亲列的清单,每个月只有一本书。每读完一本书,我就期待着下一本的到来。囚房的床下面塞满了书,夜晚睡觉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到书籍们的窃窃私语。我对这些书的爱远远地超过了对人的爱。或者说,我对人没有爱。我常常见到爱的幻影,却没有见到爱。母亲最后一次来监狱的情形我记忆犹新: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脖子上挂着玳瑁珍珠,手上戴着结婚时的银戒指。她老了,皮肤的褶皱吞噬掉了她脸上的光晕,浑浊的白内障吞噬掉了眼中的光亮。最重要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像是灯火旁飞蛾闪动翅膀的声音。我再也不能来看你了,母亲佝偻着身体说道。为什么不来,你不来的话就没有人给我带书了,我说。母亲浑浊的眼球泛出明亮的泪珠,我看见自己在其中闪烁不定。我老了,我也快要死了,这是我带给你的最后一本书。母亲说完后便把一本精装本的圣经给了我。我知道这本书没有在我的清单之列,但是我依旧接受了。我没有问母亲为什么会预知她的死亡,我没有这种嗜好。我对死亡从未感到过恐惧,无论是他人的还是我自己的。你知道你进监狱之后,我就入了教,成了基督徒,我每天都为你祈祷,母亲说。我不需要你的祈祷,我也不会去读圣经的,我说。母亲没有理会我,她继续说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祈祷,我的心也放下了,我感觉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与救赎,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来赎罪的,希望你慢慢地能够体会。我没有说话。我们彼此沉默了一分钟便分开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开始的时候,我还期待着母亲每次月末能来看我,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半年过去后,母亲再也没有来。我的心死了。我知道母亲也死了。我没有感觉到难过,我唯一失落的是我剩下的日子只能去啃食那些已经读完的书以及圣经。虽然没有成为基督徒,但是我将漫长的时间都投入到圣经里面。我喜欢读上帝的动怒,上帝对人的惩罚以及上帝的专制。我无法相信这些故事但是我宁愿自己相信。离开监狱时,除了圣经以外,我所有的书都留在了牢房。

进入到大学哲学班之后,我开始对哲学有了系统深入的学习。我热爱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学习用他们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残缺不堪的世界。有一天下午,我冷静地打量自己的名字,嘴中发出声响。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名字的另外深意:无名。无名者。没有名字的人。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在一旁抽烟的安庆。学习哲学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加理性更加逻各斯的人,而不是宿命论者,他半严肃半玩笑地说道。我讨厌逻各斯式样的哲学,我喜欢尼采和福柯这样的哲学家,我辩驳道。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为各自的哲学立场而争论不休,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都没有说服彼此。我们的友情却变得更加坚固牢靠。在这个哲学班里面我只有两个朋友:安庆和田芳。安庆是我的室友,而田芳是他喜欢的女孩。安庆和我喜欢哲学,而田芳极度厌恶哲学。她喜欢的学科是意大利语(因为她是意大利足球队的忠实拥趸),但是因为分数的原因被调至哲学班。她在课后开始自学意大利语,梦想着有一天在意大利生活。大一下学期,像很多人一样,在玫瑰与情书的进攻下,她缴械投降成了安庆的女朋友。是的,那些情书大多数是我帮他润色的,甚至我帮他写过两封情书。我没有谈过恋爱,曾经也没有持久地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是我会写情书,我把自己从聂鲁达和辛波斯卡的诗集中的句子转换成情书里面的一部分。在写情书以及看到安庆为爱情憔悴不已的时候,我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我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让我寝食难安,让我神魂颠倒,这个人的名字就是田芳。承认这个事实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必须要压制住自己内心喷薄而出的欲望。我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单独见到田芳的时候我会躲到很远,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样子。夜晚独处的时候我会思念她到无法安睡,我强迫自己断掉欲念。半夜醒来之时,打开台灯,我会一遍遍地默读心经。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越是如此,越是清醒无助。我在床上想着她的笑容与身上的迷迭香味,闭着眼睛,用手抚摸着自己,任凭欲望从身体中喷薄而出最终流在了手中。欲望依旧会再次侵袭,我的身体成为被占领的土地。虽然安庆是我亲密的朋友,但是我依旧无法和他分享这种灾难性的爱。我选择了沉默而孤绝地去活下去。尽管他们几乎整天黏在一起,但是安庆并没有冷落我。他还是会和我探讨哲学与人生,和田芳吵架之后也会重新回到我这边寻找慰藉。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郊游,一起读书。有一次我们三个人相约去爬华山,相互鼓励着到达了山顶。我们三个人蜷缩着身体熬过了寒冷的黑夜。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说了一些话,但是大多数的时间却是看着远处群山投射下来的暗影。那晚的星辰距离我们很近,我们三个人找到了属于各自的星宿。那晚在山顶过夜的人很多,但没有喧哗与骚动,人们各自仰望着天空,思考着内心的道德律。快起来,太阳快出来了。田芳摇醒了我们。我们三个坐成一排,望着不远处的东方。太阳出来了。太阳是血红的,宛若新生儿,身旁的人都欢呼起来,迎接新的生命。那时候我看到了田芳眼中涌出的泪珠,太阳光在泪珠中闪耀。我在那个时刻更加确定了对她的爱。下山之后,我们三个人都虚脱了。安庆在一家叫作雅典娜的小旅馆给我们预订了房间。我们三个人倒在了柔软的天鹅绒大床上面,昏头睡去。一直到裹挟着松柏气味的山风吹进房间,我才模模糊糊地揉开眼睛。夜晚来了。他们两个人还在一旁睡觉,我转过头,田芳酣睡的脸孔正对着我。她的脸有些婴儿肥,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但仍旧无法阻挡她的美。我慢慢地靠近她,她浓密的黑发散出杏仁的香味。多么美的人啊。我想去亲吻她的脸,但是却不能。一阵躁动席卷到我的内心,走进洗浴室,打开蓬头,水从上面洒下,沿着我的皮肤一直往下流,欲望仍旧占据了我的身体。我靠着冰冷的墙面,用手抚摸自己摇晃自己,我闭着眼睛,想象着触动我的是她。最后水冲走了我的欲望。打开浴室的门之后,他们两个人半裸着身体在床上亲吻。看到我之后,他们便分开了。你洗澡用了好久,田芳说,我们等你等了好久。或许那是因为我沉醉于欲望中,忘记了时间。田芳没有再说话,她仿佛懂了我的所作所为。回到学校后,我无法遏制对她的想念,于是我单独约她出去,她爽快地答应了。吃了晚饭后,我们一起走到学校的小径上,路边的灯诡异地发出暗光。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冷冷地笑了。我不会喜欢你的,她说,我甚至没有办法把你当作朋友。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是想彻底地断了我的欲念,她每句话都带有刺。为什么,我问。很多原因,你丑你矮你穷,她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矮。我重复了一遍。是的,你知道别人叫你什么吗?他们说你是怪胎,是侏儒。她轻蔑地说。侏儒。是的,正是这个词语激怒了我。多年以前正是这个词语让我把椅子砸向了我唯一的朋友,如今这个词语又从另外一个朋友的口中说出。我失去了理智,将她按到在身旁的桉树下面。她想要喊叫,我用手勒住她的脖子,钳制住她的呼喊。最终她不再抵抗。褪掉她的衣服,我进入到了她身体中,双手疯狂抚摸她的乳房,她没有反抗,眼睛迷离地看着我。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欲望很快便喷射而出。我站起来,看见她冷漠的嘴角带着嘲弄,那天夜里头顶的星辰依旧在看着我们。我跑着离开了,我以为这会成为我们之间永久的隐秘。但是我错了,不到午夜,我便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接着是敲门的声音,接着是两个壮硕的警察将我从宿舍床上拉下来。我判断错误了。安庆在一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警察冷静地说,他是个强奸犯,是一个受害人报的警。我没有辩驳,也没有后悔。我要开始狱中的生活了。从那个时刻起,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没有辩驳。经过监狱的洗练,我只想回答他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第二章 回归记

