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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离了洪洞县

2014-09-28李木生

书屋 2014年9期
关键词:洪洞县苏三妓院

李木生

九月末的一个夕照下,山西洪洞县古槐南大街上那座西向的明代监狱,就坦露在我的目光里,因为这里关押过后来几乎家喻户晓的苏三,亦被人们称为苏三监狱。院里汉白玉雕像的苏三,正透过监狱的垂花门向着世上张望,孤单、清丽却显得娴静,当然还透着微微的哀怨。软软的夕辉薄薄地施在饱满的脸上,仿佛搽了淡淡的胭脂,微微的哀怨里便有了隐隐的羞涩。就是这个家常的风尘女子,让这座冷森的历史遗迹有了些许的暖意,也令炎凉无常的人世,存续着一缕超乎于物质纠葛之外的真情至性。

这就是囚禁过苏三的监狱了。穿过三间过厅向南,即是通监房,十二间窑式牢房,东西相对地挤成一条巷道,阴森里只有两排牢房的檐口处亮着窄窄的天空——一溜被铁丝网罩着的天空。被判处死刑的苏三,就是从这条两排普监组成的巷道中被押入死牢的。由过厅向南走到普监尽头左拐向东,便是嵌着青面獠牙的狴犴头的死囚牢门。因狴犴头貌似虎,世间又叫死囚牢为虎头牢。死囚牢前后两道门,形成一条高一米六、宽一米、长三米的通道。为防死囚犯夺门而逃,两道厚厚的独扇门一道朝左开,一道朝右开。小小的死囚牢院里,苏三当年洗衣的石槽还在,她打水的井依然向天睁着幽深的眼睛,只有井口处被井绳磨出的十几道印痕,留下再也不会磨灭的记忆。被又高又厚的围墙圈得深井一般的死牢(光是南墙就有一丈八高,厚一米七,为防犯人凿洞出逃,墙内还灌有流沙),是锁不住一颗爱着活着的心的。暗如长夜的死牢里,这个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的苏三,就把与她的三郎曾经相识相聚的时光当作灯,照亮并且温暖着她那孤寂凄婉的心房。有了这盏灯,地狱也会变成天堂。她已不再畏惧死亡,就是死刑执行时的形式也不能再烦扰她。在这个人世上,既然早已是一无所有,那就让自己的情感之花尽情地开放吧。

我呆在囚禁过苏三的那间没有窗户的牢房里(院北最西头的一间没有光亮的窑洞),想着这个受过大刑酷刑、被逼“招供”的弱女子的痛苦、绝望、悲愤与冤屈,血液就如九曲黄河一样地冲撞、湍急起来。

明明知道,将砒霜搀进辣面中毒死了富商沈洪的,是其妻皮氏、邻人赵昂和拉皮条的王婆,就因为一个“贿”字,洪洞县县衙便将这死罪的屎盆子,兜头扣在了无辜的苏三头上。让我们记住明朝的这张贿赂单吧: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更将一千两封在罐内,当酒送于王知县(以上均为银子)。

县衙与监狱曾是一墙之隔,当年立有戒石亭,上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据《明朝小史》和《草木子》记载,明朝还有规定,地方官吏贪污钱财六十两银子以上的就斩首示众,还要剥皮实草。这两条讯息让我们知道古时对于官吏的管理是严格的,贪污受贿六十两银子就要“斩首示众,剥皮实草”,尽管如此,从苏三一案,又让我们清楚了一个几乎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有些官员说一套做一套,说得天花乱坠,做的是男盗女娼,早已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痴情总是女子。就是在酷暑之际,戴着死囚的重枷,出了洪洞监狱,被押解去太原的当儿,苏三心里想的念的,还是曾经相爱的三郎——那位吏部尚书的公子王景隆(有的本子叫王金龙)。她想着她的三郎,想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些个两情相悦的日子。是她的三郎,让这个出身贫苦、七岁便被拐卖到北京前门外草帽巷一家苏姓人开的妓院为妓的女子(因排行第三,故名苏三,号玉堂春),有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她记得她的三郎不吝花去三万两银子,与她在妓院相处的一年光景;她记得她的三郎银子花尽而被老鸨赶出妓院流落北京街头之时,还在想方设法与她联系的好处;她更记得他们临别时的山盟海誓。常遭蹂躏,更渴望着人的尊严,自卑的精神世界里,怎能不掩藏着分量最重的自尊?是她的三郎,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了她平等的人的尊重;是她的三郎,有生以来,第一个发现并喜爱着她心灵深处的天使般的童贞;当然,还是她的三郎,对于她埋藏在放纵生活之下的苦楚与悲哀,有着深切的理解与怜悯。因逢场作戏惯了而养成的铁石心肠,一旦被真情之水浇灌得润活灵鲜起来,是可以萌生并开放世上最美的花朵的。如此,酷刑受过,死牢住过,被判死刑又戴着重枷的苏三,怎能不把自己的心声唱与她的三郎:“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痴情就是苦海吧?在不人道的男权社会里,男人有着光宗耀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责任,他们甚至可以为了天下最为自私的皇帝“舍生取义”,唯独不会为了一个痴情的女子而燃烧而牺牲。他们可以是所谓的国家栋梁,却总是情感的侏儒。于是,悲剧也就总是落在美丽而又痴情的女子头上。

