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手玫瑰
2014-09-29李庆文
李庆文
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原谅我扎到手指
——辛波斯卡
鼓起勇气写她,是因为那天参加的一个婚礼,新娘姓白。你好,我叫白雨蝶,白雪的白,下雨的雨,蝴蝶的蝶——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自然而然想到生她那天下着雨,雨中还飞着蝴蝶。当初我还在心里笑她起这么琼瑶的名字一定会意乱情迷命运多舛的,看来是我乌鸦嘴了。我分不清楚两个白雨蝶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关于她的往事像蝴蝶一样向我飞来,我头晕眼花,心旌摇曳,以至于这个白新娘介绍他们俩因在公园被同一只疯狗咬伤然后一起打狂犬疫苗时结识,大家哄堂大笑时我正默默落泪。【 你知道吗?在人声鼎沸的婚礼现场想念一个人有多悲催,恨不得频繁举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如果婚礼上的这个白雨蝶就是你,我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因为世界再张灯结彩,我内心都是杯盏狼藉。】 离开六年我重新回到这座城市,这座我保卫过的机关大院,我却发现她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了。
当时我还是一顿吃五个馒头站着都能睡着的新兵蛋子,像半岁的狗一样不知疲累地消耗荷尔蒙。每天重复的三件事,比起惨无人道的训练和永无休止的公差勤务,站岗都算是福利。白岗挺一个半小时,夜岗虽然要熬两个小时,却不用像猴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也不用像大象一样挪冰箱搬钢琴,只要拄着一杆爷爷辈儿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以外紧内松的口诀保持军姿的大概姿态即可。和我对面负责查验出入证明的主哨眉飞色舞地聊着发生过的三俗趣事。比如某深夜一个喝醉的处长打车回来非要进院门被我们阻拦,出租车严禁入院,醉醺醺的处长先冲我们叫嚷,发现权力无效后开始献媚,把一盒杜蕾斯当成黄鹤楼给了谢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我们警觉如猫鼬,一有人来一秒钟内恢复不可侵犯卫兵的神圣肃穆,人一走有条不紊地继续上一个敏感话题。那时候我们生机勃勃张牙舞爪的身心和枯燥乏味流血流汗的生活呈扭曲的麻花状,寻找乐趣则变成了生活里比五个馒头和一整夜睡眠更令我们亢奋的事。我的最佳拍档谢勇退伍五年后死于一场车祸,他的珠江摩托和一辆拉着八吨大蒜的车相撞,谢勇从天而降落在大蒜里。他是河北人,吃面必吃蒜,死在蒜里也算一种安慰。马上就要军校毕业的我辗转得到消息后,逃了一下午课,坐在楼顶以泪洗面。之后求父母给他妻儿寄了一点钱,又烧一盒杜蕾斯给他,至今呼吸道还残留着乳胶品燃烧的味道。
对于二十啷当岁的男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玲珑少女更能吸引我们的目光了。警卫战士心里都有一本粉红色的花名册,在册的有四大部的女干部、女职工、女家属、机关医院女护士、幼儿园女老师、招待所女服务员、超市女收银员、面包房女工、绿化队女工。备注只有一条:漂亮姑娘。我们如数家珍般说着那个谁谁谁,相貌如何,身材如何,性格如何,给她们打分、评级,我们清晰地记得她们的名字、籍贯、年龄,如果忘了或想知道可以随时查看我们想要查看的证件,问一些权力以内和以外的问题。有时也积极乐观地调侃着一些非美女的生理缺陷,比如面包房那俩女工,一个龅牙一个O型腿,我们就叫她们龅姐O妹,这个组合的出现总让我们由衷地快乐一番。后来我发现饭堂早餐准备的面包警卫排的人很少动,可能跟这俩姐妹有一定的关系。还有一些不太年轻的,但洋溢着浓烈女人味儿的女性我们也尤为关注,并小心翼翼,我们的智慧令我们不敢对这些人的身份妄加猜测,连垂涎欲滴都隔着提心吊胆。当我以为我可以这样一直过着无聊又快乐的时光时,她出现了,像一滴墨水滴在牛奶中,完全改变了我生活的底色。【 我清晰地记得你走进门口的样子,风吹着你的及腰长发,俊俏的脸小得像我们饭堂的包子,那个黑色大皮箱完全装得下两个人,说不定两个人还可以在里面扎金花斗地主。】如果那一刻我能猜到未来的百分之一,我也许就会蛮横无理地阻挡她走进机关大院,她也许就不会孤独地绽放然后轰然凋落。
警卫培训时,我们除了学习营院规定、警卫守则、警卫拳和散打格斗、枪械操作之外,人手一册的还有首长们的车号,那些简单到极致的号码肯定就不用背了,看到敬礼放行就可以,主要是那些不太熟悉的车牌。车牌相当于第二军衔,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心怀敬畏或佯装敬畏地拔着军姿,一本正经地给车牌号和[不]拉叽的司机敬礼。私车、关系车、秘书打过招呼的车,拦一次扫一周厕所,拦两次就写检查,拦三次军人大会作检讨。参加过九九年国庆大阅兵后立功提干、每说一句话要干咳一声的朱国庆排长训得好,当好警卫战士至少要长两个脑袋,嗯哼,一个用来头破血流,嗯哼,一个用来察言观色。我觉得我顶多有一个半脑袋,我不太懂察言观色,所以她拉着巨大的黑色皮箱走过来的时候,我用下巴将她和谢勇画了一条弧线,暗示:查她。没想到这一查就把这个名字永远地烫在我心上,永不磨灭。【 那天,你穿着一条比落日还红的长裙,已经是深秋了呵,仰着一张小脸,有一点羞赧地把红色军官证递给谢勇——那一秒钟我特别羡慕主哨。】目送她消失在槐树和银杏相簇的主干道,又拐向政治部大楼的方位,我像长颈鹿伸出头去寻觅时,步枪枪刺扎到我的肋间,谢勇狗日的淫兮兮地骂我色狼,我一时凌乱,竟忘了疼和骂人。晚上肋间很疼,疼得我直想抽出来,变幻成一个女孩。从第二天开始,我跟谢勇换了哨,条件是一周给他一包黄鹤楼抽,他持枪站副哨,我戴着白手套敬礼拦车拦人,我等着拦她,再放她,再拦她,再放她。