离开城外的小监狱,便来到城市的大监狱。我喜欢这样一句话:离开了母亲的子宫,便来到世界的迷宫。看到外面刺眼的光线,我便开始怀念阴暗孤绝的监狱生活。看到外面世界的崩塌与荒诞,我便开始怀念在母亲子宫的生活。如果有权利选择的话,我只愿意待在母亲的子宫中,吸吮着汁液,在羊水中间自由来往。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二十七年七个月零七天前的晚上,在与死神搏斗了整整六个小时之后,母亲生下了我。我是难产儿,头大身小,出生时面带紫色,医生的一巴掌便开始了我的啼哭生活。在从子宫到世界的那条狭窄幽暗的隧道里,我差点死掉,母亲或许也瞥见了死神面目的狰狞。但是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发生,剪掉脐带后我与母亲的唯一关联到此结束。我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我也有权利决定我的死亡。之后的日子里,想到死亡我毫无恐惧,死是生的延续,死是永恒,生是瞬间。我只是想在死亡召唤的时候,完成作为一个人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未曾放弃寻找。他们说一个罪人谈论使命与希望是一种更大的亵渎。他们活在世界上就是吃喝玩乐嫖赌然后等死。他们说人生的最大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他们说了很多很多,但是这些说法像屎壳郎般令我厌恶。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他们才是在地狱中被烈火灼烧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他们发出的嗷嗷咧咧的喊叫声就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虚无空洞的言语。监狱的生活让我从地狱走到了炼狱,而天堂的荣光就在不远处。从监狱到长安城是一条颠簸艰难的路,就像那条连接子宫与世界的路。我再一次毫无选择地成了新生儿。接我回城的人是我的姐夫,壮硕如熊,脸左侧鼻梁处有一道刀疤。那刀疤是他在菜市场为了一块鲶鱼的重量而被人砍的。自那次以后人们开始叫他阿刀。是的,他在菜市场卖鱼和海鲜。夏季的温度让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手指甲中间还沾满了鱼血。他开着长久未冲洗的白色面包车,车内放着腻歪的口水音乐,车子后面放着纸箱和腐坏的海鲜。他掏出一根廉价烟递给我,我接过来夹在自己的耳朵上面。他点燃烟,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享受状。烟雾缓缓地从鼻中吐出,刺入的阳光在烟雾中混为混沌。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出来后就好好做人,这也是一种新生,他对我说。他低沉的声音与浮夸的背景乐格格不入。我佯装着点头,没有言语的回应。新生。是的,就是这个词语让我感到疑惑。这样的词语从一个屠夫的口中说出让我颇为惊愕。一个每天都会屠杀生命的人和我谈论新生。想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只会联想到圣经、金刚经和道德经。这三本我反复阅读的书让我偶尔会产生新生的幻觉。抽完了一根烟后,他把烟蒂扔到窗外,关掉了一首苦情歌曲。他仿佛要和我谈论极为深邃的话语了。你出来以后打算做什么,他问。我不知道,还没想好,我说。在里面待了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去想吗?他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样子。我没有再说话,我讨厌这种失败的说教者。途经一条小路的时候,车子上下颠簸,他肥大肚子里面或许也藏着圣经故事里面的宝物。我们像热带鱼一样在海中游荡。我们彼此沉默。他又打开了收音机,调至交通广播。主持人夸张地介绍着路面的情况: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交通堵塞,二三四五环上面都发生了车祸,其中一个车祸导致五人死亡三人重伤。广播结束后便是痔疮广告人流广告包皮广告,紧接着又是女主人嗲声不断地人情关怀。都是狗屎,姐夫怒吼后把手砸向喇叭按钮,气喘吁吁的面包车也发出一声怒吼。我没有任何回应,观看着向自己扑面而来的长安城。如果暂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那么就来给我帮忙,姐夫说。我点头。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后,面包车驶进了南门城墙。长安城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样子了,古旧的残存建筑物与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物犬牙交错,极为丑陋,特别像是年过古稀的女人做了一个失败的拉皮美容手术。面包车开得快起来了,迎面而来的人与物成为车窗上的溢彩流光。我打量着这座古怪的城市,这座城市也巡视着我。我知道自己与这座城市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姐夫一边咒骂交通咒骂环境咒骂城市咒骂政府咒骂人类,一边在城市迷宫中来回冲撞。交通广播插播了一条命案,主持人用浑厚的声音讲述了这个命案的来龙去脉:一个女人把脑瘫的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成人,最后自己也全身落下了病根,丈夫卷走了钱遗弃了他们。故事的最后,这个女人承受不住压力,将儿子从二十三层的楼房推下,紧接着自己也从同样的高度跳下来。故事完后,接着是一些情感专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态度,他们针对此事起了争执,主持人在一旁无法调和。我正听着入神,姐夫突然关掉了广播。主持人所剩下的半句话消失在了虚空中。我们到了,都是一群傻逼,姐夫说。姐夫家租住在一个叫作安康堡的城中村,一排排六层高的楼房像是做自我审查而又沉默不语。三十六排五座六楼便是他家的住址。姐夫把面包车停在了衰败的月季花旁边,嘤嘤嗡嗡的蜜蜂绕着花朵跳着死亡之舞。姐夫打开门,沿着盘旋的台阶向上走,我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这段路像极了炼狱中拾阶而起的台阶,而姐夫仿佛是我的指路人我的维吉尔。到了。姐夫打开了门。一股油烟味从厨房溢出来。姐姐正在做饭,她回头看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夫走进了房间。

我成了一名菜市场的鱼贩子,成了哈姆雷特嘲讽大臣时所说的鱼贩子。每天清晨五点钟我便准时起床,跟着姐夫去南郊批发鱼和海鲜。七点钟左右便到了菜市场的摊位上,那时候姐姐已经开始张罗着叫卖。我们把所有的鱼分门别类,挣扎的鱼放在手中有种黏湿感。早晨是买鱼的高峰期,多数是老年人和妇女们来买鱼。他们挑挑拣拣,摆弄这条鱼的尾巴,扣挖那条鱼的眼睛,甚至把手指插进鱼的嘴中。在经过半个多小时后的挑拣后,一部分人会去另外的摊位去比较价格,剩下的人则带着挑剔的语气说,喏,就是这条了,帮我把这条鱼杀死吧。接下来便是我的工作,我学着姐夫的样子,先把装好的鱼放进塑料袋中,然后狠狠地砸向案板,前后共两次,血从鱼鳃鱼嘴中吐出来,染红整个塑料袋。把并没有完全死掉的鱼洗干净装进干净的塑料袋递给顾客。慢慢地,我杀鱼的动作变得娴熟起来,姐姐会给予为数不多的夸赞。有时候顾客也会要求活鱼剁成块,我接过他们挑好的鱼,用刀子开始刮鱼鳞。活鱼在刀子下变得狂野起来,每刮一次,鱼便会痛苦地撅起嘴,一直到它们的死亡。鱼不能发出声音,但从它们的嘴型中我看到了痛苦的空洞。一整天结束之后,我们的晚饭也是鱼肉。只不过鱼的类别在不断地重复变换:鲶鱼、草鱼、鲤鱼、鲭鱼、鲈鱼。每当这双屠杀鱼的双手又开始吃鱼的时候我便觉得恶心。但那是意念中的恶心,实际上的情况是身体的饥饿已经吞噬了我。我大口嚼着口中鱼肉,有时会吞下纤硬的鱼刺。夜晚睡在拥挤的杂货间里,我又重新阅读《福音书》,里面记载的五饼二鱼的故事虽然不可置信但令我动容。我想那些鱼既是牺牲者也是耶稣,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使命,这个词语带着神的荣光。我的生活就这样简单重复地过着,但我并没有厌倦,我可以借助这样的机会观察到形形色色而又支离破碎的人。我会在夜晚的时候开始写作,在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上写作,像卡夫卡那样绝望地写作。我不期待发表,我写作是一种内心的自我救赎。杂货间只能放一张床,昏暗的灯光下是灰尘的灵魂。偶尔会听到外甥在梦中的哭喊声,姐夫喝醉酒之后的吵闹声,偶尔也会听到他们做爱时候的喘息声。他们做爱常常是在他们争吵扭打之后完成的,野蛮机械暴烈,像他们的感情一样。除了卖鱼以外,我还有一个工作就是给外甥补课。这个孩子笨拙没有教养,像姐姐一样是个大嗓门。每次学完之后,他总是追着问我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我说我去了国外。他却一直追问下去。我便开始编造我在国外的种种经历,这些经历来自于书本、臆想和电视。我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给他讲,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否则便要忍受他的嘶叫。慢慢地,我也享受这种虚构的自我生活。我像山鲁佐德一样讲述着我的天方夜谭。在虚构自我的过程中,我成了更多的我,我分裂成了更多的他人。我甚至怀疑那段在监狱的六年时光也是种种虚构中的一种。