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茶诗体式述略

沈文凡 潘玉环

茶与诗结缘，虽不始于唐代，但却盛于唐。据统计，《全唐诗》中，“茶”与“茗”两字共出现一千二百二十七次。①唐人引茶入诗，茶趣和诗情相融，成为诗坛亮丽一景。伴随着唐代饮茶习俗的发展与普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茶事诗歌，继往开来，蓬勃发展，也进入了‘黄金时代’。”②狭义的茶诗是指以茶为题的咏茶诗，广义茶诗是指内容涉及茶的咏茶诗。唐代诗人掀起了茶诗创作的高潮，具体表现为茶诗数量达到七百多首，茶诗作者超过二百余人，唐代文人乐吟诗，诗人无一不咏茶。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贾岛、刘禹锡、柳宗元、杜牧、李商隐等诗坛名家皆有茶诗佳作。

古人论诗，重视体式。唐人作诗，体式分明。明高棅《唐诗品汇》云“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唐代茶诗创作呈繁荣之态，不仅茶诗数量增多，茶诗题材更为广泛，更重要的是茶诗体式逐渐成熟与完备。以时而论，有盛唐体茶诗、大历体茶诗、元和体茶诗、长庆体茶诗等；以人而论，有皎然体茶诗、白乐天体茶诗、卢仝体茶诗、杜牧之体茶诗、齐己体茶诗等；以体裁而论，有古体茶诗、近体茶诗和杂体茶诗。

一、以时论茶诗体

唐代诗歌的发展，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呈现阶段性的特点。严羽论诗“以时而论”，唐代诗体有“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五种诗体。就茶诗而言，初唐尚未形成诗歌创作的潮流，故未有“唐初体”。而“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不乏佳作。此处着重阐释盛唐体茶诗和大历体茶诗。

（一）盛唐体茶诗——自然浑厚

所谓“盛唐体”，即盛唐诗坛所独具的笔力雄壮、气象雄厚的诗歌之体。严羽在《答出寄书临安吴景仙书》中说：“盛唐之诗，雄浑雅健。……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③明人高棅《唐诗品汇总叙》：“开元天宝年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④清人沈麒《诗体明辨序》：“盛唐稍著宏亮。储光羲、王维、孟浩然之清逸，王昌龄、高适之闲远，常建、李颀之秀拔，李白之郎卓，元结之奥曲，咸殊绝寡伦。”⑤盛唐体茶诗，受时代昂扬之精神的影响，诗歌总体呈现雄浑、自然之气。

如储光羲《吃茗粥》云：“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此诗写盛夏时节，吃茗粥以御暑。《批点唐诗正声》云：“情真，写得出，愈见大家。”又《唐诗归》云：“‘粥’字有理，但用以说‘茗’，字面似欠清雅。‘静不飞’三字与茗饮无干，茶理、茶趣、茶景在此，与‘素瓷传静夜’同其妙。（“鸟雀”句下）妙在通篇只此一语说茶，是深于茶者。（“淹留”句下）只如说话，气自质厚，深于陶者。（莫句下）”⑥

又如岑参《闻崔十二侍御灌口夜宿报恩寺》云：“然灯松林静，煮茗柴门香。”写访友而夜宿佛寺，溪冷月明，江云浮荡，松林幽静。与友人煮茗论道，茶香四溢，雅兴悠长。⑦

诗圣杜甫有茶诗5首。《巳上人茅斋》云：“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写拜访友人，虽置身茅屋寒舍，但却可以赋诗论文。在幽僻的竹林中，友人以清茶瓜果盛情挽留，表现好友之间的浓浓情意。《回棹》诗中有“强饭莼添滑，端居茗续煎”句，表达多年漂泊后短暂安定生活中享受到的煎茶之乐。《夜宴左氏庄》云：“检书烧烛短，煎茗引杯长。”写春日夜里的惬意之情：伴着满天繁星，煦煦春风、落花香径与悠悠琴声，诗人一边翻书，一边煎茶。书翻了一页又一页，香茗喝了一杯又一杯，诗人陶醉于书香于茶香之中。《重过何氏五首》云：“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阑斜点笔，桐叶坐题诗。”写春日傍晚，在和煦的春风中，饮茶赋诗的闲逸之趣。《进艇》一诗，写杜甫携老妻稚子畅游湖北清江时的愉悦之情。其中“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表现当时“携茶出游”是唐代文人的一种时尚。⑧