婚礼进行第二项,证婚人宣读结婚证,新郎新娘宣读爱情誓言,证婚人是刚离完婚的罗副主任。盛传小他七八岁的老婆卖掉了他珍藏的几块和田玉,跟一个比她小十七八岁的男人去意大利泡温泉。领导干部在位的时候不用人参汤补都显得器宇轩昂,可一旦退下来就好像每天生活在冰箱冷冻格里一样,瞬间褪去了英气、神气。离婚大战后,罗副主任住了院,上个月才出院,据说患有轻度抑郁症。上个月我因公事去医院找过他,他见到我拿样稿给他审阅,便戴上眼镜摆了一下右手喊了句马秘书,我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口,把我的笔给了他。组织处在编一本先进人物选编,其中有一篇涉及罗副主任对一个先进人物的评价,为保险起见让我请他审阅。评价有两百余字,他用红笔在样稿上修改添加到四百多字,我看着样稿想起那首著名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带着一张“新华字典”大小的脸也掩饰不住的苍老和逼仄,他读“白晓月”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读完俩人名字和出生年月,接着读“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离婚的规定,准予登记,发给此证”。满席鸦雀无声,只有高脚杯落地的声音。主持人尴尬地补台说“结婚,是结婚的规定”。罗副主任回过神大方地笑笑说,如果我来制定《婚姻法》,就要规定结了婚就一辈子不准离,祝福一对新人,永浴爱河,生死不离。台下[喽]们掌声雷鸣,继续夹杂着高脚杯落地的声音。生死不离这句话再次让我想起她,我去军校报到的前一周,我们在一群猴子身边说起过类似的约定。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懒洋洋的阳光照耀着在走廊看《白鹿原》的我,正看到大雨之夜黑娃去找田小娥,我和陈忠实正无耻地期待着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值班室电话响了。我就像今麦郎弹面一样弹起来去卫生间躲灾。刚进卫生间就听到直接领导、勤务队队长姚千里边冲水边说好好好马上。换好迷彩我极不情愿地向办公楼走去,目标半地下室,任务通常是将某物体从A地移动到B地。推开门时半地下室的窗口透进一束阳光,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在我抱起一整箱“高级一次性安全套”准备起身的这一刻,这个干部处计生干事这样介绍了自己。你好,我叫白雨蝶,白雪的白,下雨的雨,蝴蝶的蝶。【你把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把绿色大檐帽顶得高高的,摇晃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我希望帽子能掉下来,我好接过或者捡起来递给你,水到渠成地对你说,白干事,给你的帽子。等你对我笑和说谢谢,可帽子一直没有掉,质量真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介绍自己,只记得自己闷声说,我叫李不为。她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啊,有什么寓意?接着捂着嘴笑。其实她没有必要捂嘴。她嘴小到令人担忧。
一整个冬天的迷乱竟使我鬼使神差地充满勇气,我说我知道你叫白雨蝶。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在东门口站岗。我见过你一百四十一次。有三次是在车里。车号保密。有两次是在凌晨。还有一次在春节团拜会上,你唱《往事随风》,有一句还忘词了,就用啦啦啦啦啦代替。她的惊讶进一步加大,以至于把发安全套的登统册掉在地上。地下室潮湿,几只簸箕虫被惊扰地四处逃窜,她惊叫一声扑在我的怀里,我心跳得像长点射。她叫嚷着李不为快赶走它们。我内心微笑赶走它们。谢谢你们,簸箕虫们。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山东潍坊。她说你确定你不是间谍?我摇摇头。她点点头说,有潜质。你多大?她问我。我说比你大一岁。她说是哦,你看过我的证件。可你看起来比我小,以后我就当你姐了。我说你看起来才小,像个初中生。她就哈哈笑,反正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其实我当时对你撒谎了,第一,我确实比你小一岁。第二,你如果像初中生,也是初一的新生。另外名字是爷爷起的,爷爷说做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为就是有所为的为,不为就是有所不为的不为,是不是很绕?但对你的感情我真的不知道可为还是不可为,很遗憾,我还是为了。】 她那春天三月烟花般的笑容时至今日还清晰得可以触摸到色泽,仿佛时光深处盛开的一朵昙花。我们两个几乎未经男女之事的人精诚团结合作给机关组干宣保各处理论研究室发出三箱共计九百个安全套。有人盛情婉拒,有人多贪多占,还有人说给孩子当气球玩,更有些人开着欲言又止的老男人的玩笑。我们心知肚明又佯装无知,像在战场发武器弹药一样保持神圣庄严。临走,她对我说,弟弟,想不想见第一百四十二面?我点了点头。她说星期天请你吃火锅。感谢你帮我干活。姚队,这样的任务,有一百次我都不会背后骂你王八蛋啊。