由于我工作上的认真以及外甥成绩的不断提高,姐姐对我的敌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的信任。两个月过后,她送了我一部智能手机,又过了一个月她带着我在长安街购置了一套新衣。但是我并无感激之情,这些都是我的劳动所得。我也时刻保持与她的距离,不让我们之间无形的墙坍塌。姐姐对我的信任呈几何形递增。有一次,她把我叫到角落,让我去监视姐夫。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回家也很晚,回来后便倒头就睡,我问他去干什么了,他总说去见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这个我无法相信,他肯定在后面捣鬼。姐姐说这些话的神态,和我想象中的复仇女神美狄亚完全一样。当然她不美,身材臃肿,皱纹排满在眼角和脖颈,口中有淡淡的酸味。好,我立即答应了。平时的卖鱼让我身心疲惫,我需要新鲜的事情来刺激自己的神经。第二天下午,在姐姐眼神的暗示下,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姐夫的后面。他走,我也走,他上车,我也上车,他转弯,我也转弯,他时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甚至某个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我。但是没有。他腆着肚子走进了文艺路里面的小巷子,我也跟着进去了。小巷子两旁要么是发廊,要么是浴足,要么就是小旅馆。白天的时候这里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掩面而过。我大概猜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这里显然是红灯区,是欲望与金钱交汇最强烈的地方。姐夫走进了一家叫作安琪儿的小旅馆。三分钟后,我也走到了门外,向里面张望。姐夫已经进去了。一位面容妩媚,口中叼着香烟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身上廉价的香水味随着一起飘散出来。她打量着我,估计看出了我是没钱的穷人,眼角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想要爽爽吗?这里的姑娘们会让你爽到死。我摇了摇头,眼睛盯着窗边目光忧郁的姑娘。中年女人的脸色马上变了,就知道是个穷鬼,别往里看了,小美是你能消费得起的吗?说完后,她把那个忧郁的姑娘指使着去了楼上。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说完后她便消失在了另外一道门里面。那里面似乎有很多的门。我不会走,我要见姐夫释放完欲望后的样子,我等着那个戏剧性时刻的到来。而此时另外一种打算在心中清晰起来。外面的榆树下有个长凳,我吹掉上面的枯叶和灰烬,坐在阳光下等待着姐夫的再次出现。与此同时,外面起了风,楼上的嘶叫声传到了我的耳中。

三十五分钟后,姐夫从安琪儿旅馆走了出来。他目光弥散,头发油腻,嘴角泛起疲惫却又餍足的微笑。他像笨重的野鹅那样噗噗前行,在门口与中年女人说话调情。中年女人给他点燃了香烟,抚摸他脸上的刀疤。他和着那个女人一同笑着。他突然转过头来,目光与我对峙了整整三秒钟。他佯装镇定与中年女人道别,打理好身上衣物的褶皱。他缓慢地向我走来,像饿狮在靠近觅食的麋鹿。我站了起来,打算随时逃脱。但我无处可逃。你在这里干什么?姐夫把我拽到墙角后问。我抬起头,太阳的光从浓密树荫的缝隙下投射下来,盈盈碎碎。姐夫的脸被破碎的光拼凑成了后现代的绘画。我突然想到了达利或者毕加索的一幅画,但是我忘记了画的名字。我闲着没有事情做,姐姐让我在后面跟着你,我如实地回答。妈的,那个婊子,他无法扼住愤怒之神的喉咙。也许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又补充说,你姐就这样神神道道的。我点头表示同意。姐夫紧绷地神经似乎放松下来,说话的语调近乎谄媚。我是过来找一个朋友的,他说。哦,在妓院找小姐吧?我直截了当地说道,免得让他认为我是白痴。姐夫在旁边愣了三秒钟,撕毁的面具已经破碎,但他依旧在寻找新的台词。我不会给我姐说的,这样显得很不地道。我首先开了口。那就太好了,我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来了,姐夫说。来,你可以来,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欲望呢,像我姐那种样子你没有性欲也是很正常的,这种行为我很理解,换作我也会来这里的,这和满足自己的食欲物欲钱欲没有区别的,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所有的语句像河水一样缓缓淌出,河流上是漂浮着的动物尸首。我可以不说出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接着说。姐夫的脸又阴云密布。什么事情,你不要太过分,姐夫嗔怒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以后你来这里的时候把我也带上,我也要来享受享受,这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姐夫露出狐疑的表情,他靠着榆树怔了怔然后说,好的,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会带着你来的,现在我们回吧。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就想去安琪儿里面消费。姐夫突然笑了,看来你也是头野兽,我都忘记了,监狱的这几年一定把你憋坏了吧?好的,拿这些钱好好地去消费。他从钱包里面掏出两百块钱给我。我摇了摇头,他又从钱包掏出了两百塞给我。够了,这钱够找里面最好的姑娘了。说完后,他腆着肚子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我拿着钱再次来到安琪儿,这次我没有在门口踟蹰而是直接走了进去。中年女人挡住了我。都说了,你这种穷鬼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啊,哪里凉快待到哪里去。我没有说话,从兜中掏出两百块塞给这个女人,泛着鱼腥味的红色钞票像是一摊血。女人的态度转瞬间变成僵硬的笑。这里的姑娘随便挑,你看,这是她们的照片。我瞥了瞥她手中的猎物们。小美,我要小美。女人先是怔住了,然后拨通了手中的对讲机,说完后便夸赞我有眼光。我没有再和她说话。三分钟后,小美从楼上走下来了。她披着海藻般的长发,穿着简单的印着花样的连衣裙走下来了,步态轻盈,眼神忧郁。她冲我微笑,烂漫无邪地微笑。她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拉着我向楼梯上面走。以后重看日本老电影《女人步上楼梯时》的时候,看到高峰秀子的神态的时候我便会想到小美。当然小美更加年轻却更加妩媚。小美打开了302房间,门框上方挂着门牌:海棠居。小美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的钉子上后便关上了门。整个房间弥散着迷迭香与佛手柑的混合气味,窗帘是海蓝色的,在微风中上下起伏,大海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的角落摆着滴水观音和绿萝,叶子在落地扇风的拂动下显得更加躁动。白色的床单上放着一本劳伦斯的《虹》,封面上有浅浅的折痕。快脱吧,这里是按照时间收费的,小美说。我没有回应而是打开了《虹》,里面的很多句子下面是圆珠笔留下的波浪线。你也喜欢读这本书吗?我好奇地问。是啊,是以前的一位朋友留下来的,每次做完之后他就在床上看起这本书,后来他走了,书就留下了。好了,是你帮我脱还是我自己脱,小美说道。你先说完,我们再做,我说。小美说,后来我便打开这本书看,开始写得单调无聊,但是我们这一行有的是单调无聊的时间,后来看到中间越来越好,完了之后我又看了几遍。行了,不说了,我先帮你脱掉吧。她把我推到床上,开始解我的裤子,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看,眼神里面充满了疲惫的欲望。褪掉我的内裤和衬衫之后,我像是赤裸着身体的婴儿那样等待着母亲的爱抚。成人之后我从未在他人面前裸露过自己的身体。你的那个蛮大的,说完后她便坐在我的面前让我褪掉她的衣服。我刚触摸到她白皙的肌肤,一股电流从指间传送到大脑神经紧接着便是浑身的颤抖。我克制着自己的战栗与欲望脱掉了她的衣服,手摸到她双腿根部的时候,她也战栗了一下。她把我的双手引向她的双胸,我触碰到了她的心跳。她躺下后,目光迷离地说,你的那个家伙真大,快来进入我吧。说完后她便撑开了自己的双腿,我看到了那个无限深邃的欲望黑洞。我的下面越发地肿胀了,我像困兽一样扑向她。粗鲁地滑进她的身体里面,那条深邃的通向极乐的隧道。阴道:通向女人的心房。我忘记是出自哪位作家的口中。她抽搐着身体叫了起来,但她抑制住了自己的痛苦。极乐总是伴随着极痛。但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我很快便喷射出来。我很沮丧,但是她却在一旁安慰着我。你还是处男吧,第一次都是这样以后就会好了。我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是否欺骗了她。那个遥远的夜晚的强奸是否算我的第一次。我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事情了,我看着她裸着身体到旁边喝起了温水。水从口中流向了身体的每一处,头发在摇摆的风中散出淡淡的香波气味。我的欲望又占据了我,我从身后抱住了她。她转过头来,放下手中的杯子,开始吸吮我身体的每寸肌肤,舌头从嘴唇划过脖颈然后是乳头是腹部最后她含住了我的家伙来回抽动,我用手抓住她的头发。她又站起来亲吻我的嘴唇,她说她只和处男接吻,这样他们便不会忘记她。我把她抱着放在了地板上,双腿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再次进入了她,双手摇晃着她的身体。这一次我们用了很久的时间彼此交融。空中的尘埃在暗光下舞蹈。做完后我们便躺在那里说了很多话。我想我还会来的,我说。她笑了,却没有说话。离开的时候我把身上的另外两百块钱留给了她。从安琪儿出来之后已经是午后了,太阳快要被地平线吞噬掉了。我背向着太阳走去,街上只有我的长影陪伴着我。endprint