诗仙李白有茶诗两首。一首为涉茶诗《配族叔当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风亭》，另一首为咏茶诗《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为五言古体茶诗，是唐代较早的以茶为吟咏对象的诗篇。

（二）大历体茶诗——空灵纤丽

“大历体”是主要创作活动在大历年间的诗人所形成的诗歌体式。《极玄集》载：“（李端）大历五年进士。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洞、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⑨皎然《诗式》：“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皇甫曾、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⑩大历体茶诗作者以钱起、韩翃、皇甫冉、皇甫曾、李嘉祐、刘长卿为代表。其中，李嘉祐作诗最多，共有7首。大历体茶诗，以酬唱、送别、摹写美景为主，呈现空灵纤丽之特点。

如李嘉祐《同皇甫侍御题荐福寺一公房》诗云：“虚室独焚香，林空静磬长。闲窥数竿竹，老在一绳床。啜茗翻真偈，然灯继夕阳。人归远相送，步履出回廊。”描写一位僧人的简单生活。在清幽的禅室，静坐焚香，悠长的罄声在寺院外的空林回荡，闲暇之时可窥见寺外的竹丛，陪伴僧人的是一张简陋的绳床。在单调的生活中，一边翻阅佛经，一边细品香茶，夜以继日地啜茗静虑，以期一朝顿悟，成为觉者。诗意高雅闲淡。

又如钱起《与赵莒茶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这是中国茶诗史上第一首记载茶宴的诗歌。诗人与赵莒一起办茶宴，两人举手畅谈，以茶代酒，洗净称心。诗歌表达饮茶后浑然忘我、超然脱俗、杂念全无、一心清净的独特感受。香茶、鸣蝉与幽竹同闲雅之趣融合，诗歌呈现出空灵之美。

再如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此诗历来评价甚高，如《唐诗评三种》云：“古来高士胸中别有寄托，偶然寓之于物，如子猷之竹，渊明之菊，皆非世情所解，陆山人之嗜茶，意亦如此。今作诗送行，起笔若径叙采茶事，便属钝笔，只‘千峰待逋客’五字，便见此峰本与山人有深情，采茶特寄焉而已。”（11）又《唐诗归》评云：“妙在十字中，一气清转无寻处。……清深无际。”（12）

二、以人论茶诗体

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中以人论体，明确提出唐代有二十四种诗体。其中二十四位诗人均作有茶诗，即杜甫、李白、高适、孟浩然、岑参、王维、韦应物、韩愈、柳宗元、李贺、李商隐、卢仝、白居易、元稹、杜牧、张籍、王建、贾岛、孟郊、杜荀鹤。此外，唐代能够自称一家的茶诗作者还有姚合、司空图、郑谷、薛能、皮日休、陆龟蒙、方干、皎然、贯休、齐己等十几位诗人。这些诗人能够开创独特诗风，茶诗具有个性特征，形成诸多茶诗体派。本文仅选取几种具有代表性的茶诗体作简略阐释，即白乐天体茶诗、卢仝体茶诗、杜牧之体茶诗。

（一）白乐天体茶诗——平易闲适

严羽论诗，有白乐天体。白居易，字乐天，其诗歌在当时即风行于海内外，至宋朝仁宗年间仍颇为流行。欧阳修《六一诗话》云：“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行于容易。”司马光《温公续诗话》称魏野“其诗效白乐天体”。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云：“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晚年与参政李公至为唱和友，而李公诗格亦相类，今世传《二李唱和集》是也。”白居易是唐代作诗最多的诗人，也是唐代创作茶诗数量最多的诗人，共计有茶诗六十四首，占全部唐代茶诗的近十分之一。