第一次去她单身宿舍是在一个深夜,伸手不见五指醉醺醺的黑夜。那晚我站十点到十二点的那岗,下岗后准备在值班室看一会考军校的复习资料,这是她托人给我买的,读起来每一页都浮现她的小脸。素雅恬静又透着些忧郁,像是一张从远方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使人又欢乐又忧伤。忽然一道强光打在值班室的窗户上,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门口,噼里啪啦一阵响,叽里咕噜一阵吐,然后我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我,李不为,你出来。我跟值班室打过招呼,从阅兵场斜穿过去抄近道送她回去。白雨蝶一身酒气,站都站不住,我揽着她的腰差不多已经离开地球表面了。走到阅兵场的中心位置,她又趴在地上吐了一通,再不起来,喊着李不为你抱我回去。我俯下身背上她,她的脸贴着我的脖子,一秒钟全身滚烫。上等兵背着中尉进了单身楼的204房间,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上等兵给中尉倒了一杯热水,准备离开,环视了一下这个女孩子的房间:她真的是喜欢红色,这里除了屋顶都是红色,桌子上有张两个人在床上的半身合影照,白雨蝶和一个看起来很老的女人,可能是她奶奶,笑得那么甜蜜。照片里白雨蝶也是穿着红色的裙子,真是嗜红如命,连拖鞋都是红色的,看,连手都是红色的,正一滴滴滴落到红色的拖鞋上。我上前捋起衣袖看到手腕上正在汩汩冒着血,我吓得一头汗,正要起身找东西处理,白雨蝶抱住我,说他们都是一群混蛋,大混蛋……
第一次考军校失败后,我改选了士官,从警卫排调到了机关电视电话会议室,和一个江西籍的老班长负责保障会议。其实我知道我分数早过了线,只是因为没有打点到被“调剂”了,想想就觉得他妈的憋屈,还考个屁啊,靠,扔掉复习资料,心灰意冷。我开始混日子,每天看小说听摇滚乐喝啤酒或者睡觉。只是每天都在上下班时间准时在门口拖地,地已经被我拖得光亮如镜,反射出我的瘦。选择这个角度只为看她从单身楼一身蓝色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周末看她从单身楼一身红色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以至于这两种颜色成为我梦的主色调,像飘扬着我们军种的旗帜。说实话,我至今都没敢认真地端详过她的脸,不是没有机会,是没有勇气停留超过一秒钟。那次在小肥羊吃火锅时,我隔着蒸腾的热气看着她,像是看仙境里的爱丽丝。她给我搛菜,给我调蘸料,她说你吃,你多吃点,我就低着头吃。我敢打赌她这时候即使把瓷碗铁盘子生羊肉汤勺递给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嚼碎咽下去。吃完回去胃痛吃了一周吗丁啉,留下后遗症听见小肥羊三个字就胃疼。我见过她二百四十一次了,还是没能看清楚她的脸,更看不清楚她的心。可是却是她秘密的保守者,这实在不公平。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在会议室的大玻璃门里看莫言的《檀香刑》,一抬头就看到一团红色站在我面前。她问我,我门口的那盆玫瑰花是你放的吗?我说是我放的。她问,别人都送花束,你怎么还带个盆儿?我说,我怕剪掉的花儿死得太快。李不为,你为什么不考军校了?她站在透明的玻璃外活像我养在三维空间里的一只红色绣球。我说不考了,我想写小说,再说没有关系考了也白考,浪费脑细胞。她伸出手在玻璃门上敲了三下,说你考吧,你考上了,我到三十岁还没结婚,我就嫁给你。说完转身走了,我愣了一下午,然后翻箱倒柜去找书。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我二十二岁。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却隔着一道道电网。我在的一年多时间里,我知道她谈过几个男朋友,其中一个秘书处青年才俊领导红人马又驰,他们俩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我曾在超市门口看见马又驰给她剥香蕉吃,我低头躲一头撞在货架上,右脸被喜之郎大碗果冻划出血痕,状如残月。【 在召开掀起学习党的三个代表新高潮大会的时候,你看到我,还问我怎么脸上有伤?我说不小心撞的,你还用涂了红指甲油的手轻抚我的伤,一点都不介意旁边还有其他人。我当时无耻地想,多撞几块就好了。】 除了马,还有干部处的干事元啸和一个会拉二胡的文化干事张必烈,这几种感情类型大概可以分为一头热、两头堵、三角恋和四不像。