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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视野中的底层文学表述问题

2014-09-29贾怀鹏

文艺评论 2014年9期
关键词:人类学底层知识分子

○贾怀鹏

自2004年以来,底层文学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形成了国内理论界罕见的争议性热点话题。其中,有关底层文学表述问题是双方激辩的焦点之一。本文尝试从人类学的视角切入,来审视底层文学的有关表述问题的讨论。

作为现实主义创作的底层文学,无疑继承了现实主义文学对于真实性的根本要求。可是,不少学者对于底层文学如何抵达所谓的“真实性”的表述问题表达了强烈的质疑。这种质疑主要指向了底层的沉默和知识分子的代言问题。质疑者大多认为,底层文学不能反映真实的底层状况,因为底层的真实情况只有底层人自己知道,但是底层人又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声音,所以,所谓的底层文学实际上是由非底层的知识分子代言的,因而这些底层文学的表述不可能接近底层的真相,而只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的想象或自以为是的虚构。

如果将这些表述问题进行分解的话,大致可以分解出如下几个小问题:1.底层表述的真实与否是否必须由底层自己来判断;2.底层的真实是否必须由底层自己来表述;3.底层能否恰当地自我表述;4.非底层的知识分子关于底层的表述能否抵达底层的真实;5.如何抵达底层的真实。本文就围绕这些问题,进行一番浅近的分析。

一、底层自我判断如何可能

一些批评家指出,只有底层才具有资格去判断底层文学是不是真正地呈现了他们的生活,即底层文学是否表达了底层的真实情况,要由底层人民自己来判断。应该说,这种说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是从当代人类学常识来讲,这种论断有些粗糙、笼统。

底层人民并非铁板一块,不同的底层人对底层生活有着不同的理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理解,也就是说,同一篇底层文学作品,可能在某些底层人看来是真实反映他们的生活的,而在另一些底层人看来却并不真实。底层人对于他们的生活的所谓真实的理解,不可能是如照相机一般达致某种现象的真实,他们心目中的真实,必然是一种极具有政治性、文化性的、观念性的真实。不同政治立场的底层人肯定对同一事物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记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底层人对于同一事物也必然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观点。

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底层”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底层的“里面”是复杂的,丰富的,乃至充满矛盾的,而绝非铁板一块的。同为底层人民,下岗职工和进城务工人员,他们的立场、生活环境、文化背景皆有重大差异,那么他们对于同一生活事实的理解也必然不同。即便将“底层”限制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里,这个“底层”也不可能呈现出一种单调同一的色彩,就如同样是下岗职工,浙江的和东北的可能大不相同,对于北方的重工业基地来讲,工人下岗意味着失业和生计的艰难,而对于譬如浙江等地民营经济、市场经济极为发达的地区而言,下岗意味着解放,意味着可以一边领着工资,一边自己创业或打工,可以挣得更多的钱,远比在沉闷的国有企业里耗费大量时间获取那点可怜的工资强千倍百倍。我在浙江上中学的时候,正是当地很多企业职工下岗的时期,就身边的下岗工人而言,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而后来到了东北上大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再后来到河南工作,就经常看到下岗职工拉条幅拦马路,于是政府动员大家都给这些下岗职工捐钱。同样是下岗工人,在浙江可能越早下岗,就能越早进入商海,而越早进入商海,商机就越多,从而成为老板的可能性也越大,最不济也能凭着一份手艺到当地的乡镇企业或私人企业中做工,工资远远高过国有企业。而在河南,那时的市场经济并不发达,除了个别有资源的工人出来后自己单干,绝大部分员工下岗之后最多卖个煎饼果子摆个摊之类经营小本生意(就这,还要承受城管的驱赶、没收),很难有机会再创业,并且也没有民企来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所以日子就过得颇为凄凉。可见,同样是下岗工人,不同情境中的当事人对于下岗这个事情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即便同是北方一个城市的下岗工人,有些知识层次比较高,视野比较开阔,他们能够理解中央的决定,知道这是为了全局利益而不得不作出的牺牲,所以虽然心里也不免痛苦,但是还不至于愤怒;而有些下岗工人可能就没有这样的视野,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如此一来,他们对于下岗这个历史事实的认知,就必然存在着重大的差异。这就是文化、知识背景不同所带来的对于同一事件的认知的不同。而这种差异,并不是一般的“底层人民”能够自觉的,他们往往只能在自己的立场上言说自己心中的真实,却很难看到别人眼中的真实。所以,如果只是听取某些“底层人民”的判断,必然导致以偏概全。所以,如果说底层真实确实需要底层自身的判断,那么这种判断也必须是所有的底层人的判断,并且可以想见,这种判断的意见必然是不一致的、复杂的,甚至矛盾的。