乐天体茶诗，表现其嗜茶的特点。白居易一生疾病缠身，据学者分析白居易大概患的是糖尿病。（13）糖尿病亦名“长卿病”或“相如渴”。白居易《酬令狐留守尚书见赠十韵》自言“慵于稽叔夜，渴似马相如”。由于茶有消渴的作用，这也是白居易爱喝茶的重要原因。白居易爱茶，时时处处离不开茶。如“席上馀杯对早茶”（《不出》），写的是早上饮茶；“午茶能散睡”（《府西池北新葺水斋，即事招宾，偶题十六韵》），写的是中午饮茶；“晚送一瓯茶”（《营闲事》），写的是晚上饮茶。“举头中酒后，引手索茶时”（《和杨同州寒食会后闻杨工部欲到知予与工部有宿酲》），写酒后饮茶；“僧待置茶瓯”（《想东游五十韵》），写以茶待客；“移榻临平岸，携茶上小舟”（《履道新居二十韵》），写的是闲居郊游时饮茶。

乐天体茶诗记录其所饮之茶的来源。白居易爱茶，其获得茶的途径主要有两条：其一，开茶园，自植茶。白居易在被贬江州时，曾在庐山建草堂，并亲自种茶，其有诗云“斫壑开茶园”，（《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药圃茶园为产业”（《重题》）。其二，朋友馈赠。白居易交友广泛，朋友深知他爱茶，经常以茶相赠，此类茶诗如《萧员外寄新蜀茶》云：“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云：“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杨六尚书新授东川节度使，代妻戏贺兄嫂二绝》云：“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谢杨东川寄衣服》云：“唯有巢兄不相忘，春茶未断寄秋衣。”《继之尚书自余病来寄遗非一又蒙览醉吟先生传题诗以美之今以此篇酬谢》云：“茶药赠多因病久，衣裳寄早及寒初。”《晚春闲居杨工部寄诗、杨常州寄茶同到因以长句答之》云：“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到茶。”这些酬赠茶诗传递出白居易友人之间的浓浓情谊，更表现出其对茶的钟爱之情。

乐天体茶诗更展示其饮茶之情趣。白居易自称“别茶人”，对茶有自己的偏爱，他喜欢“绿昌明”、“顾诸紫笋茶”，更爱“蒙山茶”，视之为古旧亲朋，明言“茶中故旧是蒙山”（《琴茶》）。白居易煎茶所用之水有雪水、泉水，而他长期居住在洛阳，因而对渭河水更是喜爱。当友人寄来蜀茶，他用渭水煎煮，感觉弥足珍贵。白居易对茶事十分熟悉，在《睡后茶兴忆杨同州》一诗写煮茶、饮茶的全过程：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麹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馀芳气。诗人品饮中为茶的清香而陶醉，获得如同陶渊明在田园山水间“欲辩已忘言”的真趣。

乐天体茶诗在语言上具有其诗歌一贯的通俗平易、浅近畅达的特点，如话家常。例如：“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首夏病间》）；“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咏意》）；“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官舍》）；“或饮茶一醆，或吟诗一章”（《偶作二首》）。

“悠闲”情趣成为乐天体茶诗的主旋律。如“尝酒留闲客，行茶使小娃”（《春尽劝客酒》）、“闲尝雪水茶”（《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到茶”（《晚春闲居杨工部寄诗、杨常州寄茶同到因以长句答之》）、“不读书来老更闲”（《琴茶》）、“闲停茶碗从容语”（《病假中庞少尹携鱼酒相过》）、“晴教晒药泥茶灶，闲看科松洗竹林”（《偶吟》）这种悠闲情趣与其人生思想密不可分。对于白居易的思想，陈寅恪先生持这样的观点：“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14）又云“既知有等级之分，则己身所处不在最下一级，仰瞻较上之级，虽觉不如，而俯视较下之级，则犹胜于彼。因此无羡于较上之级者，自可知足矣。若能知足，则可不辱。此乐天一生出处进退安身立命所在之理论，读其作品者，不可不知也。故持此义，以观其诗，则愈易了解。”（15）白居易的茶诗多数作于被贬江州司马以后，表现为知足保和的中庸主义。这种思想恰好与茶性的高洁淡雅相契合，这是白居易茶诗创作丰富的重要原因。白居易是中唐文人的典型代表，他的后期思想是中唐诗人的主流，悠闲情趣的抒发也是中唐茶诗的一个重要特点。

