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笔记(之二)
2014-09-29黄毓璜
○黄毓璜
从“小唱”聆听“大音”
小时候,常有抱着道筒(竹琴)、拿了简板(简子)到家门前演唱的流浪艺人。知道这一演唱样式在不少地方叫“渔鼓”、知道是古已有之的跟道家宣教有关的“道情”是后来的事;其时,只知道所唱内容多为清人郑板桥的《道情十首》,即便是“板桥道情”了。记得当年父亲对以此谋生者特别客气也十分慷慨,他是有国学根底的“开明士绅”,古体诗作多有自遣自歌的“长调”,有些散淡也有些超然。忖度其对卖唱者的欣赏,非因其“唱得怎样”而只是投契于“唱的什么”;要不然,就不至于从书架上把那唱词翻出来要我一遍遍读到能够背下。背下了不等于理解了,有所理解、有所领悟乃至几十年来差不多每年都会动情地默诵几回,自然是读过一点板桥其人及其书画诗文之后的事了。
《郑板桥集》分六辑收录其诗文,其中《小唱》一辑包括的就只是流传很广、雅俗共赏的《道情十首》,可见作者自己也很为看重。一组“小唱”经过十数年的增删,成于清贫度日之中而在入仕之后刊印出来,亦可见并不是什么一时之兴会抑或随遇的感发,跟一己的落拓与得志、牢骚与疏狂无多干涉,或许跟其人于老庄之学的修受不无关系,而归根结蒂,它流露的其实是郑氏通观亘古青史、历练多味人生、品味炎凉世情达成的一种融通与堪破,是其生命意识、散淡情怀、超然心境的一次集中而直白的艺术表达。
《道情十首》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了悟”,了悟于历史的底里与生命的玄机。前六首落笔民间芸芸众生,分别咏唱渔、樵、僧、道、贫士、乞儿几种底层人生境况。“渔翁”、“樵夫”固为辛苦谋生之“劳人”,“老头陀”、“老道人”、“老书生”虽有些年纪,也不是修成“达人”、“高士”的那一类,或枯守于破落山寺,或飘泊于江湖风雨,或在“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或以“数莲花,唱竹枝”,竟日“千门打鼓沿街市”,轻灵的笔致描摹出各事其行者自守、自得于含辛茹苦的平常日子。后四首则托名“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的歌者,罗列历朝历代的显赫人物,数落宫廷匪夷所思的昏迷与强暴,点破血雨腥风的帝事、霸业终究化为“废尘”的“慌忙尽”,太息良将名相们于事无补的效力用命,那披肝沥胆、显身扬名者,到头来也只能是自我耗损地“妄作那英雄汉”——前后的比照与臧否,和盘托出“唤庸愚,警儒顽”、自抒胸臆并醒世觉人的艺术旨意。
中过进士、当过县令,教过学馆,守过清贫、卖过字画的板桥,于官场以“俗吏”自谓,于艺文以“醋大生涯”自嘲,只把几多体恤连同几多青睐投向那些自由的性灵自在的生命。在这里,说诗人就是独钟无忮无求的乐天安命不及题义,以为就是对属于“社会”的“肉体世界”无所介意、一味去膜拜属于“自然”的“灵魂世界”也不尽然。如同他在一封家书中把“士”排为“四民之末”又极力赞成“读书”那样,所谓“学问在我”的说法,就分明诉告了士人“自我实现”愿景,只是否决那“读书”跟“敲门砖”的干涉,否决那乱纷纷、闹嚷嚷的仕途经济。私下以为,疏淡的板桥,原非绝圣弃智地“无求”于世,实乃有分弥高弥远、超脱尘寰的“大求”不辍于心。