自诩为四不像自卑至深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着急想嫁人。马秘还算时间比较长的,当时我也偷偷用上了手机,久不见他们成双成对,五味杂陈,给她发短信:怎不见你的白马?她回复:跟唐僧西天取经了。我:看起来你俩挺般配的?她:气死我了,首长请吃饭让他带我,首长劝我酒他竟逼我喝,我要是跟了他,还不成了他的唐僧肉,用来打点各路妖魔鬼怪。我:首长现在是他亲爹。她:嗯。我怎么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呢?我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秘书对上对下的表情可以瞬息万变,这让我想起了川剧的传统技艺。每次开会他都要提前来检查我们布置的会场,确认座次,摆放会议议程和发言稿,我看着他就觉得牙痒痒。会议之前我都会放些古筝琵琶钢琴萨克斯一类的轻音乐伪装一下高雅,他一来我就放万晓利的《狐狸》:突然有天我发现,一个东西真可怜,他在到处做宣传,人们都被他欺骗……兔子扬言要玩我,我夹着尾巴逃跑了……有次还坐在主席位跷着二郎腿牛逼哄哄地跟我要茶水喝,我转过身对着首长休息室喊了声……主任。这孙子像触电般弹起来,大腿狠狠地磕在桌板上。主任——还没来啊!哎呀,心疼死我了。我的黄花梨实木主席台啊。
再后来孙副司令公子孙子龙也迷上了她,十二生肖属哥俩好的,黏上就要命。单身楼门口,他衣着光鲜地站在一辆宾利面前,捧着一束蓝色妖姬,不停翻看着金灿灿的手表,一副五行缺德的样子。有人搬家抬着大衣柜出来,孙子龙慌忙掏出绣花手绢挡着鼻子,还跷着兰花指。搬家公司的车走没多远就停下了,一个红色身影跳出来,像一只火龙果滚落在地。我发出一条短信:恭喜你逃出生天。她:主任阿姨介绍的,比我还娘,只能躲。(注:阿姨不是他们家保姆,是正房夫人,军队内一般称战友之妻为嫂子,但凡称之为阿姨,一般是大领导家属,且无关年龄,即使你位极正团副师,也只能喊阿姨。)我:大衣柜小姐太有魅力了呗!她:弟弟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我: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其实我也累,我现在根本不想谈,可是妈妈……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我:一周以后吧!谢谢你帮我去干部处求助,否则我就是考满分也是白瞎。她:为你我愿意啊。我给你送行吧?我:去哪儿?她:动物园吧!记得买把香蕉。我:啊?你要吃?她:哈,我吃,和猴子一起吃。
军校四年的时间里,我把这些短信一条条抄在条令学习本上,尤其是在她失踪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温习这些语句,有的甚至倒背如流。记在本上的还有我做的一个梦,我整理出来竟然是“我们的地位悬殊,像冬天和夏天。像鹅肝和土豆丝。你是钻石星球的女主人。我不是男人中的战斗机。我宁愿低着头走路。结果遇见你。你看我的军衔。我们的平等比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更遥不可及。你走吧。钥匙你也带走吧。我会换掉锁。我必须放弃你。我把心榨干了,也不足以灌溉你盛开一分钟”。这些梦里的比喻和修辞超过了我的文学修养,但没有越出我的情感荒原。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的每一句对白。我问她的生日哪天,她说十一月四日,我问她那天下雨了吗?她说对呀对呀是在下雨,该下雪的季节竟然下雨,都十一月了还冒出一只蝴蝶,其实可能是雨夹雪的大雪片吧!可妈妈觉得是蝴蝶,白蝴蝶。她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陆游说的。她惊愕。我说《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啊!她笑着说感谢陆大爷。有些语句直接带着彼时彼刻她的气温、眼神、味道和发香一阵阵向我袭来。猴山上的猴子们争先恐后抢着香蕉,她在大呼小叫地喊着她给每只猴子起的名字——金锁,三毛,林肯,李莫愁,还有一只猴儿叫“臭猴儿”,全部出自她的奇思妙想。我对照着看,还真是有点神似,比如金锁脖子真有一把锁,三毛真的是头顶着三撮毛,李莫愁猴毛发白老是抓狂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林肯我就搞不清楚了,不过我看到有男人丢下一支点燃的香烟,林肯拿起来老到地抽了一口就丢了。丢烟的男子还骂,这死猴崽子还想抽软中华啊?白雨蝶怒视了丢烟男子一眼,我赶快过去挡住她的视线,对她说,这下你知道什么叫“丢人献烟”了吧?她转怒为嗔,认真地数清每只猴子都有了一根香蕉,自己才开始剥着吃,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李不为,你要早点回来,我可很快就三十岁了。要是到时候你还没回来,我就嫁给那只大猴子,看到没?爬在最高处那个,是猴王。我也抓起一根香蕉高高举起,说我发誓,一定会回来娶你,否则,否则我就变成一只猴王,等你嫁给我。她哈哈地笑,猴子们和我都看着她笑。一朵云飘过,天空蓝得要命。【 如果我能想到这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抱你,会吻你,即便你会反抗,你会拒绝。我意识到了幻灭。寻你无果之后,我就经常买香蕉来给猴子吃,猴王吃完就坐在最高处看着我。那一刻山顶的喇嘛寺飘来忽远忽近的诵经声,我越看猴王越像孙悟空。于是,我就开始央求他:猴王,猴王,借你的火眼金睛和筋斗云给我,我要去找白雨蝶。】