（二）卢仝体茶诗——险怪

严羽论诗有“卢仝体”。卢仝自号玉川子，性格狷介，有雄豪之气。其诗风浪漫且奇诡险怪，人称“卢仝体”。费经虞诗话《雅伦》称：“老仝，山林怪士，诞放不经，意纡辞曲，盘薄难解。”又苏轼称其诗“怪癖极矣”。且《学林新编》云：“玉川诗虽豪放，然太险，不循诗家法度。”（16）仝好茶成癖，著有《茶谱》，亦被世人尊称为“茶仙”。在中国诗歌史上，卢仝，人以诗名，诗则又以茶名也。卢仝有茶诗四首。《示添丁》是一首写给儿子添丁的诗，描写日常生活的琐事，表现父子之间的天伦之乐。“日高始进一碗茶”句，言以茶代食的生活情趣。《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其一），追忆好友道教炼丹师金鹅山沈山人，诗歌比较食丹与饮茶的不同功效，并用“一片新茶破鼻香”句，描写饮茶的独特感受。《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客谢竹》是一首咏竹之诗，其中“君若随我行，必有煎茶厄”，以戏谑的口吻，委婉表达诗人嗜茶的特点。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世称《饮茶歌》，又称《七碗茶歌》，也是给卢仝带来巨大荣誉的著名诗歌，被誉为天下第一茶诗，卢仝也因此诗而被后世尊称“茶中亚圣”。此诗一出，传诵不衰，顿成千古绝唱。诗云：“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首诗篇幅较长，行文挥洒自如，语言诡异劲峭，连用数字“一”至“七”表现饮茶之功效，用语风趣。他用浪漫奇特的语言描绘各层次品茶的奇妙感受，将品茶的审美体验描述得绘声绘色、出神入化。“碧云”、“白花”、“黄金芽”等比喻形象奇异。诗歌构思巧妙，立意高雅，风格奇丽。茶的功效，和卢仝对茶饮的审美愉悦，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有学者如是评价：“这首诗写得挥洒自如，毫不费力，从构思、语言、描绘到夸饰，都恰到好处，能于酣畅中求严谨，有节制，卢仝那种特有的别致的风格，获得完美的表现。”（17）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体现卢仝诗歌险怪的特点，《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云：“说得送茶、饮茶、谢茶，宛转透彻，气之一往，如三峡水倒流，九疑云百变，此最诗人快境。末段慧想尤爽，握管如椽，横睇千古。……诗话云：诗人有诗才，亦有诗胆。胆有大有小，每于诗中见之，刘禹锡题九日诗，欲用‘糕’字，乃谓六经无糕字，遂不敢用。后人作诗嘲之，盖以其诗胆小也。六经原无‘碗’字，而玉川子《茶歌》连用七个碗字，遂为名言，是其诗胆大也。”（18）又《野鸿诗的》云：“至‘七碗吃不得’句，又令人流汗发呕。”（19）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在当时以及后世都产生巨大的影响。时人深爱此诗，评价其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如长寿寺诗僧含曦赞其云：“长寿寺石壁，卢仝一首诗。渴读即不渴，饥读即不饥。鲸吞海水尽，露出珊瑚枝。”（《酬卢仝见访不遇题壁》）。后世多有仿效此诗，如宋代范仲淹的《斗茶歌》。如《苕溪渔隐丛话》云：“玉川子有《谢孟建议惠茶歌》，范希文亦有《斗茶歌》，此二篇皆佳作也，殆未可以优劣论。然玉川歌云：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而希文云：‘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若有先后之序，则玉川子之言差胜。”又“以卢、范二篇茶歌皆佳作，未可优劣论……余谓玉川之诗，优于希文之歌，玉川自出胸臆，造语稳贴，得诗人句法：希文排比故实，巧欲形容，宛成有韵之文，是果无优劣耶？”（20）