当天晚上回去,姐姐穿着黑丝袜,黑色短裙和白色蕾丝衬衣。她走了过来,身上混合着鱼腥味和廉价精油的气味。发现我身上有变化吗?她神秘地笑了。我盯着她看了五秒钟,我其实想说的是你长满赘肉的双腿不适合穿肉丝袜,你冬瓜样的脸不适合棕黄色的卷发,还有你最适合的是鱼腥味而不是任何香味。我没有说出这些会引发灾难的话语。没有,我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变化,我冷漠地说。姐姐从胸口处掏出了黄色的项链,上面挂着俗气的厄洛斯和他的弓箭。挺好看的,适合你的气质,我说。是啊,你姐夫今天特地给我买的,这个一定花了很多钱吧,当然感情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说完后她沉浸在了虚假的爱情之中。我突然想到了那些鱼,那些刮掉鱼鳞还未死掉的鱼。姐姐就是这些鱼,靠着虚无的泡沫而活。我并不同情她,反而更厌恶她的愚蠢。这时候姐夫从房间走了出来,姐姐上去便挽住他的胳膊。姐夫用诡异的笑容回应着我的冷淡。听你姐夫说他今天在街道办事情的时候还遇到了你,姐姐问。是的,之后他还带着我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饭喝酒了,我回答。我所说的完全是之前和姐夫约定好的。姐姐满意地说,那就好,之后你就多和你姐夫学习跑社会,别一天只抱着书去看,姐姐说。我点了头。姐姐依旧生活在她的婚姻的泡沫中,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宣判。那天晚上我一边读着心经,一边听着隔壁两头没有爱情的野兽在身体上相互搏杀。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一切皆空。我们都是空洞的人,靠着彼此的欲望苟延残喘地去活下去。于是,我和姐夫之间便达成了默契的协议。他每周二和周五在固定的时间去安琪儿,我也一样。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理成平头,闲暇时会坚持跑步和俯卧撑,我感觉自己融入这个社会,成了正常的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自己如果没有在监狱呆过是否会拥有所谓正常的人生。但是没有如果,如果是上帝的宿敌。每次去安琪儿,我都会找小美,每次做完之后她都会夸赞我技术的进步。有一次她突然问到我的工作和我的过去。我大学毕业后在一个杂志做文学编辑,我一口气编造出了两个谎言。哦,文化人,怪不得对劳伦斯感兴趣,你以后会不会写一本这样的书,她说。会吧,也许会吧,我说。你会不会也把我写进你的书里面,她说。如果我写的话一定会把你写进去的,我信誓旦旦地说道。那么谈谈你的过去吧,我将被动变为了主动。她冷漠地说,我没有过去,我没有将来,甚至现在都不是属于我的。之后她坐在我的身体之上,高潮来临的时候我们仿佛成了一个人。之后,我买了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虹》《查莱特夫人的情人》和《恋爱中的女人》,如饥似渴般地读完了这些书。不幸的是,除了《恋爱中的女人》以外,其他的书对我并没有多大的感召力。但是阅读时的那种颤抖却一直存在于皮肤之中。之后,我把《恋爱中的女人》这本书送给了小美。在夜晚的时候,我开始尝试去写小说,但却始终不如意。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永久地持续下去,但是我错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九月的第二个周五我去安琪儿找小美,中年女人说小美不在了,我可以找小芳小丽小红来,她们个个都是床上妖姬。我说,小美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说,前两天刚走,她说她挣的钱已经够家里还债了,她洗手不干了。我不相信要冲上去看,中年女人拦住了我。我掏出红色纸币塞到她的胸口。她放开了我,我走上了302房间。除了那盆滴水观音开了花,其他的都没有变化,我躺在了床上,被单上残存着她留下的迷迭香。我转过身子看到了那本《恋爱中的女人》。我打开书,里面有她留下的铅笔痕迹。她喜欢用铅笔在喜欢的句子下面画线。这本书她只看到了一百二十一页,因为那里有个折角,之后的页面再也没有出现铅笔的划痕。我躺在床上,用书挡住自己的视线,睡神侵入到我的身体。一阵敲门声击碎了我完整的梦。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哥,我是小九,妈妈来让我给你解闷,她说。她看起来很小,约莫只有十七八岁,但言语的后面却有一副老灵魂。我没有说话,她走了过来脱掉我的衣服,接着便打算褪掉自己的衣服。我一把拉她到我的怀中,扯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发育不良,弱小的身躯,杏仁大小的胸部。进入到她身体的感觉是干涩幽深而又狭窄的。做完之后,我问她是否读书,她点了点头。我把手头的这本书递给她。她看了看目录,然后用一分钟浏览了整本书。我不喜欢看小说,也不喜欢外国人写的,说完后便穿上衣服离开了。从安琪儿旅馆出来后,我把《恋爱的女人》扔进了垃圾桶。我为自己刚才的多愁善感而羞耻。来这里就是满足兽欲的,谈论感情是一种羞辱。我暗暗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安琪儿旅馆。天使也不会堕落于此地。

我的生活轨道又恢复到了循环之中。清晨起床批发鱼,卖鱼,杀鱼,吃鱼。晚上的零星时光用来写作。我开始重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抛弃上帝抛弃人类最后发疯的哲学家令我着迷。我不再觉得单调枯燥的生活是种折磨,相反这样的生活才让清醒的人挖掘出生活的丰富。是的,丰富诞生于枯燥之处,自由产生于限制之处。姐姐和姐夫的生活又是周而复始的吵架,和好与冷战。我是个旁观者,我并不同情或者怜悯任何人,我只想记录高度理性的人类行为下的动物性表现。而姐姐的这个家庭就是我的观察对象。姐夫依旧每周都会去红灯区两次。我告诉他我不再去那里了,但是我会信守承诺不会揭发他。姐夫诚挚地点了点头。他会不定期地给我零花钱,我都欣然领受。有一次他甚至送给我名字叫作旋转情人的撸管器。我连着用了两个月,每天晚上与这个器具共达高潮,最后便厌倦了这种冰冷机器带来的幻觉。姐姐似乎看出了我的颓靡,她说我需要婚姻需要孩子。你都快三十岁了,需要一个家庭了,否则你就真正成了局外人,姐姐说。局外人,这个词语从姐姐的口中说出来是如此的怪异。在我的印象中姐姐从来没有读过一本书,她说自己厌恶书,那些书让她感到害怕。这个词语估计是来自于摆在我床头上的那本著作。是的,我会尽量去找的。我敷衍她。说实在的,我厌恶婚姻。婚姻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枷锁,刚开始的时候或许会有所谓的爱,最后就变成谎言,彼此的厌倦与痛恶。姐姐的婚姻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将自己视为完全自律的人,每天充沛地活下去。有一次,姐姐说她帮我找了一个对象,上过大专,现在给她母亲帮忙照看生意。最后姐姐补充道,你应该见过她,就是这个市场和咱隔了一排的南伯家的女儿,南伯就是嗓门特大个子特高的那个长着青蛙脸的男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大嗓门的男人,声如洪钟却面如枯蜡,但是却想不起他的女儿。明天穿得好点,你们见个面吧,姐姐说完后便杀死了一条不安分的鲶鱼。我们在相约的地点见面了,点了菜,我主要听她说话,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她的名字叫作南江红,二十五岁,身材矮小,长相平实但说话声音甜美。她说自己生性腼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母亲逼着她去结婚,所以她是抱着结婚的态度去恋爱的。我告诉她我也没有恋爱过,我也是抱着结婚的态度去恋爱的。前半句是真实的,后半句是编造的。当然我是显出了真诚的样子。于是我们的恋爱开始了。其实并不能算是恋爱,至少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只是把这当作是对自己心理和对他人观察的一次机会。当然,我会表现出一个恋人的样子。陪她看电影、逛街、郊游等等会让我获得了恋爱的幻觉。但是我并不爱她,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情景下叫作爱。夜晚我翻开圣经中的《哥林多前书》中关于爱的引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惠;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情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爱是永不止息。我默读这些句子却还是无法探出爱的真谛。我是一个无爱之人。你是个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有一次南江红恶狠狠地对我说。是的,我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我也不爱你,我冷静地对她说。