对于这之后的一些事件我总是混淆,不知道是记忆还是幻想,酒精烧灼着我的胃,沿着血管一直冲到我的大脑,一个个面孔和场景开始漂浮。我看着台上正在回忆恋爱故事的白晓月的某个侧影好像白雨蝶——门口负责安保的罗副主任司机小陈喊了一声“拦住他”,正在舞台中心准备喝交杯酒的新郎新娘和主持人都停下来,只见一年轻小伙儿身穿白衣白帽挣脱安保的拖拽,拼命往人群里刺,边跑边喊“白雨蝶,我爱你,你不能嫁给他……我可以为你去死……”。保卫处干事老吕忽地站起来对我们一桌说,哥几个别闲着了,救火吧。我们十几个人手拉手焊成人墙把白衣人架起来往外推,老吕让人通知音响师把音乐调大,欢快的《喜洋洋》瞬间就压住了白衣人的哭吼。推搡到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白衣人的目光落在迎宾用的新人婚纱易拉宝上,呆滞之后脸色接近腌过的黄瓜,自顾自脱下孝衣,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老吕揪住他的脖领子说,你不是可以为她去死吗?给你一个机会。他脱白衣摘白帽露出庐山真面目,有人立马认出此人是自动化站的转业干部顾思源,因为偷内衣被当场抓获,站党委认为他有心理变态倾向,安排提前转业。当然立马认出他的还有我。【 小蝶呀,这也是你在无意中害的众多人之一,此思春男长得羸弱斯文,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到看不见眼睛,想象不到他戴着鸭舌帽缩着脖子出现在百盛化妆品柜台和博纳电影院的样子,他跟踪你一定很不专业。如果没有转业,现在也该是副团了。我也只想帮你,没想到竟误了他的一生。他一定很恨我。他身着孝衣,是为纪念死去的爱情吗?】 我躲在人后,他也不敢抬头,像我当时用手电筒照到他时一样做贼心虚。我们回到婚宴现场,老吕对主持人耳语几句,主持人回到台上说:“刚才这出戏是我们的朋友别出心裁的一个创意小品,就是要警示我们的新郎,新娘可是抢手货,你要珍惜否则就会被抢走啊!”新郎上前紧紧抱着又高又胖的新娘作恩爱状,大家以欢呼声起哄,声音最大的来自我们这一桌,夸张得如同司马昭之心。老吕早已跑到罗副主任身旁,站在保卫处长身边,他们窃窃私语,然后频频点头。
政治部单身干部楼与我所在的招待所大楼中间有一块草坪和空地,透过几棵泛着黑红叶子的李树,正好可以看到空地的晾衣场,如同联合国的门口五彩斑斓随风摇摆。每到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和周末,晾晒的衣服被褥格外多,就免不了有些女性贴身装备在阳光下消毒。路过的男性多半会漫不经心看一眼,有意无意瞄一眼,心怀鬼胎瞟一眼,恋恋不舍扫一眼。不用猜,那与她身高成反比例的红色编织物肯定是她的。一次过来会议室借投影仪她从我的窗口往外看,发现窗口正好对着晾衣场,就跟我诉起苦,这半年的工资都花在内衣上,丢了一件又一件,有心想放在房间晾干,可房间又潮湿阴冷,现在每天都在用吹风机吹,吹风机都吹坏两把,实在苦恼。我自告奋勇地说,那我们就钓鱼执法吧?她没听懂。我说你今天再晾一次,我帮着抓这个死变态。她说那你就这么盯着一动不动啊?哈,我说我有高科技啊。我可以把我的监控设备移动到窗口,二十四小时录像,然后看到人我就过去抓他。【 当晚,你去器材仓库给已婚官兵讲实行优生优育建立和谐美满家庭的科普讲座,我向你保证,你在科普一线春风化雨,我在实战一线与敌人狭路相逢,我们都要得胜归来。你兴奋地说,好,弟弟。我说,我是哥哥。你说,好,哥弟。我说,我不是大牌。】
夕阳西落,错落有致的红色内衣依然在暮光里摇摆,像一幅暧昧的油画。我相信与此同时肯定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这里,伺机作案。可监控没有红外装置,若是等到天黑,就前功尽弃了。我跑去警卫排借来能照傻兔子的超亮手电筒,隐身于门口方形门柱后,忧心忡忡又兴奋不已地准备只身斗色魔。八点半左右,一个黑影飘移过去,我迫不及待打开手电筒,听见有人喊,谁呀?妈呀,我一听是姚队的声音,他那个江西口音调门古怪,像一只鸭子被一只大脚踩住在地上使劲揉搓发出的声音,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我灵机一动,喊,姚队,收被子啊!姚队说,嗯,啊,对呀。你小子拿个破手电照什么照!我说姚队,招待所有灯管坏了让我帮着看看……被子可能文书收走了。姚队走后,我一脑门子汗珠子。靠,要真是抓到他,没有好果子吃啊。九点点完名,我看到一个瘦得像扑克牌的人飘过去,就急急忙忙跟过去,一束灯光的光圈里,此人正将内衣往口袋里装。我站在大约离他十米的位置,大声喊,嘿,偷衣贼,原来是你啊!他塞好内衣,就往铁栅栏跑,跳了三次才翻过去,铁栅栏上有一排尖刺,骑在上面最容易刺中要害,听着哎哟一声黑影落了地。顾思源灵魂深处藏污纳垢道德体系严重败坏的事情就是从机关医院长舌头护士那里传到站党委耳朵里的。