一个两袖清风而勤于民事的为官者,终至于鄙薄功名、“脱去乌纱帽”,心仪坊间、神往山野,从依山傍水的渔樵们那里看出“扁舟来往无牵挂”的自在,看出“茫茫野草秋山外”的无羁,从僧道那里看取“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的宁泊,看取“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的淡定,乃至从“小乞儿”那里,看到“残杯冷炙饶滋味”、“桥边日出犹酣睡”的一份闲散自足;当然是对清净寡欲、无争于身外的理解与认同,是自远功名利禄、憧憬自由生命的心迹表露,这里是否发之于那“无为”的“道”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鲁迅讽喻过的那些“驰船过村”、吟咏“农家乐”的文士们有异,他唱出的是他自己,是他崇尚自然品格、自由意志的肺腑之声,是他对于从自我解放出来的认知。鲁迅的很为推重板桥这组小唱,应该包涵了一种关于历史内情和生命意识的深度认同——当我们不是从“穷通”的意义上、不是从“贤愚”的意义上、不是从贵贱、荣辱的意义上去衡度人生的价值,我们也就可能临近大自然而指向大自在地进入生命真谛的大品位、大感慨。
跟“民间情怀”、“平民意识”互为表里,板桥对历代“建功立业”者的漠然怅然,他的看出“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他的看出“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差不多跟那首《好了歌》异曲同工,与其说有涉“历史虚无”,不如说是道尽了历史的酷虐荒怪和人生无常的宿命——当作者不仅是从“民族”的、“国家”的、“历史”的意义上去做出英雄、家国、兴衰之思,而是站到“类”于“人”的高度,就可能抵达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超越树德事功、人杰鬼雄一类世俗社会的情结,从而更为博大、更为恒定地进入天道人情的辩证与人性本真的发见,进入关于“庸人自扰”、关于“人生而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中”一类哲思遐想。斯之谓包容天人的大情怀、穿云破雾的大悟彻。
诗人有过直白的自陈:“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安享人也。”其《道情十首》,亦系“慰天下劳人”之作,是平民意识、民间倾向的自然流露和着意张扬。可贵的是,这里完全不是那等居高临下的世事关顾、不是那种顺天应命的劝勉抚慰;真正的平民意识只能以“平等”的态度、“沟通”的精诚为存在的理由和生成的前提。盛传板桥为官就任之初,便在县衙围墙打出些窗洞来,意在吐官气而纳民声。其事虽未经查证,不过,相对于其人可考的政绩、业绩与不难寻摸的心迹,它倒是很可以作为板桥勤政亲民的一种喻像和写真。当怀抱平常之心的诗人,动情于“弱势群体”的素朴之心、坦然之情,正是拌和了几多称羡几多推重的意绪,在终极意义上凸显了“民本”、“民贵”的思情。明乎此,诗人的厌弃官场而倾心民间,他的“避世”复“经世”,他的“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就不难理喻,就不难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一位才情洋溢的艺术家世俗关怀的良知和秉性率真的血性。
年前有过作家故里兴化之行,听当地艺人在舞台演唱《道情十首》,其时击节相和间不禁潸然泪下,为了从这组“小唱”的情韵,再度品味出那如聆天籁、如晤其人的况味,备感绝俗而亲民、孤高而和煦的诗人,跟我们休戚相通地相近相亲。联想到时下如过江之鲫的作家作品,多有涉猎现实“小民”和历代“人主”的书写;比较起并不鲜见的那些视其为“草根”而为之“请命”的“基层叙事”、尤其是,比较起日甚其例的那些视之为“圣君”而为其一一“树碑”的“帝王叙事”来,诗人透底的眼光、高标的境界、艺术的目标、创造的旨意,包括那份明智的临世态度和厚重的人文情怀,其长短、得失该是判然可辨而大相径庭。