之后的两个月我们再也没有相见。准确地说,我讨厌一种关系对于人的束缚,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来所有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一种束缚。血缘是束缚,信任是束缚,痛恨是束缚,甚至爱与信仰也是束缚。按照福柯的观点,人与人之间都是一种权利的关系。而权利就意味着不对等不公平。能够逃脱关系吗,不能。因为只要和人说话便会产生权利的不对等。甚至从更为极端的角度,每个人的内在的我与外在的我也是一种权利关系。内心的恶魔与天使也是一种权利关系。正是所有的关系塑造了我。摆脱关系或许只有两种途径:艺术和死亡。前者是短暂的带有幻觉的,而后者是永恒的现实存在的。我现在还不想死去,现在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艺术。我大量地阅读各种艺术,同时尝试着去写更为完整的作品。我在一次次地与权力搏斗中败下阵来,但又一次次地迎难而上。艺术既是麻醉剂又是清醒剂。我又是会感觉自己如同现代的但丁那样,在艺术的指引下走进了城市这座黑色森林。我要成为尼采意义上的超人,拥有与绝对的超人意志力。我嘲讽自己偶尔袭来的多愁善感,我将自己视作为自己的陌生人。一个绝对的我在观看着在肉欲中挣扎着的我。两个月过后,南江红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她又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来到我的身边。我嘲讽她和我这段可笑的爱。那天晚上,我们疯狂地做了四次爱。她不是处女之身,我也不是,我们在谎言中获得肉身上的慰藉。之后我们像其他正常恋人一样争吵和好。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就是爱疯子。有那么两三次,我有了恋爱的幻觉。我把劳伦斯的其他书让她看,她很快便读完了并说每一本都很喜欢。我们甚至有一次交换了对文学的看法。所有的幻觉泡影都有破碎的一天。那次她带着我去正式见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很喜欢我,坐在一旁不吭气,母亲像是阴间的审判官。有车没有。没有。有房没有。没有。上过大学没有。上过。有毕业证没有。没有。上过大学为什么没有毕业证。因为没有毕业。为什么没有毕业。因为出了点事情。什么事情。我进了监狱。为什么进监狱。因为强奸罪。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我站起来,看着南江红一家惊愕的表情后便从大门径直离开。我进过监狱是个强奸犯这个事实在第二天便传遍了菜市场的各个角落。每一个从身旁过的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每个人都乐于当别人的审判官,而自己却站在道德的审判席中。我对此没有回应。我从内心深处嘲讽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我在内心呐喊着,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那天,没有人愿意在姐姐的鱼摊子上买鱼。晚上,姐姐把最近的工钱给了我。明天你就走吧,你是被所有的人都抛弃了。那天晚上我重读了《局外人》,认同了姐姐的观念。明天对于我来说或许又是新的一天。

第三章 逃离记

经过三个小时四十分钟的摇晃,绿皮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下了火车,肩上背着从长安城带回来的衣物和书籍,姐姐说会有人来接我。没有人来接我。下火车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了,而留在雪地中的脏脚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我搓搓手,双脚不停地运动以增加热量,口中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后又凝结成冰晶。不远处的售票员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我,小屋中的炉火映红了他的青蛙脸。等了二十分钟也没有人来接我,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已成不适之地。偶尔会听到犬吠与鸡鸣。这个偏僻之地没有公交与出租,我只能步行回家。这段回家的路约莫七公里,大雪淹没了路,却淹没不掉我对路的记忆。那个挂着凤凰岭三个字的站牌在雪中摇摇欲坠,仿佛要带着这座村镇的记忆随时倒塌,猩红瘫软的大字时刻提醒着这座小镇的绝境。从车站出来后,我在路旁的好再来饭馆吃了顿牛肉面,身体渐渐地回暖了。从饭馆出来之后,雪变小了,抬起头来甚至可以仔细辨认出雪花的形状。掉落到我皮肤上的雪随即融化。我的身体是它们的坟场。一条黑色无尾狗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们这样持续了二十分钟。出了凤凰岭之后我以为无尾狗会离开,但是它没有。我蹲下来,吹着断续的口哨,拍着双手欢迎它。它迟疑了。它向后面的村镇望了望,向后退了两步。它打量着十米之外的我,歪着头,瞪着眼,最后向我扑了过来。我把它抱了起来。它是条公狗,重量很轻,没有尾巴。我给它取名叫作撒旦。撒旦偎依在我的怀中,每隔一会儿便会舔我的手。它忧郁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某种绝望。我说,撒旦,我们相遇了就是种缘分,我会照看好你的。撒旦扑腾着双腿,胸中发出呜呜的叫声作为回应。我突然想到多年前的下午父亲带我去猎杀老狗的场景。老狗死前绝望无助的眼睛盯着多年后的我,眼睛中的泪珠始终没有落下来。我对狗的信任超过了人。死的时候老狗甚至没有名字。而如今我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个抛弃社会也被其抛弃的人。我紧紧地抱住撒旦,迎着风雪,朝着那个叫作家的地方驶去。我像是青年的奥德赛,迎接着命运的起落不定,而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像向上推动石头的西西弗或者是捆缚在石头上的普罗米修斯。到了,那个叫作安阳的村子到了。那个村落在雪中已经沉睡。我的双手已经筋疲力尽,风雪却如同刺刀一样割在手背。我时时刻刻地观察着撒旦,搂在大衣里面,和他说话,生怕他死去。撒旦,我们快要到家了,到时候就有热饭热水了。撒旦以微弱的声音回应着我,我感受到它的吐息声在不断地弱化。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路过那个刻着安阳村的石碑,向前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左拐便进入到了我七年多都没有到过的故乡。故乡。我在口中咀嚼着这个词语。有种反讽之感刺入脑海。故乡,故去的乡土。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了,为什么还要返回,为什么追溯,如果时间是螺旋向上的,那么追溯是否就意味着反时间反自然。不是的,时间是个圆圈,是首尾咬噬的蛇。我们现在经历的时间与故去的时间,现在的行为与故去的行为在意识中是同时发生,相伴相随的。这不就是柏格森或者普鲁斯特所要去付出行动打败时间的理论根据吗。我走着,家的距离越来越近。路上所碰到的两三个人似乎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冬季让人的面容和身躯同时变形。虽然大雪模糊了视野,但依旧可以感受到村庄的变化:以前泥泞的路变成了脚下的水泥路;以前的旧屋大多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楼房;以前路旁的巨大的泡桐树被水泥杆所替代;以前的热情活力被冷漠死寂所替代。我把头上的帽檐往下面扯了扯,不想被他人看见,我多么像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从身旁走过,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绕过了三个弯,路过我的小学母校,再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才到了我的家。红色的大门紧闭,我站在门口,弹掉身上的雪花,把撒旦从怀中抱出来。它没有死,我亲吻了它的鼻尖。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看到大门旁边有一个红色按钮,便走过去按响了它。从门内传来了庸俗的门铃声,来自过气歌手的最新俗作。我听到了脚步声在靠近大门,多么像是狱警在靠近牢房时所发出来的啊。我不知道见到父亲后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我猜想到最坏的结果便是父亲把我挡在门外禁止我踏入家门,毕竟唯一一次去监狱探视我的时候父亲便选择与我断清关系。门打开了,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面容枯萎却浓妆艳抹的女人。吴明,你回来了,你爸等你很久了,今天下雪了,所以他没有去接你,他说你认识回家的路。女人喋喋不休了好多,但是我并不厌恶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别人介绍给父亲的女人,他们没有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便开始搭伙过日子。别人都叫她黑茉莉。家里以前的老房子都消失了,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座两层楼房。