（三）杜牧之体茶诗——清丽蕴藉

严羽论诗有“杜牧之体”。杜牧其诗主才情，俊迈不羁。杜牧有茶诗7首，诗歌语言清丽，诗风爽俊，画面鲜艳，意境深远。

中晚唐时期，顾渚紫笋茶闻名天下。《西清诗话》：“唐茶品虽多，惟湖州紫笋入贡。紫笋生顾渚，在湖、常二郡之间。当采茶时，两郡守毕至，最为盛会。”吸引了许多高官名士与文人墨客，如陆羽、颜真卿、皎然、张文规、袁高、皮日休、陆龟蒙、白居易、刘禹锡等。大中年间，杜牧奉召到义兴茶山与毗邻的顾渚山督造贡茶，其茶诗多作于这个时期。诗人一面督制贡茶，一面游春赏景、品茗赋诗。

《入茶山下题水口草市绝句》云：“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诗人以简练之笔墨描写依山傍水绿树掩映的乡村茶市，酒店林立，繁华热闹，鸳鸯双宿双飞，人与自然和谐。《题茶山》云：“山实东吴秀，茶称瑞草魁。”赞茶为瑞草之首，自此茶有“瑞草”之别名。“泉嫩黄金涌，牙香紫璧裁。”等句，描绘茶山明丽秀美之景，语言朴素浅近，含蓄而蕴藉。《春日茶山病不饮酒因呈宾客》云：“山秀白云腻，溪光红粉鲜”，描写茶山的湖光山色，诗人陶醉于茶香的云雾之中，如同入仙境。并直言“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表现其嗜茶的情趣。《茶山下作》云：“春风最窈窕，日晓柳村西。娇云光占岫，健水鸣分溪。”描写茶山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色，形象鲜明，韵味无穷。

《题禅院》是一首七言绝句，为杜牧晚年之作。诗云：“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杜牧年迈卧床，白发稀疏，偶游寺院，见茶烟升腾，遂感慨万千。此诗后人评价颇多，如“写出才人迟暮不遇，措语蕴藉。”又如“若云负青春，却又了无意味。正为壮盛虚掷醉乡悲悔无及，乃题此篇，妄加‘醉后’二字（按本诗一题《醉后题禅院》），真溃溃也。”又如《唐贤小三昧集续集》评曰：“亦是神来之作。”又《石洲诗话》“只如‘今日鬓丝禅榻旁，茶烟轻扬落花风’，直自开、宝以后百余年无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后，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又《唐绝诗钞注略》评云：“小杜此诗，洵晚唐佳语。”（21）

三、以体论茶诗体

从诗歌体裁形式上看，唐代茶诗各种主要体式皆备，并且每种体裁皆不乏佳作。唐以前形成的基本体式，唐代茶诗作则继续广泛运用，并进一步完善和成熟；唐代以前没有的诗歌样式，唐代茶诗作者不断创新，经过具体的创作实践，也使之完备。唐代茶诗体裁，从大类分，有古体和近体；从句式分，有五言、七言、六言、杂言等；从形式分有正体和杂体，杂体包括联句诗和宝塔体茶诗。

（一）古体茶诗——自由灵活

所谓古体诗，是指模仿唐代以前的传统诗体，没有一定格律要求，篇幅可长可短，用韵平仄都比较自由，句子的字数有整齐的，也有不整齐的。唐代古体茶诗以五古和七古为主，也有一些杂言诗，形式上自由而灵活。