通常所说的一等情怀一等文章、人高则诗亦高,应该并非绝对的尺度,而若论“大襟怀”对于创作的意义,郑板桥和他的《道情十首》,却不失为上好的说明。设若“心缠几务”去“虚述人外”,缺少齐生死、等贫富、同贵贱、一荣辱的豁达圆融,没有一种俯瞰沧桑、傲视人寰的气度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悟性,难以想象能以一组“小唱”,如此及于普泛、及于恒久地传输出振聋发聩之“大音”。
“扬州八怪”作为一个画派,或许不可言以板桥领衔居首,然则,其影响之深之远,无疑为余者所不能企及。这固然取决于“为艺我从我法”的别出心裁,亦即自树旗帜地“下笔别自成一家”;也取决于“做人不合时宜”的我行我素,所谓“常人笑我板桥怪”,当是对于有乖习见的逆向行思的自觉。在诗、书、画、文的创作,他说过不少精辟的话,其至大至要者莫过于如此立论:“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这里指称了艺术蹊径的不循常道,成就其艺术上别出机杼、独步一时的“绝”与“怪”;也指涉了其人不劣方头的禀赋、“不在寻常”的襟抱,指涉了一位诗家不循常道的大悟大求,成就其率性纵横的胸中气象与笔底波澜。
忆明珠的诗文书画
一个人“知汝自己”且难,对于忆明珠,固说不起“知”与“识”的大话。然则,读他读了半个世纪,做邻居做了二十余年,加之先生不弃,彼此间乐于隔三差五地串门,任情纵意着聊天;私下认其为师为友,也就并非谬托知己。如今他编就这本集子,忽然一改“莫将粉墙轻与人”的矜持,让出一纸命我写上几句,忖度其美意,大体也如同要留张合影以资记念吧。
忆氏的诗文结集,包括近数年各地出版家以“中国当代才子书”、“中国名老头图文”等等冠名推出的忆明珠卷本,在我的案头、书架上已积得十多部。心测过:先生宁静自处,“才子”、“名老头”云者,或许会以“搞笑”视之;早年便有过题赠夫人的诗,说“你淡泊如水/我便是水边那枝不肯红的花”;看来,“肯”与“不肯”竟也由不得自己,老老小小的文学公众都喜欢他,讨字索画的男女更不绝于门,名气红着、人气旺着、fans多着呢。这当然不过应了一句“实至名归”的老话,只是在明星归媒体造就、文界高扬pass精神、“改朝换代”频仍的当今,忆明珠现象不说奇观,也就算得一道异样的风景了。
我对忆氏敬之达于“崇”、爱之至于“偏”,是否“过分”未经反省,挟带了一己的真切体验却是肯定的。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悉数读过其散文之后,萌生说三道四的冲动。没承想把握他大不容易。折腾期月,“论稿”甫定,数一数,不足万字;算一算,大中华倒抽去了五条;明摆着一宗蚀本的买卖却羞与人言。没修炼到吃了“暗苦”还很舒坦的境界,顺理成章地想到那句“堤内损失堤外补”的名言。他老人家不是六十有五而开始“学画”吗?咱不懂画,可他如何“学”却是看在眼里的,“学”嘛,纵然如何“时习之”得不屈不挠而令人感动,也不妨碍来点并非恶意的调侃、敷衍出些个“大话”“戏说”。这能费力吗?不留心就积得十数篇,更兼报刊很吃消闲文字,一路发来,很有些心安理得。未料天下事总是让你“未料”,忆明珠的书画三五年后就突飞猛进到大器晚成;我的一位在艺术学院任美术史论教授的朋友,1996年看了他的画,还坦言“格调高雅,功力尚欠”,到得1999年再度来看,沉吟良久说出的一句话竟是“可以卖大价钱了”。专家的鉴定昭示未可限量的前景,到头来我还得检讨当年那些大话、戏说之孟浪。
我不懂诗却爱读诗,为了这篇文字,又把他的诗作从《绿芜少作残稿》一直到收入这本集子里的部分题画诗逐次翻阅一过;再联系这本集子里一组忆念师辈又很可以看做生命回望的文字,猛然有所省悟,以为当年那篇《忆明珠的散文世界》写得那般惨苦,一个重要的原因,正在于“知其全人”上的欠缺。