走进房子,我才发现铺着的水泥还没有粉刷,杂货摆满了墙角。又是一座监狱,我心想,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再次见到父亲了。他坐在炉火旁喝着浓茶看着电视台中滚动播放的中东战争。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一句话:你回家了。然后目光又再一次落到主持人夸张的表情以及战争残酷的荒谬的对比之中。在电视台上,两名年仅十六岁的男孩捆绑着炸药在敌人的坦克前进行自杀式的爆炸。爆炸的轰隆声把身边的撒旦吓到了门外。也许它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不速之客,所以在地上显得颤颤巍巍。父亲老了,满脸的皱纹里面写满了岁月的艰难险阻与时间的惨烈。黑茉莉给我准备了面食,我一口气吃了三碗。之后我又用奶粉和咸肉喂饱了撒旦。吃饱喝足之后,黑茉莉用铁链把撒旦栓到房外的柱子上面。撒旦安稳地睡了,这种捆缚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安稳。父亲把电视声音调小,往炉火中加了新的煤炭。火在他眼睛中跳跃。回来了,有什么打算?父亲问。没有,还没有打算,我低声回答,看着炉火。我不能说我在写作。那打算在家待多久?他问。还没想好,我说。嗯,那就先待在家中帮忙,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父亲说。我点了点头。令我吃惊的是,父亲没有想象中的决绝,相反衰老让人变得慈祥。至于我打算做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目标的。透过窗,外面的雪停止了,长时间的凝视令眼睛酸痛。还不如长久地凝视黑暗呢。

这真的是一场没有止境的雪,从我回家算起整整下了二十一天。雪从天上曼妙而下,覆盖住了乡村的丑陋与原始,走出屋外后会意识到童话般的存在。三三两两的麻雀在榆树下面啄食嬉闹,三两个孩童在一旁屏住呼吸观看着即将进入陷阱的猎物。原来他们用两指长的树枝撑起一个铁盆,三米多长的白色尼龙绳子绑住了树枝。雪花落地的声音湮没了紧蹙的呼吸声。麻雀扭着头,相互叽叽喳喳地交换意见,它们开始逐个向铺满了麦粒的陷阱飞过去。男孩迅速地拉掉绳子,两只麻雀飞走了,还有一只留在了陷阱中。那两个男孩飞奔过去,口中吹着口哨,雪融化在他们粗粝稚嫩的脸庞上面。撒旦也从我的怀中跳下去,向陷阱处跑去。我跟在撒旦后面,循着留在雪地上的梅花烙印走了过去。一个男孩把手伸进去,向内部试探,十秒钟后便提着麻雀的翅膀。麻雀发出哀怨的叫声,撒旦则在一旁嘶叫。帮我把绳子拿过来,满脸雀斑的男孩对另外一个怯懦的男孩说。他们一个抓住麻雀的身体,另外一个用红色细麻绳绑住麻雀腿。或许因为力度过大的缘故,腿上渗出的雪染红了红绳。绑好了,该让它飞起来了,雀斑男孩说道。雀斑用麻绳的一端绑住自己的手腕,接着他把麻雀向空中一扔,撒旦跟着其扔出去的方向跑了过去。麻雀飞起来了,它冲向了飘零着雪花的天空,挣脱了引力的桎梏。有那么一瞬间它拥有了自由的姿态。男孩轻轻地拽了拽手中的绳子,麻雀便径直地坠落下来,沉重地砸落在地。撒旦跑了过去,围绕着麻雀嗅来嗅去。男孩赶走了撒旦后,走到麻雀的身旁,抚了抚它瑟瑟发抖的身体。两分钟后,他像第一次一样将麻雀投掷到空中,结果却一样:麻雀飞了起来,麻雀被扯下来,麻雀摔在了雪地上面。男孩显然投身到了这种游戏的快乐中。他又把麻雀举起来,像前两次一样抛到了空中。这次麻雀没有搏击天空,而是头朝下沿着抛物线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面。雀斑男孩显然被激怒了,他再次把麻雀扔向空中,麻雀再次选择直接落地。雀斑男孩放弃了,他把麻雀装进了口袋,呼喊着自己的同伴一起归家。妈的,下次让你飞你还这样的话,我就直接把你喂给这条没尾巴的狗。他指着的是撒旦。男孩们离开了,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失落地离开了。撒旦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了十米多远,最后悻悻而归,舔着我的鞋子。我把撒旦抱在怀中,沿着环绕安阳村的路,观看着这个世界的沉浮。男孩们走了之后,剩下的麻雀俯冲了下来,开始啄食剩下的麦粒。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精神被狂热所占据的卡夫卡在自己的黑色八开笔记本上写了这句话。那个时候的白昼,卡夫卡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普通职员,他为人内敛友好,是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正常人。而到了夜晚,被写作的狂热所驱使的卡夫卡成了自己的上帝,他独自面对稿纸,面对着虚无与荒谬,写下了对自我世界的审判。他曾经写出的这句话令我触目惊心:对于我来说,笔就是我的身体器官。我想只有将写作视为使命的人,才能够写出那样的话语。那么,对于一个与世界保持距离犹如上帝般存在的人来说,笔是他的身体器官的话,那么写在白纸上的文字便是流淌出来的血液。谁又能够否认《圣经》是上帝指派他的使者们用血液写就的奇书呢。谁又能够否认卡夫卡就是上帝的使者呢。或许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应该就是上帝本人。上帝不是一个人,上帝是所有的人。只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上帝的属性。我想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把这样的念头告诉任何人,他们会用虚妄,谬论,夸夸其谈等等来蔑视你身上所带有的某种上帝属性。正如他们用所有的这些抹杀掉自己的上帝属性一样。我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喜欢用上帝这个词语。上帝是无限多,又是无限小。上帝既是有又是无,指代着所有又什么也没有指代。这样的概念在道教关于道,佛教关于五蕴,物理学关于熵中都有类似的看法。但是我更喜欢上帝这个词语,读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会想到无限的荣光,是经历过地狱、炼狱、天堂之后才能够看到的无限荣光。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出了这样一句话。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啊。我想象着患有肺病的卡夫卡在夜间捕捉着自己的思想,与歌德、尼采、福楼拜和克尔凯郭尔进行着精神对谈的身影。那个冬季,我在读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我觉得越靠近他却距离他越遥远,就像他自己所写的城堡那样。父亲对于这样的我已经不再抱有期待,或者说他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没有热情也没有冷淡,这多么像卡夫卡在一篇小说《判决》中所描述的那样的父亲。父亲清醒的大多数时间都沉溺在了眼前的电视中,他最喜欢看的是新闻,尤其是充满谎言与悲剧的新闻:战争中阵亡的士兵,被遗弃的慰安妇,被地震摧毁的村庄或者是政客们满口的欺骗与推诿。是的,父亲用虚妄的悲剧感来驱使自己作为悲剧的存在,而这种悲剧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父亲以前有很多朋友的,几乎半个村子的男人都是他的朋友。父亲出手阔气,喜好赌博喝酒,性格爽朗。他这种乐观的人生底色来源于我。从小开始,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几乎每次都是班级第一。父亲逢人便夸奖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既是压力也是动力。我努力认真地学习,永远都坐在第一排,永远听从老师的教导,没有叛逆期没有恋爱期没有青春期,更没有雨季花季青春季。我的季节只有冬季。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父亲的点头称许,而偶尔的考试失利获得的不是父亲的狂怒便是冷漠。我并没有让他失望,从小学考到重点中学又考到重点大学,成了这个落魄村子第一个进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之后,他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从清早吃喝到夜晚,最后整个人都沉睡在了自己的呕吐物上面。记得那天逼我猎杀死老狗之后,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你知道,你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直到如今,我依旧不能够参透父亲所说的这句话的完整含义。但是,我知道父亲坍塌了。可以想象的是,在我进入监狱这件事情,在我因为强奸进入监狱这件事情对父亲的毁灭性的打击。全村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他们乏味空虚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佐料。父亲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失去了权威,也是在那个瞬间父亲突然间衰老了。父亲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偶尔也会独自喝酒,喝完酒后要么摔东西要么踢打黑茉莉,他不再对我袒露任何心声。他和我一样已经成了空心的人。