我上军校第一年,我们还陆续有联系,手机上缴之后我就给她写信,信里还夹着我采集的红枫叶,写着一句一句的倾诉。她开始还回过几封,后来几十封都石沉大海。辗转找到军线打给她,电话那端却是个男干事接的,说白干事已经调走了,问她调什么单位?他不置可否。宣传处自考办干事梁若晴是白雨蝶在大院几乎唯一的女性朋友,我六年之后回到机关,她正在准备第二次出嫁,丈夫是一家骨科医院的外科大夫,彻底结束她英雄妻子的灰暗生活。前夫是飞行员,英武潇洒,死于一次迷航撞山,连骨头都没有找回来一根。在白雨蝶失去消息后,我曾找过梁若晴,她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听她的意思大概她也不比我知道更多,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可能就是罗副主任的儿子罗长生有关系。罗长生仗着老子高高在上,有些张扬跋扈,二十五岁就已经当上通信总站的正营职副主任,多少人眼红至极,上恨天无理,下恨爹无能。在所有追求者中,罗长生应该是追得最凶的一个,刚才没有提及,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走之后。有些事情至今想起了才若有所悟,有一段时间她休假回东北老家了,把单身宿舍的钥匙给了我,要我定时给她的花儿浇水。那次开了一整天党委扩大会,我都在机房保障,忙完之后发现好几天没有浇花了,就上楼浇水。【 你知道吗?我其实偷偷在你床上躺了一分钟,就一分钟,我就做梦了,还梦到你了。梦到你赤裸着在雪地里狂奔,你的身体比雪还白,一群白色的蝴蝶绕着你飞舞。本来想告诉你,又怕你说我想入非非。不过我真的没有想过非非,我只想你。】 刚开门我在卫生间接水,听到门被人一脚踢开,一股浓烈的酒味涌进来。外面有人喊叫,白雨蝶,你别不知好歹,你就是躲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你找出来……我打开门,他也愣了。问我你是谁?我问你是谁?他说你可以不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爸叫罗一城就行了。罗长生蹲在地上打着酒嗝喷着酒气自言自语:我爸不让我靠近白雨蝶,他还打我,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我。就凭这一巴掌我就要闹出点事情来让他着着急。我罗长生要的东西,没有人敢跟我抢。你是谁?我一看此人明显是不打折的无赖,也无心多聊,就说我是机关公务员,白姐休假了,我替她浇花。他想了想伸出手说,把钥匙给我。我浇完水,看着门口说,我请示一下白姐,她说给我就给。罗长生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那一刻我特别希望有淘气的孩子刚吃完香蕉,并且不讲文明礼貌地把香蕉皮扔在台阶上。
我花了四年时间去读军校,又花两年时间待在连队。去争取优秀,即使我知道那些理论基本上毫无意义。去拿辩论赛的冠军,即使我知道那些命题弱智得要命,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答案。忍着不去揍那几个骑着脖子拉屎的同学。寒暑假去做义工。请记者吃饭让他为我写新闻宣传。一切都为削尖我的脑袋,只为能分到机关。毕业分到离机关一千多公里外的连队当副指,天天跟着一帮青春期的兄弟玩高射炮,没事我就站在屋顶上朝着机关的方向望。直到我看到驻地那家破烂的小学校,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攒了一年多的工资,又跟父母借了一万多块,基本修缮了佛佑庄小学的破烂门窗,更换了一批桌椅,泪流满面的老校长非要把锦旗送到连队,我推辞半天,最后说,你要去的话就周一去,我周一在,可以带几个学生。其实我每天都在,只不过周一机关工作组会来检查。三个月后,我接到了来机关组织处帮忙的通知,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看到皱纹、胡碴子和眼泪。当我再一次踏进这个大院,我觉得肋骨隐隐在疼,六年的记忆碎片纷纷溶解,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人,和我关于这个人的所有记忆,殷红一片。而她竟像阳光下的白雪消失在大地上。
新人敬酒之后,同桌的战友便蠢蠢欲动,从罗副主任那桌开始展开攻势,几巡过后都摇摇欲坠。我印象里的白雨蝶也像浇过水的植物慢慢苏醒过来,越来越立体,越来越真实,我隐隐感觉到她用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喊着我的名字——不为不为,你还记得我吗?我从嗓子到肺都涌动着火焰,喝了口酒问同桌的吴干事,你还记得我们机关的白雨蝶吗?吴斌顿了一下眼睛发亮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转向我说,你刚来就听说了是不是?偌大的机关里,可以不知道新上任的司令员是谁,可从将军到士兵,可以说是无人不识白雨蝶。据说有的部门接待工作组,把“远观雨蝶”作为机关一景,估计名声早传到复兴路上了。各种牛二代垂涎欲滴,早就轮不上你惦记了。我苦笑地回答,没有惦记,只是她和新娘同姓,好奇,随口问问。马干事也像乌龟一样探过头说,此蝶非彼蝶啊,此蝶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蝴蝶,那只蝴蝶号称“九手玫瑰”。老有故事了,这大院里,都以和白雨蝶传过绯闻而自豪。气象台的小孔,就因为同学的同学的同学聚会和人吃过一顿饭,到现在还在臭显摆呢。我试探着问他们,那,那她现在在哪儿?