忆明珠集诗书画文于一身,可他归根结底是个诗人。我是想说他是一个区别于一般“写诗的人”的“诗人”;在我看来,诗常有而诗人不常有,在我们置身的这个时代、亦即人际空间距离被前所未有地拉近而心理与情感距离日甚其远的电子传媒时代,尤其是这个样子。我们读忆明珠的诗,包括由其诗而及于书画文,通常比较容易从那里领略那种属于民族文化的根底,如先秦之简约素朴,魏晋之思辨通脱,唐之心与物游,宋元之风致韵味以及明清的自然平淡等等;却比较容易忽略一个简单的事实,他的跟我们相近,正因了我们总不难从他那里触摸到一颗属于诗人的挚爱心灵。有了这份爱,心灵才有了家园,有了这份爱,诗人才在终极意义上成为了献身而不委身的诗人。感伤乃爱之派生,悲愤是爱的极致。读者不难从他的诗文中时时品味到多重意义上的心灵疚痛,这本集子里还向我们呈示了这个山东硬汉生命历程上的几度失声——曾经有过,母亲膝上的伤怀大哭;曾经有过,战友肩头的痛心号哭——我更知道,小天地庐内有过他无法抑制的一次仰面长哭。这些属于人类良知、饱和生命震荡并历史意绪的哭泣,当为“诗人”的一种注疏:诗人,就是把希望和绝望的心灵跋涉化为声声歌哭的人;在形下的世俗情怀,它是对于人生的大悲悯,在形上的终极关怀,它则是对于人生的大觉悟。
大的悲悯和大的悟觉造就了忆氏的诗性,成就了饱含智性的心性写作。他流连于诗国,从素朴的生活依恋,到人文的历史叩问,从浩茫的心灵独语,到曼妙的画边沉吟,字里行间涌动的是智者的灵慧、勇者的抗击,更是仁者遍披普世的爱心。诗人少年坦露过心迹:“我的心跳跃着/像一只血红的鸽子/将要冲胸而出。”人生易老而鸽儿未老,跃然依旧而血色依旧;“抱叶”而居的诗人,还正该有一番与生命共在的诗情放飞吧。以“雕虫留痕”、“飞鸿留声”、“画边留吟”集成“抱叶居小品”,留下的正是那种不拘一格而不绝如缕的生命意绪和世情品位。名目上有些时不我与的感伤,有些自轻自小的故意,还透露出为文字生涯“画句号”的消息。忆氏“封笔”的念头非自今日始,不说蓄谋已久,少算也有十年挂零;然而,其间不再肯偿付报刊的文债是实,可那笔,向来何曾搁置过呢?搁下诗笔,拿起文笔,闲置文笔,操持画笔,画之不足,复继以歌之咏之。据云,了却此集,便去一门心思写字作画,他大概越来越醉心笔与墨在艺术传导上直观而浑成的力量了;可诗文书画本为一体,这句号是否画得成大可存疑。且句号者,一个圆圈而已,中国先哲以圆为象,无起无止,圆运无穷,无造而化。更况忆氏向来耿耿于现实与理想之间那个永恒的距离,彼岸在彼,此岸在此,注定了诗人的感时伤世而愁至望生,他到不了“千了百当”而去闲步水边林下的地步。哪一天心血来潮兴之所至了,又弄出一番“打破圈圈春满天”的绚丽亦未可知。
“闲文”小识
唐炳良先生送来他的一本《苦茶居闲文》(以下称《闲文》),看这书名的那一刻,便生出些对于“闲文”的考量来。虽说为文者必得“有闲”,一面身缠几务、奔竞于世俗,一面去写诗做文章,不太好办至少办不太好;可那为文者之文,何者为“闲文”,还是难说。能够粗粗界定的,只是何者不好说是“闲文”了。比如那些系结荦荦大端的演义、宣叙煌煌功业的说部,那些沉浸于既往、焦虑于当今、神往于未来以及种种指向成败、兴废、得失、荣辱一类题义的文字,人生大忙原在于斯,安置进闲文里来不甚相宜。
这样说似乎接近了“闲文”的一点意思——其发生通常不是“蓄谋”而是“遭遇”的,其模态通常不是大篇制而是小情事,其表现方式不是直陈而有所迂曲,其接受途径不是从“本事”获得而须向事外远致领取。尤其是,它得有点超然于尘寰的心境。这给予为文者即兴的自由并随机的可能,也要求作者有些见微知著的穿透力。如同这本集子里的散漫:家养猫婆便演绎开《猫的喜剧》,梁上栖燕即敷衍出《燕子来时》,听南京人说话感受《南京“无话”》,看小企鹅归巢发见《仪式的完成》,街边走走,寄情一位《献艺的人》,网上遛遛,感叹多篇《股文观止》——真个如作者自陈,“我有闲心思”。
“闲心思”而诉诸“闲文”,固属要求人间几务、人生奔竞的“让渡”,须得“腾空”那些浩繁心思、心灵积储。只是若以为这便落入万事不关心的少情寡趣,就不免南辕北辙了——它其实倒不妨说是情满意溢到了可随遇倾发的表征,是生活兴趣浓郁而频发的体现。向来认为,一切好作家总是对世界充满兴趣,炳良的一部《闲文》,恰恰给予我说他是个有情有趣的人以足够的底气。