母亲是得了脑瘤去世的,这是姐姐告诉我的。姐姐说这句话时的那种坚定不移却让我更加迟疑,因为姐姐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坚定过立场。但是每当我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姐姐总会用一句伪真理作为抵挡:人都死了,问那么多也不能复活。这和姐姐抱有的生死观有很大的关联。她的生死观是: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何必在活着的时候瞎折腾。她从小都抱有这样的态度,而这也是我蔑视她的重要理由。回家以后,我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父亲。父亲从电视的地震废墟中缓过神来,他对着我冷漠地说:你妈是让你杀死的。我没有再去惊扰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中的父亲。几天之后,黑茉莉告诉了我实情,而这些也是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父亲将其作为家庭的丑闻。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是这样度过的:母亲经常性的头痛,甚至有时候会用头撞墙。在一次次折磨之后她确定这不是简单的头痛,也不是乡村医生随意开的医药处方可以治疗的。她那时便有了不祥的预兆,于是某一天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自己额外打小工赚来的钱去了县城医院。经过繁复的化验以及漫长的等待,她最后拿到了确诊书。她得了脑癌并且是晚期,无法得到治疗,只能靠昂贵的药品来延长生命。母亲带着确诊书,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父亲。她告诉父亲自己最多只有五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去农地里面干活,也不再给别人打小工,而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和很久未联系的朋友见面聊天,与失和的亲戚们修复感情。同时,母亲开始更加频繁地参加镇上的基督教活动,学习圣歌,诵读圣经。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去监狱最后一次看我的场景。她目光矍铄,欲言又止,把圣经给我以后便没有再说多少话。她整日都在为我的灵魂祈祷,她说她再也不会来监狱看我了。当时我就感觉母亲细微的变化,但是我并没有询问原因。母亲看完我之后,又最后一次参加了基督教会活动。我无法揣摩出母亲当时想了什么,但是或许她煎熬疼痛的肉身在最后的祈祷之中得到了灵魂升华。之后,她的身体便无法承受由于活下去的决心而产生的巨大热情。她倒下去了。她睡在病榻上的时候一定会回忆起她忙忙碌碌却毫无意义的一生。她的丈夫是酒鬼,她的儿子是罪犯,她的女儿是鱼贩子。而她呢。什么也没有得到,她的命运总是按照他人的想法去活,她没有真正地为自己而活。但是,或许母亲想到了什么,那一天她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走到了后院的老井。她打开井盖,凝视着黑暗之水所泛起的涟漪,或许那个时候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空洞的灵魂,看到了无意义,看到了死神的召唤。她跳了下去。我想,这或许是母亲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母亲走后,除了她的衣物和留给我的圣经,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来自于水,最终也归于水。母亲死后,父亲一度陷入崩溃的边缘。那个时候姐姐放下了手中的鱼,而回家照顾父亲。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父亲所说的话也没有超过一百句。姐姐那个时候一定也悲喜交加,悲痛的是母亲的离去和父亲的消沉,而庆幸的是父亲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没有人再与她争夺父亲的爱。但是没过多久,姐姐因担心生意而选择返程,但是她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望父亲。母亲死去六个月后,黑茉莉走进了父亲的生活。黑茉莉是隔壁尹庄村的寡妇,本命叫作王茉莉,又因为皮肤黝黑,所以有了黑茉莉的别称。黑茉莉的丈夫因为车祸早逝,她唯一的儿子南去广东打工,多年没有联系,她甚至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很多人说她的儿子已经进了传销,但是她不相信。她一直等待着儿子的归来,但是儿子却始终没有归来。经人的介绍,黑茉莉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父亲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父亲,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黑茉莉性格懦弱,少言寡语,对于父亲偶尔的暴力也一再容忍。他们虽然没有领取结婚证,但我预料这种不合法的关系会因为两人孤独的原因而长久地结合在一起。孤独是黏合剂。我不知道如何称呼黑茉莉。妈,阿姨或者婶婶这些词语都显得腻味。所以在她面前,我只用一个字来称呼:喂。干脆利落,不带情感情绪。她却当面称我的小名。我不喜欢她,也不厌恶她。不过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感到轻松笃定。她不追问我的过去,我也不谈论她的过去。彼此相安无事。连接我和黑茉莉的还有一个关键:圣经。她与母亲一样都是基督教徒。每周三和周末她都会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雨雪无阻。我闲来无事便跟着她一起去。我不属于任何宗教,我的宗教就是我自己。但我喜欢宗教的氛围,那种氛围的浮光掠影会让我暂时摆脱现实的迷惘。我喜欢观看教徒脸上虔诚的表情,喜欢吃领取的圣餐,喜欢听空旷浅淡的圣乐。我喜欢诵读圣经中的诗篇,因为那上面是圣徒的呼喊与拯救。我们相伴而行去教堂多达十四次。后来,我便不再去教堂了,原因有两点:黑茉莉告诉别的教徒说我是她的儿子;她告诉我她每天都为我祈祷,希望我能够得到拯救。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她也是罪人,她需要的是自己的救赎,而非上帝的救赎。

漫长的冬季结束了。覆盖在村庄的层层积雪反射的太阳光越发微弱,最后化为水汽变成了天空的积云。积云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整个冬季过后,我以往瘦弱的身躯变得虚胖,土灰的脸庞变得红润。我在镜中凝视我自己,幻想着成为另一个人。冬季过后的时光匆促而过,我总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到,时间从指缝中流过,并且悄无声息,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于是在夜晚我将自己投入到书本的世界里面,而白天我都投入到永无止境的体力劳动之中。其实,我喜欢体力劳动,喜欢与土地打交道。汗水从汗腺中流出来,一部分被太阳晒干被风吹干,而另外一部分淌着身体流下,一直流到土地之中。一个人过于投入到这种简单的劳作之中会产生某种顿悟之感。一叶一木一菩提,一花一沙一世界,我常常想到佛教所强调的顿悟之感。我们只不过是世间的微尘,总有一天又会回归到泥土之中。我以前没有做过多少农活,总将其当作乏味恐怖之事。母亲便用这种论调教导我,她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远远超于我拔草的神情。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干过多少农活,母亲和姐姐几乎承受住了家中大部分的体力劳动,而父亲几乎将所有的时间投入到了酒场和赌场。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姐姐对我的怨恨便不断积累,直到我成为罪犯后她的嫉妒与憎恶才完全削减。我们家有麦地、玉米地、苹果园和蔬菜园。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在麦地劳作,因为那片麦地位于山坡上面,宽厚辽远,视野广阔,整个村子都尽收眼底。特别是午后的时光,麦浪在春末煦风的吹拂下来回摆动,沙沙声响时常会惊醒不远处的雉鸡,它们扑闪着翅膀从低空掠到另外一处。每当这时撒旦便撒开后腿向目标扑过去。结果也不总是一无所获。有一次撒旦嗅到了雉鸡蛋,那便成为了他难得的美味。有时候干活累了我便会躺在油菜花玉米地或者麦地上面,闭目养神,睁开眼后会看到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未留下痕迹却在空中飞过的大雁,被夕阳浸红的西边天以及风雨来临前压在村庄上面的厚云。我喜欢静坐在山坡上面,感受时间的流逝,超越时间的流逝,忘记时间的流逝。物我皆忘,天人合一。甚至有时候,我会忘记我是谁,我到底身处何处,我是幻化成客观存在的我还是虚无空洞的我。我越发理解庄周与蝴蝶的故事了。我享受着听风看云的日子,享受着独身一人探身到内在世界的日子。有一次,带着采摘而来的野草莓,迎着夕阳下山坡的时候,我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一个凝在灰褐色树干上的暗黄色卵摇晃着,慢慢地探出了头与触角,一只虫子从洞口挣扎着涌动出来,最后它挣脱掉了桎梏,张开了黄黑红相间的翅膀,向着有光亮的地方飞去。