但是,即便是理论上的全部“底层人民”的判断,也未必完全正确。因为,由于视域的限制,总有些事实是全部“底层人民”所忽视或扭曲的。因此,底层文学是否真实地表现了底层生活,不能简单地讲:必须由“底层人民”来判定。应该说,“底层人民”自身的意见是相当重要的参照,但是绝非唯一的参照,更不是能够盖棺定论的标准答案(遑论这些标准答案之间也是互相冲突的)。

二、底层自我表述如何可能

底层文学是否必须有底层人民自己来书写才能达致底层生活的真实?不少对底层文学的质疑者可能会做出肯定性的答复。或者大部分人可能会倾向于认为,纯粹的城里人去表述底层问题具有天然的不合法性,至少应该是由那些农村长大的知识分子来表述底层才是比较理想的。用人类学的术语来讲,就是只有具备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才能对该文化进行较好的表述。那么,似乎没有比底层人民自身更具有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了。

可是,就国内目前的底层状况而言,底层是否具有自我表述的能力,是受到质疑的。这一点很多学者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并不认识自己的经验,或者熟视无睹——沉默的芸芸众生无法为自己说话”。①对于大多数底层人民而言,他们是缺乏自我表述的能力的。

底层表述如何可能,细分起来,至少包括三个层面:1.有没有能力使得底层的自我表述被公众知晓,即他们的自我表述是否具备强大的传播能力;2.自己的想法能否用恰当的方式表述出来,即底层是否具有自我表达能力;3.底层的自我表述是否切合自身利益和他们的生活真实,是否受到驯化、奴化、歪曲,即他们的自我表述是真实的自我表述,还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后的所谓自我表述。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底层表述是很难具备强大的传播能力的,没有知识分子的帮忙整理、挖掘、竭力传播,底层自身几乎完全是处于默声时代。可以这么讲,没有知识分子作为中介,底层的声音是传不出来的,即便是到了网络时代,底层表述想要进入公众视野,也存在着技术上的难度,更遑论传统媒体的巨大屏蔽能力。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掌握在知识分子手里,掌握在某些机构的手里,底层本身不具备话语权,也不具备大范围传播能力。如果再考虑到政治的过滤功能,那么底层表述的传播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如果有一天某种底层表述浮上了水面,要么是被刻意筛选和修改过的,要么是适逢其会地吻合了非底层阶层的想象、设计图纸。事实也许就是如此悲观。不过,将来的情形也许会有较大的改观。我们可以期待。

那么底层是否具备自我表达能力呢?这点倒是不容否认的。底层肯定具有自我表达能力,至于这种表达是否完美,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其是否具有自我表达的能力,而在于其自我表达的东西是否真的是底层事实。“底层”自我的表述就一定是其内在思想的体现吗?许多底层的“自主性”话语中有着太多不自觉被扭曲的东西,但他们认识不到,他们认为是在表述自己,实际上却很可能是在表述他者的思想。

我在河南淮阳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时候,便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被调查者表述的不是他们自己的观点,而是专家的观点。有些泥泥狗艺人(如许树章等)将一些专家关于泥泥狗的论文打印出来,熟读背诵,以应付游客和其他研究者。甚至到后来,艺人们关于泥泥狗的理论知识要超过初来乍到的民俗研究者。如任国伦老人就会跟你大谈与泥泥狗有关的美和艺术的理论问题,足以令调查人员目瞪口呆。当然,这些所谓的底层经验的表述,有些是底层表述者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但是更多的情况却是相反:他们被专家的阐释所折服,他们深信不疑,渐渐地将专家的推测性结论转化成自己心中的定见。尽管这些所谓的底层表述可能完全违背了底层真实,但是连底层表述者自己也相信他的表述是真实的、符合实际情况的。