当我们从燕儿们、企鹅们那里,品味到别样的辛劳与恬适、抑或另一种生命的日常与温馨;由仿作的网文领略到某种不无明达之“迂”、不失智慧之“愚”;当我们从艺人的琴弦聆听出艺术的魅力、人格的尊严;当我们从《鬼话连篇》中体味到民间热情的汩汩流淌,体味到凄清醇厚的诗性激扬;当我们从一篇《桥》中领略到那么多的生活意绪并生命题义,我们有了充分的依据,认定他是一个见识敏慧而懂得趣味、富于情致的人。
我们比较容易认同“缘情造文”的说法,却又比较容易忽略作为“情”赖以生成的兴趣,不能说一个没趣的人就没情,而一个寡趣的人会得少情该无大疑义。“兴趣广泛”跟“情深意笃”是互为表里的,一如谈论《青衣》、《闲话〈智斗〉》、宣称《独赏女老生》,差不多让我们面对了一个京戏迷,《机杼》之回眸、《水意》的遐思、听《连枷声里》、读《蔬果小语》,那岁月与乡情的依恋,让我们怦然心动。足见兴之所至地随遇接纳,随机生成的绵密情愫,体现了的不是别的,正是一颗及于普世的眷顾之心——他总是以站在纷纭人生另一端的姿态,留心并参透生活的美质和生命的真谛。
情趣是玩味、品味出来的,在这层意思里,玩味、品味与其说是一种闲心思,不如说是一种开掘力。它引领读者由细微领悟大含,启悟读者由具象接应大象。所谓“闲散”言说,所谓“游戏”文字,原就是对这种“领悟”与“接应”的从容展开和轻松抵达。证之于《闲话〈智斗〉》,从三个人物一起受到民间的喜爱、接纳,看出其“已超越样板戏,也超越了现代京剧”;证之于《美国派》,从同爱创作带“色”段子的国人与美国佬的作品,比较出“美国货”比我们国产段子“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少的是猥琐、狎昵;多的是崇闳、开阔”;证之于《鲁迅与中学生》,觉察到教育家或许也盲然的关于鲁迅文章从思想文辞到标点符号对中学生写作的深层启迪;证之于《东宫之夜》,由栖息于此的东宫的“今生与前世”,感受“仿佛夜夜都住在‘民国’”,摇弋开“一个过程还没结束,另一个过程又开始了”的历史意绪和人生情韵。可知,见人所未见的发现力、能人所未能的开掘力以及举重若轻的表达力在这里的意义不言自明。
炳良的《闲文》,多有不动声色、平和自在“寄至味于淡泊”的文字,也不乏《衍太太和长妈妈》、《也说瞎子阿炳》、《幼儿园与幼稚园》一类篇章,比较偏向于事实的寻究、事理的辩白。大概也就是一种“余不得已也”吧。一方面,“好辩”实乃不主故常、见解独到而率性、顶真的秉性使然,另一方面,他的辨析是那等有板有眼地委婉于情事的入微描叙,意到笔随而不事暴筋露骨,形具理出而锋芒内敛,无改其固有“笔性”(作者特用词),算得为学理、事理、情理的寻究文字另辟蹊径而存其一格。
我跟炳良交往算不得很浅,先前与之品茗聊天,加之读他的一些小说,即约略探得其通常并非一个忙于“编辑”者必备的性灵,及至年岁有增,有了些张扬闲心思的条件并写点闲文字的工夫,那独纾性灵的意愿便得其所哉地一发不可收。
据称,《闲文》之后,会有续集,我是巴望着读到。一则我爱读“闲文”并知道不那么好写。有趣的是,屡见话本小说中“闲文少表,言归正传”的套语,私底下也会无理取闹,歪歪地抬杠:是了,阁下总耐不住要“表”些“闲文”,那是因为闲文有趣且有味,你“表”呀,我兴味盎然呢,你“少表”之后急急要“归正传”,怕是也有些避难就易吧。二则自己想过(记不起是否说过):一个人忙一辈子并不难,事实上从建功立业到养家糊口,你必在忙,即或坑蒙拐骗乃至当“二流子”,你也说不得就不在忙;难的倒是你在一辈子的忙碌中,是不是、能不能于“偷得半日闲”中闲出些个属于自己真实的模样来。人在忙乎着不易看到彼此真正的区别,而在坦然自在的闲时,那本真的自我连同心灵的归属,就会从所寄中解密似的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