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燕尾蝶。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没有嘈杂没有虚妄的情感,自然通透。那么如今的生活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这种想法令我释然,仿佛自己也挣脱掉了枷锁。我甚至打算永远待在这个村庄直到我死。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光明,那个时候光明正在给玉米剥皮。我才不要死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定要走出这个烂地方,光明说完后把精光的玉米棒扔到了后身的玉米堆上面。我笑了但没有再回应,而是帮着他一起拾掇面前的玉米。光明是我在这个村庄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是无尾狗撒旦。其实,在雪融化之后,我去找了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们,但是他们要么对我冷眼以对要么对我变相羞辱甚至有个人当面说我这种人渣应该被火车撞死。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而这样做的原因是我想要看到众多灵魂戴着面具行动的样子,这种样子滑稽荒诞。在农村走进监狱就意味着带上了终生的红字。难道红字一定意味着耻辱吗?红字难道就不能成为一种荣耀吗?那么,流淌着耶稣血液的十字架是一种耻辱还是一种荣耀呢?与其说是他们用所谓的正常人的观念抛弃了我,不如说是我抛弃了这些痴妄的人。但是光明却欢迎了我。光明是我小学的同学,因为生性软弱,成绩总是倒数第一而被同学们耻笑为白痴。他们叫他白痴的时候,他总是对他们还之以笑却从来也没有动怒。小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交集,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刚学会自行车,他吵着让我坐在他的后座上,然后他骑着自行车从山坡上面俯冲而下。我仍旧记得当时飞翔般的感受。车子速度越来越快,他无法控制车闸与车把,最后我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摔断了左胳膊,额头蹭破,而我双腿的膝盖也被地面蹭伤淌出大块的血。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母亲再也不让我靠近光明。那个白痴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母亲这样警戒我。从那之后,我便远远地躲着他。他是白痴他是瘟疫,人们都这样说他。光明在小学毕业后便停学了,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活。他家境贫穷,父母都是朴实憨厚的农民,比他年长十五岁的姐姐已经远嫁到湖南,每隔两年回来一次。光明对我说过几次他想要结婚想要孩子,而现实的情况是没有人愿意嫁给这个家境贫困的老实人。我问光明如果性欲来了怎么解决,他害羞地笑了,并且告诉我他在这个村子里面有三个情人,都是中年女人,他满足她们热烈的性需求,而她们会给他零花钱或者食物。他告诉了我那三个女人的姓名并且详细地谈论她们在床上不同的需求,其中有一个喜欢光明用鞭子抽打她。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神光异彩,仿佛真的被爱神所青睐。最后他让我发誓不说出这些秘密,我点了点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光明,我是不是会更加地快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没有读哲学文学,只是耽溺于自己的欲望之中,我是不是会拥有快乐。在短暂的瞬间,我想成为光明那样的人。但是很快我便否定了这样幼稚的想法。

在布谷鸟飞过之后,在麦子收割之后,在苹果成熟之后,时间便缓缓地从万物生长万物衰败的情境下流过。时间是气体,麦香味与玉米味便是时间酝酿的。时间是液体,那条向远处淌去无限循环的渭河便是时间给予的。时间是固体,它藏匿在布谷鸟、麦子与苹果的身体之中永无失去。时间是一切,看见的听见的触到的都是时间。时间是生又是死,死死生生,周而复始。时间不死。留恋时间是多数人娇痴的疾病。我从来也不会去留恋时间,而是与时间相恋相知的人。苹果采摘完之后,家里的农活也基本做完了。我开始利用白天的时间读书写作以及与老人们聊天。村民们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转变: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蔑视我躲避我,甚至会走到我面前辱骂我,而现在他们仿佛接纳了我,对我的存在再也不指指点点而是冷漠处之,甚至有人会对我以礼相待。其实,我一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或者看法。那些容易迁怒于他人,容易以卫道士面貌出现的人往往自己就是空虚狭隘的伪君子。例如那个当着我的面骂我是强奸犯的红霞,其实是在光明那里解决性欲的臃肿女人。有一次,她又在众人面前大声地喊着强奸犯,我转过头径直地走到她跟前说了五个字:你是个婊子。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怔住在那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当面羞辱过我。农民们忙着去活,忙着去死。村场就是生死场。近一年的乡村生活让我渐渐地融入其中而无法逃脱。但是我错了,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我的态度。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过后,一声声的警笛声闯进了静谧的村庄。村民们都从各家跑出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围去,像是猎犬围困受伤的野兔。原来这座村庄发生了命案,一个叫作小荷的女孩被杀害了,尸体扔在了麦子堆旁边。村民大山看到此景之后便立即报了警,并且守在犯罪现场周围。大山向警察陈述自己看到的情景,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向警察介绍这个女孩的情况。她叫周小荷,十六岁,中学毕业后便不再上学而是在家里务农,她为人乖巧懂事,从不惹事,见到村里人的时候也会打招呼。村民们纷纷地表示了愤慨与同情,这个时候小荷的父母挤过人群,他们趴在女儿的身上哭起来。突然他父亲站起来喊道: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他走了过来,他向我走了过来,村民们纷纷地让开了路。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杀意。他走了过来,然后是沉重的一拳砸向我的左脸,我倒在了地上,恶心地吐出了一摊血。村民们像是炸开了锅,他们的议论声淹没掉了身旁还未关闭的警笛声。我在意识混乱中听到了他们的愤慨。一定是他干的,他坐过监狱,他以前就是个强奸犯,他是人面兽心,他是杀人恶魔,他学到的知识都学到屁股眼里了,他白上大学了,他白读书了,读书顶个屁用。众生喧哗,我看到众人像恶魔一样准备吞噬掉我的肉身。那个男人准备再次打我但是被警察挡住了,身边的黑茉莉把我扶了起来。黑茉莉要带着我离开这个黑洞,但是人群已经将我们层层包围。警察最后走了过来,用铐子把我带走了。坐在警车上,我回头看着人群,他们身体积累的怨恨全部爆发出来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了,我太累了,我需要睡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待在看守所了。吃完酸菜冷饭之后,我被带到了审讯室。有两个男人审讯我,胖子先谆谆诱导想要让我承认事实。但是我的答案始终一样: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后来,瘦子走了过来,一脚把我从板凳上面踢下来,然后脚踩着我的脸说,你这个强奸犯,赶快承认,否则白受罪。我没有什么要承认的,我说。瘦子开始踢打我,我抱着肚子像狗一样从胸腔中发出闷声。最后胖子呵斥了瘦子,他们把我又送回到牢房。我在监狱待了整整十天,我无法承认自己未做的事情。有一天,狱警打开牢门后说,你可以走了。我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阳光刺在脸上,黑茉莉和光明在外面等着我。光明问我,待在里面是不是很痛苦?我说,我宁愿待在监狱也不愿意回那个村子了。我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我需要改变自己。第二天,我又踏上了新的路。我把撒旦留给了黑茉莉。父亲说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光明送我到那个叫作凤凰岭的火车站,足足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才听到火车汽笛的声音。我问光明是否一起去,他摇了摇头说他还有三个女人要去对付呢。我笑了。那天,雪又从空中飘落而下,整个世界的肮脏与丑陋都被大雪覆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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