这些例子还是发生在专家没有刻意引导、规训民间艺人的前提下。而在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夹带私货的有意识有目的的宣传、规训、熏陶、浸染,单纯、朴实的底层人民能在多大程度上不被异化,是很值得怀疑和令人堪忧的。

也有些学者质疑:世界上真的存在自我本真的“元表述”吗?人的思想难道真的可以不受任何社会信息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而“纯洁”地发声吗?这种具有“元”色彩的追问,虽然深刻,但是容易导向一种希望破灭后的虚无主义。因为,无可置疑的是,作为文化的人,我们从一出生就处在由文化编织的意义之网中,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也必然受到文化的影响,是以所谓的“元表述”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并不能因为不可能存在“元表述”就放弃了对于真实性的追求。更不能因此而认为所有的表述都是不够真实的,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随意表述。同为表述,有些表述接近真相度可能很低,有些则可能很高,那么后者的价值自然要远远高于前者。

因此,底层的自我表述自无不可,但是如何使得他们的自我表述更加接近于底层真实,是一个需要自我反省的问题。如何提高底层表述的传播能力,则需要全社会的努力。

三、底层他者表述如何可能

许多学者对这些年来底层文学创作中的知识分子代言问题提出了质疑乃至激烈的批评。有人认为,当今学界关于底层文学的困惑,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其中包括:底层的语义学所指与文学想象中的底层社会之间的概念对应问题;作家的代言人身份能否真正表达底层的声音问题。②

在底层文学的争论中,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相当于底层的他者形象。众多评论者对于这个底层他者能否如实表述底层现实,提出了堪称激烈的批评。有的质疑作家夹带意识形态私货:“许多时候叙事者的身份以及意识形态观念可以秘密地介入叙述,限定读者的视野,巧妙地修改人物的形象。因此‘客观’、‘中性’的再现已丧失了往昔的信誉,话语表述不可避免地带来某种扭曲。”有的则怀疑作家的立场:“在现有的文学生产体制中……他们不但在生活中远离了‘底层’,在情感立场上更接近‘上层’,政治上趋于保守,美学上趋于冷漠,‘人民的故事’很难再进入其视野……即使他们专门写苦难,也会与现实中真实的苦难擦肩而过……如此的结果必然地是‘底层文学’与‘底层经验’的隔膜。”③还有的直接指出作家的身份限制导致他们缺乏底层经验:“尽管作家们或自我标榜或被人言说以平民视角、平民身份创作底层文学,然而当代作家与底层存在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当代作家也无法真正理解底层人民……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大多数都生活在城市里,无一例外地都是城市人的身份。作家的生活也是城市化的生活……也正是由于身份的限制使作家们失去了真正理解农村和其他底层的可能性。”④

甚至有人认为,我们面对的只是一个被知识者叙述出来的“底层”,真实的底层仍然处于一种匿名的状态。在他们看来,“底层”代言显然是虚伪的,而真正作为沉默大多数的“底层”则处于失语的边缘。

所有的批评是尖锐的,也是发人深省的。但是,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他者的表述却并不存在天然的原罪。人类学恰恰是主张和鼓励他者的眼光的介入的。这点与当前我国底层文学批评中的质疑声刚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过弗雷泽的《金枝》的人经常会有这种感觉:自己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现象竟然具有那么丰富的意味。而这正是人类学的魅力所在。人类学最惯常的研究方式其实就是“变熟为生”——这一点与文学批评中的“陌生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类学文化批评的两种方法是认识论的批评法(epistemological critique)与泛文化的并置法(cross-cultural justaposition)。这两种方法均是‘变熟为生’(defamiliarization)的基本批评策略的变异形式。人类学基本批评策略是对常识加以分解,对意外事物进行描写,置熟悉的事物于陌生的事物、甚至令人震惊的场合之中。这些做法均以促使读者获得文化差异的意识为目的。变熟为生策略在人类学之外有许多用途。它不仅是超现实主义批评的一种基本策略,而且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也是一般艺术表达的策略”。⑤他者的介入,是使得“变熟为生”成为可能的手段之一。当作家作为底层他者接近底层时,他能够对底层人民自己耳熟能详到熟视无睹的现象作出崭新的分析和判断,这种崭新的分析和判断有可能是错误的,但是更有可能为底层现象带来全新的可能性,使得底层人发出心悦诚服的感叹: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所以,他者的出现,是新的可能的出现,是一个新的参照系的出现。在新的参照系的映射中,人们能够深化对事物的认知。当知识分子作为底层文化的他者形象介入到底层文化的研究中时,两种文化就会产生碰撞、并置的情况,这不仅能够使得底层文化得到新的视野的观照,同时也反过来对知识分子本身所携带的文化进行反照,使得双方之间的对比、冲突、调和成为可能。两种文化的并置,能够突破一元视角所带来的局限性。