五言古体茶诗，五字一句，句数不拘。五言古诗茶诗数量较多，如李白《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李华《云母泉诗》、王建《七泉寺上方》、袁高《茶山诗》、孟郊《越中山水》、白居易《首夏病间》、《咏意》、《山路偶兴》、刘言史《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等。

七言古体茶诗，七字一句，句数不拘。因作诗难度较大，茶诗数量相对较少，但也有不少佳篇。如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温庭筠《西陵山道士茶歌》、李郢《茶山贡焙歌》、崔珏《美人尝茶行》、秦韬玉《采茶歌》等。

此外唐代茶诗中还有少量杂言古体茶诗，形式自由灵活，篇幅较长，一般句子中长短夹杂，字数不一，最短一字，最长可达十字以上，一般以三、五、七字最多。有五、七杂言茶诗，如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饮茶歌送郑蓉》；有三、五、七、九字杂言茶诗，如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有五、七、九字杂言茶诗，如卢仝《示添丁》。

（二）近体茶诗——整饬典雅

近体茶诗，也叫今体茶诗，就是格律体茶诗。近体诗茶诗不像古体茶诗那样自由，在篇幅，用韵，平仄，对仗和句数方面等都有严格的要求，因而形式上呈现整饬典雅的特点。近体茶诗主要有两类，即律诗和绝句。绝句以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居多，也有六言绝句。律诗多五言和七言，一般为八句。偶有六句，称为短律或小律，超过八句的律诗称作排律。

五言绝句茶诗，如皎然《九日与陆处士饮茶》、司空图《武陵路》、《即事二首》（之一）李群玉《龙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其四）、顾况《焙茶坞》、皮日休《闲夜酒醒》、贯休《上冯使君五首》（其四）、朱景玄《茶亭》、张籍《和韦开州盛山十二首·茶岭》、韦处厚《盛山十二诗·茶岭》等。

七言绝句如：白居易《萧员外寄新蜀茶》、裴度《凉风亭睡觉》、刘禹锡《尝茶》、柳宗元《夏昼偶作》、陆希声《阳羡杂咏十九首·茗坡》、杜牧《题禅院》、皎然《送许丞相还洛阳》、钱起《与赵莒茶宴》、姚合《乞新茶》、王建《宫词》（其七）、杨嗣复《谢寄新茶》、施肩吾《春霁》、《蜀茗词》、卢纶《新茶咏寄上西川相公二十三舅大夫二十舅》、李群玉《答友人寄新茗》、司空图《暮春对柳二首》（其一）、《丑年冬》、成彦雄《煎茶》、郑谷《雪中偶题》、灵一《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等。

此外，唐代近体茶诗中还有极少量的六言绝句，如顾况《过山农家》等。

五言律体茶诗，如孟浩然《清明即事》、储光羲《吃茗粥》、杜甫《巳上人茅斋》、《重过何氏五首》（其三）、白居易《招韬光禅师》、刘禹锡《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李德裕《忆茗芽》、韦应物《喜园中茶生》、杜牧《茶山下作》、《春日茶山并不饮酒，因呈宾客》、戴叔伦《春日访山人》、许浑《送段觉归东阳兼寄窦使君》、无可《送邵锡及第归湖州》、《送喻凫及第归阳羡》、皎然《访陆处士羽》、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裴迪《西塔寺陆羽茶泉》、姚合《寄元绪上人》、《和元八郎中秋居》、齐己《谢浥湖茶》、《尝茶》、《送人游衡岳》、《谢中上人寄茶》、岑参《闻崔十二侍御灌口夜宿报恩寺》、钱起《山斋独坐，喜玄上人夕至》、《过长孙宅与朗上人茶会》、戴叔伦《与友人过山寺》、韩翃《同中书刘舍人题青龙上房》、薛能《留题》等。

