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
2014-10-11周月霞
周月霞
孙旺财快死了。娘停住脚步,轻轻说。
他早就该死!
别这么说,那年头……
可他用棒子面窝头喂狗!我一想到此,就恨得牙根痒。
我十二岁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处处吃“低标准”的饥饿年代。挨肩的三个弟妹最小的才六岁,都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加上年迈的爷爷奶奶,只有母亲一天挣六个工分,分到家的粮食根本就不够一家半年吃的。母亲总是野菜树叶一大盆掺上一小碗棒子面在锅里蒸,我们用碗盛着吃。那年秋后分粮食,因为我爹是烈士,瞅瞅我们个个面黄肌瘦的,村支部特别照顾,多分给我们家一口袋玉米。我和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把玉米推回家,没等气喘匀停,孙旺财就带着两个壮汉进了门。他说,上边有指示,要照顾更困难的!不由分说推走了救命的粮食,娘绝望地抓起了农药瓶子,以死相挟。可任凭娘怎么央求,孙旺财头都不回。
孙旺财,你不得好死!我们兄妹几个抱着娘嚎啕大哭,诅咒他。那狗救过一个军长和他爹的命。也是天意,狗吃了窝头也没挡住死。上边就怪罪下来,他的队长给撸了,老婆也饿死了。咱家要不是遇到贵人,我每回上工干活挖野菜的筐子里总给悄悄放几个棒子轴,才挨过年,不然,你们几个也不知谁会饿死……娘深深的叹息声把我从记忆里唤回。
乡间小路,坑洼不平,我走得有点喘。志良,孙旺财说,见不到你闭不上眼……
我终于明白了娘急急喊我起床匆匆赶路的原因。娘的白发在曙光里泛着金色。八十二岁的娘,身板纤瘦却挺得很直,娘甩开我的搀扶,脚步几乎能用轻盈形容。
孙旺财比娘小不下十岁,瘫痪了三四年了。娘说,他有时候饿得吃自己身上的虱子。快死了身边也没个亲人守着。他家那栋许多年前在村里最宏伟的建筑物近在眼前,三间坯房歪歪斜斜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屋子周围一片荒凉,只有屋后那棵大槐树枝繁叶茂。
东里间屋,离北墙一步远的房梁用根木柱子顶着,木柱子人头高的地处很光滑,粘着几根白头发,肯定是孙旺财平时蹭痒蹭的。叔,志良来看你了……
娘好似闻不到孙旺财的身体散发出的臭气,附在孙旺财的耳边说话。听到娘的呼唤,孙旺财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嘴角抽动,浑浊的眼珠亮了亮,又暗下去,就像快没电的灯。娘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他断断续续地吐着字。孙旺财已经回光返照了,额头光滑得像绸缎。他的喉咙里咕咕响,就像冬天的白头翁躲在雪地里挣扎。
听着听着,娘忽然转回头看我,我看到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往下流。叔,原来,那些棒子轴是你给俺的啊……志良,你快叫,叔,志良他不恨你了……娘一边哭着一边踉跄着把我拽到孙旺财的面前。
旺财爷,我来看你了……听到我的话,孙旺财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得又大又亮,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眼角缓缓滚下一颗泪。那泪让我的心猛地一颤,多年之前,有一双眼睛里也这样滚落下一颗泪。
我逃出了一片哭声的小屋,逃到那棵大槐树前。大槐树下埋着军犬赛虎。
赛虎吃的窝头里有我从母亲手里抢过来的农药。那天,我躲在槐树后边,看着赛虎抽动着四肢,肋骨怒张,慢慢没了呼吸。它深凹的眼珠里滚下一颗大大的泪。
三十年了,那颗泪时时滚进我的梦里。
我扑倒在赛虎的“坟”前,请求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