有趣的是,这种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恰恰是受到了文学的启发。在法国,超现实主义者提出了一个思想,认为异文化民族志材料的并置能够使自身文化的视野获得新生。将陌生的他者文化与人们熟知的本文化相并置,或者对诸如家庭、权力以及信仰等给予我们的日常生活以司空见惯的观念进行相对化,起了重塑读者的生活方向和改造他们的观念的作用。

因此,他者的出现,不但不应该成为底层表述的危机,反而应该是意味着底层表述有了巨大机遇。

其实,在前面已经提到底层的自我判断和自我表述本身就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光靠底层表述本身是很难完全抵达底层的真实的。当人们在批判他者表述的“隔膜”和“虚构”,否定他者表述的合理性的时候,陷入了某种思维的误区。他们潜意识地认为,凡事,离得越近,看得越清。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很多事实,离得太近之后,反而会失去焦点,甚至不再进入你的视野。有时候站远一点,换个角度看,能够看到对象的更多的面貌。当我们在批判他者表述的片面性的时候,不应该忘记:其实底层的自我表述的片面性并不一定亚于他者的表述。

因此,底层的他者表述,不仅不具有原罪,而且应该具有合法性。它将是我们逼近底层现实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四、对话:逼近底层真实的路径

其实,所有表述问题的背后隐藏的都是一个问题:真实性问题。所有表述的合理与不合理,主要建基于该表述是否能够达到某种真实性。对于底层文学的表述问题而言,也不例外。如何再现底层真实,是底层文学的核心命题。

那么如何抵达现实真实呢?著名哲学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提出了对话理论。“历史阐释学是包糅并列和中介概念的对话观概念……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其独特的假设和成见,而历史的交流过程正是研究者所处的时期(或文化)的思想观念与另一个时期(或文化)的思想观念相互交汇的过程”。⑥人类学则将对话理论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最近对于写作行为本身的讨论集中围绕于已经压倒早先流行的文本隐喻的对话隐喻之上。现在,‘对话’表示这是一种双向、二维交流,而解释过程成为文化系统的内部交流和在两个意义系统之间的外部交流的必需品”。⑦

这种对话首先是指人类学家与当地人的对话。著名的解释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指出,理解本土人的观念,并不需要直觉的移情或以某种方式进入本土人的头脑中去。移情可能是一个有用的辅助物,但交流主要依赖于交换。在普通的谈话中,存在着信息的重复和理解的相互校正,直到交谈双方取得一致或意义被共同设立之后才停止。运用对话来处理并置(juctaposition)的手法,成为解释人类学的一个重要组成成分。

同时,这种对话也指人类学家之间的对话。“泛文化的理解与任何社会理解一样,是通过不同的对话而在不同程度上获得的一种近似值。也就是说,通过对话,人类学者互相纠正对方的错误,从而达成社会交往所需要的一定程度的共识”。⑧

我认为,人类学研究通过对话来逼近文化真实,这一点,对于底层文学的表述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和借鉴价值。底层文学如何抵达底层真实,需要底层与他者的对话,也需要他者内部的对话,乃至底层内部之间的对话。

底层与他者的对话,要求作为他者的知识分子深入底层,与底层人民进行深度的对话和交流,最好是能够像人类学家一样,和当地人生活一段时间,吃住在一起,将自己融入到底层的生活中,这样的交流比较深入和彻底,所获得的效益自然也会更好。(事实上,很多著名的作家早就身体力行了,如路遥、贾平凹等等,只是他们缺乏理论的自觉罢了)。只有深入的交流和对话,才能可能达到对底层生活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