七言律体茶诗，如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琴茶》、《春日尽》、《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因寄此诗》、李绅《别石泉》、薛能《谢刘相公寄天柱茶》、郑谷《蜀中三首》（其二）、《峡中尝茶》、徐夤《尚书惠蜡面茶》、刘禹锡《送蕲州李郎中赴任》、钱起《过张成侍御宅》、温庭筠《西陵道士茶歌》、陆龟蒙《和访寂上人不遇》、李嘉祐《秋晓招隐寺东峰茶宴，送内弟阎伯均归江州》、鲍君徽《东亭茶宴》、徐夤《贡馀秘色茶盏》等。

五言排律体茶诗，如王维《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高适《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所居》、王昌龄《洛阳尉刘晏与府椽诸公茶集天宫寺岸道上人房》、杜甫《回棹》、白居易《春末夏初闲游江郭二首》（其一）、《晚起》、《睡后茶兴忆杨同州》、杜牧《题茶山》、孟郊《越中山水》、《凭周况先辈于朝贤乞茶》、李群玉《龙山人惠石廪方及团茶》、李德裕《故人寄茶》、薛能《蜀州郑史君寄鸟嘴茶，因以赠答八韵》、姚合《寄杨工部，闻毗陵舍弟自罨溪入茶山》、李贺《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皎然《对陆迅饮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刘禹锡《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等

此外，还有少量的五言短律体茶诗，如皎然《送李丞使宣州》、姚合《题金州西园九首·葼径》、《杏溪十首·杏水》、孟郊《送玄亮师》、郑愚《茶诗》等。

（三）杂体茶诗——活泼戏谑

杂体诗又称变体诗，多寓活泼有趣的文字游戏于诗歌创作中。这类诗歌往往把字形、句法、声律和押韵加以特殊变化，成为形式奇异之作，一般带有文字游戏性质。唐代杂体茶诗有联句、宝塔诗等，形式上具有活泼戏谑的特点。

联句又称连句，一首诗由两人或多人共同创作，每人一句或数句，联结成一篇，用于集会宴饮及朋友间酬答，多为诗人们逞才游戏的产物。唐代茶诗联句较多，既有涉茶联句，更有咏茶联句。涉茶联句诗，如《连句多暇赠陆三山人》是陆羽与耿湋两人的联句，《寂上人院联句》是皮日休与陆龟蒙两人联句，《与崔子向泛舟自招橘经箬里宿天居寺……联一十六韵以寄之》是皎然与崔子向两人联句，《会合联句》是韩愈、孟郊、张籍、张徹四人联句。以饮茶或茶舍为题的咏茶联句诗，如《渚山春暮，会顾丞茗舍联句》是皎然、崔子向、陆士修三人联句，《五言月夜啜茶联句》是颜真卿、张薦、李崿、崔万、皎然、陆士修等六人的茶诗联句，

此外，唐代茶诗中还有一首罕见宝塔诗体。宝塔诗属于杂体诗的一种，是一种风格独特的诗体。顾名思义，它形如宝塔。原称“一字至七字诗”，也叫“一七体诗”。从一字句到七字句，逐句成韵，很有规律。后来有的增加到十字，甚至十五字的。起始的字，既为诗题，又为诗韵。元稹《茶》诗就是一首我国古代茶诗中极为罕见的绝妙宝塔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麹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全诗仅55个字，描写茶的形态、与诗人僧侣的关系、茶碾、茶罗、煎茶的过程以及饮茶后的感受。这首诗虽然是诗人兴会之作，然而对仗工整，文情并茂，逐句押韵，结构呈宝塔形，堪称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

①卢华语《〈全唐诗〉经济资料辑释与研究》，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②吕维新《唐代茶文化的形成与诗歌文学的繁荣》，《农业考古》，1995年第2期。

③⑤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53、55-56页。

④高棅《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页。

⑥⑦⑧（12）（19）（20）（21）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 389、392、455、410 页。

⑨傅璇宗《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39页。

⑩皎然《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3页。

（11）黄生《唐诗评三种》，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2页。

（13）黎活仁《汉唐文学与文化研究》，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页。

（14）（1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37、343页。

（16）（18）吴文治《明诗话全编》，凤凰出版社1997年版，第9599、8590页。

（17）萧涤非《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