吴斌和马春不约而同醉眼 [蒙]地瞅我一眼,说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全机关都想知道。一喝多就频繁眨眼的吕干事敲敲桌沿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这样吧,你们连喝三杯,我就告诉你们她在哪儿?老吕是搞保卫工作的,战斗之余还收集掌握了不少花边新闻,据说这是他酒场得以嚣张的不二法门。我拿起酒瓶往茶杯里倒,倒满一杯一口灌下去,把杯子狠狠往桌子一拍,杯子就震碎了,血从我手指缝里冒出来,说,说吧。老吕显然被我吓到了,说你小子疯了?你说喝三杯你就说,你要嫌少我就再来一杯。我抓起酒瓶找杯子,吴斌和马春拽住我,跟老吕使眼色。老吕说,你也太好奇了吧?好,我告诉你。老吕回头张望了一下罗副主任那一桌,看到罗副主任已经走了,转过头低声跟我们说,她已经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浑身冰冷,头痛欲裂,像记忆被删除一样茫然四顾。我敲打着自己的头让自己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白雨蝶,我跳下床去迎接她。小蝶,你终于回来了。那人尖叫了一声“流氓”就跑了出去,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一个男医生进来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医生面无表情地查看着医疗日志,对我说,没什么事儿,你就是喝酒喝到胃出血,还有些轻微脑震荡,听说还打伤一个人,刚才好像还涉嫌性骚扰,没什么事儿,你好好休息。他出去了,窗口耀眼的白光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老吕说她死了,他说白雨蝶死了。
我在陆军总医院的床上努力拼凑着昨天的记忆,我好像又喝了一大杯酒,继续追问老吕白雨蝶的下落。然后有一个人走出来,脸上好像有伤疤的痕迹,有人喊他罗政委,我认得这个跟我索过钥匙的家伙,抄起一瓶没有喝完的红酒瓶径直向他的脸砸过去,现场一片混乱,我跌倒在地上,很多只脚从我身上踩过去,我感觉不到疼,一丝都感觉不到,只是觉得她的脸越来越清晰,像天空一样向我冲过来。我的胃里像装了七八吨冰块和火焰一样,冷得刺心热得烫心,我抓起身边的病号服穿上冲出了医院。医生喊,你快回来。护士喊,鞋,你的鞋。
我光着脚跑在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路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仿佛看一只从动物园溜出来的犀牛,我耳边只有风声和她的笑声,平行交织。过滤完老吕的话,我记起一个地方,玫瑰山陵园,就是那个地方。坐落在城市的边缘,背山临河,风水极好,墓地价格与房地产一起节节攀升,是一般人死不起的地方。路过一家花店,我闯进去,问有没有白玫瑰?正在插花的小姑娘显然被我吓到了,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束,我说明天给你送钱,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哇的一声哭了。打劫了一把白玫瑰之后,我气喘吁吁冷热交加地在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墓地里穿梭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叫“白雨蝶”的墓碑。仔细看照片真的是白雨蝶,我不争气的眼泪砸在大理石上啪啪作响。墓碑上刻着:白雨蝶之墓。【 如果这是电影剧本或者音乐剧剧本,编剧肯定会安排很多色彩斑斓的蝴蝶萦绕在墓碑前,渲染你的存在和我的伤感,可现实中是空无一物,只有呼呼的风敲着我的背,我开始咳。许多年后的午夜梦回,我还在想,那一次我真切地看到你,不只是小小照片上小小的你,而是真的你,立体的,有体温的你,那一刻你不用再去分辨是非,不用去抉择未来,安静地我们在一起。有山风哼鸣,有暖阳沐浴,这样很美好。你问,这算至死不渝吗?我点点头。再过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下一个春天你就三十岁了,事实证明:我未娶,你未嫁,那就履行我们的约定吧。】
在我背着严重警告被赶回连队之前,我要做完这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梁若晴了解她婚礼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我死不瞑目。第二件事,买一把刻刀去改碑上的字。在三千里烤肉店我见到了新婚燕尔的梁若晴,她绯红已散,眼袋未消,带着忧郁的喜悦和疲惫的惊恐坐在我面前。我们三个人就曾在这家店喝醉过,梁若晴刚分手的生日聚会,各怀心事的三个人喝了将近两瓶五十多度的无名白酒,回去之后梁若晴投入了一个黑暗的怀抱,白雨蝶哭着打着一夜电话,我吐了一走廊然后写了三千字的深刻检查。我翻着吱吱啦啦的五花肉,像从我的心上切下的一块儿,用记忆的火一遍遍翻烤。吃吧,你看起来很憔悴,我夹到她的盘子里,她用筷子夹起来,蘸好五香粉和辣椒末,放在嘴边,又拿下来,说,小白真可怜!我说人都死了,你还介意告诉我真相吗?唇边沾着红色辣椒末的梁若晴也落下眼泪,说,我对不起小白。