克利福德·格尔兹在《文化的解释》中引用赖尔对“深描”的讨论,详细解释了文化观察分析中的“深描”手法。赖尔举了个例子:一个男孩眨眼的事情。如果是“浅描”的话就是:张合眼睑。但是“张合眼睑”这一行为或现象,是浅层的,深层可能是某种文化信息,如那个男孩在调皮地向另一个男孩挤眼睛,或者是模仿某人挤眼睛等等。⑨要把握其深层涵义,必须要研究者深入到当地文化内部进行不断地对话才有可能。

底层文学并不仅仅是对底层生活的“浅描”,而是需要对底层文化进行“深描”,如此才能抵达更为深层的真实。而这必然要求底层文学作家不断地深入底层生活,与底层人民展开对话。

当前很多从事底层文学的作家,往往有过底层的生活经历和经验。如蔡翔、刘庆邦、曹征路、尤凤伟、熊正良、鬼子、陈应松、罗伟章、谈歌、胡学文等作家,虽然他们现在的现实身份都已经不再属于底层人民,而应该属于知识分子。但是他们都是从底层走出或者曾经有过深切的底层生活经历。其实在知识分子群体与作家群体中,有过底层经验与体验的不是少数,而且这种经验和体验也一般不是那种采风式的走马观花。刘庆邦做过煤矿工人,曹征路插过队,当过兵,谈歌当过钢厂服务公司工人、车间主任、企业副经理,胡学文更有着丰富的张家口坝上贫困地区的生活经历与体验,陈应松曾在乡下务农,后来做过水运公司职工,蔡翔曾到安徽偏远农村插队,后来当过工厂工人、工厂技校教师,在发表作品前,有过12年的底层生活。

这些底层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作家们自己内部的对话:即有过底层生活的自己和过着非底层生活的自己的对话。没有这些基本的对话,想要写出合格的底层文学作品,显然是不太可能。

但是,即便如此,这些作家所创作出来的底层文学作品还是遭到了很多学者的批评。这些学者的批评,一方面构成了作家和学者之间的对话,有利于底层文学的创作,另一方面也可能意味着目前这些底层文学作家与底层之间的对话是不够的。其实大多数学者的批评并非无的放矢,很多评论是切中要害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情况呢?

其实,这不仅仅是文学界的问题,甚至在学界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不少号称是人类学家的学者甚少甚至根本不去做田野调查,一个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我自己就是田野。这个想法很可能在底层文学的创作者心中也存在着,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有过底层生活体验的,所以不需要再深入底层了,不需要和底层对话了,只需要自己回忆或自己与自己对话就足够了。殊不知,底层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田野并非是静止的。尤其是在当代,可谓日新月异,如果不能时时与底层保持对话,作家很可能丧失掉接近真实的机会。譬如,农民工讨要工资难,这本来确实是一个底层的重大现实,可是这些年在国家政策的倾斜下,这一问题已经不是大问题了,如果作家依然按照多年前的所谓生活体验进行创作,然后发出呐喊,可能会有搞笑的效果。

许多作家的所谓体验,往往仅仅是自我的一种对话,而不是与底层人民的对话。譬如知识分子常犯的一个毛病是以自己的底层生活体验去取代底层人民的生活体验。这在人类学、民俗学研究领域里也存在类似的问题。我看到过很多文学家、人类学调查者、民俗研究者的浪漫主义的乡土情结,他们回忆和讲述民间事物的时候充满了怀旧的色彩,仿佛民间的点点滴滴都是那么美好,倘若仅仅到此为止,也无不可,可是他们往往进一步认为其他底层人民也是这么认为和感受的。事实是,这些点点滴滴在这些知识分子现在或曾经的体验中确实是美好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他的农村人也能够有他们这样的美好体验。

如果认识到底层的复杂性和变迁性,那么,我们就知道,对话是永远都不能停下来的,只有不断地对话,才能让有关底层的表述更加迫近底层的真实。

作为底层文学的创作者和支持者,也大可不必因为有人批评而大感恼火或沮丧。恰恰相反,他者的批评,正是对话的一种方式,正是自我修正、改进的良好契机。

同时,知识界也要努力让底层人民发出自己的声音,让更多的声音加入到对话当中来。

从某种意义而言,对话,并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手段,它更多地是一种态度,一种开放性的态度。只有具备开放性的姿态,才能让表述越来越接近事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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