出事前的半年前,梁若晴的第一任丈夫从遥远的云南赶回来和白雨蝶约会,是的,我没有说错,当时飞行员杜立明还是白雨蝶的仰慕者,特地从云南飞过来,带着他答应她的十根孔雀羽毛,浪漫地站在机关大院门口等着这只蝴蝶。对拨错电话认识的杜立明既期待又害怕的白雨蝶让闺蜜去门口假装接人观察一下是恐龙还是王子好有心理准备。梁若晴说第一眼看到杜立明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穿着精神百倍的飞行服,举着十根色彩艳丽的孔雀羽毛,挺拔得像一棵时刻准备起飞的蓝色杨树,浪漫得不像话。心怀鬼胎的她便告诉杜立明白雨蝶名花有主不想节外生枝,告诉白雨蝶杜立明久等不来早已气急败坏。即将交叉的两条平行线被迫向后转走,直到有一天,白雨蝶在梁若晴的结婚请柬上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忧郁的伴娘强忍着眼泪看着自己最好的女朋友和高大帅气英气逼人的新郎牵手款款而来,交换戒指一吻定情,面无表情像美丽的木乃伊,手捧花打在头上也毫无知觉。自知理亏的梁若晴和依旧蒙在鼓里的杜立明慌忙嘱咐伴郎扶她进房间休息。婚礼结束后人群散去,梁若晴想对白雨蝶道歉,到处都找不到她。谁知道她已经死在酒店和机关大院中间的龙湖公园门口。保卫处老吕和公安部门赶过去的时候已是夜半,警戒带里的躯体已经缩小成一株枯萎的马蹄莲。老吕通知梁若晴去市殡仪馆时,她还沉浸在幸福和自责中,她看到白雨蝶依旧穿着白色的伴娘礼服安详地躺在冰柜里,凌乱的礼服下摆的几滴血迹晕染成几朵小红花,嘴角似乎还带着笑,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肇事车辆一天后投案自首了,侦查员调出的监控中清晰地记录了这个过程,在画面中一起被撞翻的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被打上了马赛克。
她提供了追求过白雨蝶的姓名,比如马又驰、元啸、张必烈、罗长生、顾思源,我猜她肯定没说杜立明,她不可能说杜立明。她甚至说了李不为,也就是我,也不可能说杜立明。后来保卫处处长专门找梁若晴谈关于这件事情要保密,对外称病退,不许跟任何人说起白雨蝶死于公园之事,否则后果自负。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也准备转业了。找了家幼儿园,准备去当老师。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准备打烊的服务员拖我脚底下的地面,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烤肉吱吱啦啦地响着,已经烤成焦炭。
如果每一个故事都要从“从前”开始,我倒是希望有个从“后来”开始的故事,因为“后来”总是比较完满,“从前”总是被破坏,被肢解,被击碎。梁若晴从包里取出一封信,说是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收信人是我,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寄出去,现在你回来了,就不用寄了,还省了八毛钱的邮费,哈,梁若晴笑了笑,一滴琥珀般的泪光灿灿地跌落。信封因放得太久四角有些卷曲,写好的地址就是我当时所在的军校,又用笔勾掉,像我做过阑尾炎手术留下的刀疤。送走梁若晴之后,我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打开了这封写于五年半前的信。
信很短:人生充满了苦难、背叛和不确定性,就像临近冬天冰雨中的蝴蝶一样,不知道该飞向哪里?但我庆幸我遇见了你,我说过如果到了三十岁我还没有结婚,我一定会嫁给你。在此之前,你允我经历磨难,我等你尘埃落定。
我恍惚听到小蝶站在玻璃门外轻敲,此刻我们的两个世界只隔着一层透明却坚硬的门。街灯昏暗撩人,一些飞蛾误以为是灯火拼命往上撞,有一只惊慌失措飞进我的眼睛,我揉啊揉,揉得世界满是皱褶。
看完信已经凌晨两点,城市已经死去,就像我已经死去一样。再过一个多小时,清洁工就会成群结队从城市的身体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清扫落叶和尘土,虽然他们明明知道,只消半天,城市又脏得和未打扫之前一样。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就像我即日启程的未来生活一样,必须按部就班重复着激情不足寂寞有余的有秩序的生活,在我缺乏经验的世界里,这是重复死亡的过程,既无太多惊喜,也无太多悲伤,只是好像有什么事情可等待,日子要好过一些。
第二天阳光不错,我拿着凿子和锉刀去了陵园,放上一束白玫瑰,花一上午时间把“女”字改成了“妻”字,凿好之后再打磨平整。这样一来,“爱”字和“妻”就紧紧连在一起了,这两个字本来就应该紧紧地黏在一起。看着“爱妻白雨蝶之墓”,我觉得心情格外的轻松,真想哼一首什么歌来表达一下,刚唱到“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只要你无怨我就无悔……”就觉得好饿,胃里空荡荡的,突然好想吃小肥羊。
选自《西南军事文学》201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王 甜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