虽然穷文人与中国的老百姓敬重痛惜这位痴情而又无助的苏三,给了她一个美满而又让人心动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王景隆通过了乡试会试,登甲科,擢御史,巡按山西,为苏三平反冤狱,并最终辞官娶苏三为妾——我还是透过这“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曹雪芹语)的大团圆结局,看出了悲剧的实质。

当王景隆流落街头,穷困潦倒,想着妓女这种人对人“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对曾经爱过的苏三疑虑重重的时候,是痴心不改的苏三让人悄悄送去银子,为其置办下衣裳车马箱笼。置办好了行头,又敢作敢当地设下计策,让老鸨重新将王景隆请回妓院,并让他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金银首饰全部带走,“夜阑,生席卷所有而归”。“而归”的王景隆,回到南京的家中安心读书准备考取功名前程之时,也正是苏三备受老鸨毒打虐待、被剪去头发充当厨房贱婢之时,“鸨知之,挞妓几死,因剪发跣足,斥为庖婢”。还有,朋友们对于王景隆的规劝,“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节,哪里有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难道没有在王景隆内心深处鬼祟出没吗?于是,王景隆金榜题名并迎娶门当户对之妻之时,又恰恰是苏三被妓院以一千二百两银子之价,卖给山西洪洞马贩子沈洪为妾、并在洪洞县陷于冤狱绝境之时。据说,在王景隆一家煊赫的林坟地里,布满着石羊石马等石雕的仪仗,而在王家林地的外边有一个小小的坟,就埋着苏三的尸骨。这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与朝廷一个鼻孔出气的王家,怎能允许一个妓女去“玷辱”他们的列祖列宗呢?endprint

苏三当然不会知道几百年后,中国会有一场“文化大革命”,更不会想到在这场“文化大革命”里,上海会有一篇《批判苏三》的奇文,文中会有这样“奇妙”的文字:“她爱上了一个红袍大官,阶级意识开始变了。而她唱的一句‘洪洞县内无好人,更是严重错误。这是诬蔑劳动人民,缺乏阶级斗争观念的表现。”

苏三就是苏三。她需要爱,她敢于爱,死亡的威胁都不能稍稍犹疑她对爱的追寻。

就这样,被侮辱被蹂躏的一位妓女,敢于与世抗争,越过心理与世俗的障碍,去争取自己的爱情。非但如此,她甚至宁愿独自承当悲剧的结局,也要将自己全副的生命,不留后路地投入在哪怕短暂却没有渣滓的恋爱里,并将一个男人世界里虚伪苍白的“爱”字,赋予着家常但却坚实耐磨的内容。

明朝的县衙判她死刑,尚书的公子将她舍之于妓院以至于听凭被卖坐狱——中国的穷文人和中国的老百姓却反其道而行之,爱戴她心疼她纪念她传唱她,给她赞美给她温暖给她体贴给她美满。《苏三起解》、《三堂会审》、《玉堂春》诸多传唱她的本子在中华大地代代不绝。除京剧外,秦腔、川剧、豫剧、湘剧、邕剧、评剧、越剧、河北梆子、晋剧、滇剧、徽剧、粤剧等均有演唱苏三的剧目,而且连演不衰。京剧的梅、程、尚、荀四大名旦,虽说各有各的看家剧目,但是演唱苏三的《玉堂春》这一剧目却是共同的。她的好与她的悲,在她戴着死罪重枷的时候就已经感化了人心。那个姓刘名志仁的刑房吏,不是愤然于苏三的奇冤而偷偷地为她写好了状子吗?还有那个押解苏三去太原的长解崇公道老人,也被苏三的苦难与痴情所感染,竟然在山西洪洞县那棵著名的大槐树下,就要为小女子苏三除去重枷,不但除去,还要在阴历六月天的溽暑之中,替她将枷背在自己身上。在老百姓传唱的戏里,就有这样的对话——见长解要除去自己颈项上的重枷,苏三忍不住问道:“老伯,这是朝廷的王法,如何去得?”长解崇公道立刻答道:“王法?屁法!她妈的头发!在城里由他,出了城就由咱了!”从中,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老百姓对于一些庞然大物的真实态度吗?虽然鲁迅先生曾经概括中国社会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其实在被压迫被欺凌的百姓的心上,那一点蔑视与反叛的念头,是始终没有泯灭的。

当然,被她感化最大的,还是她钟情一生的公子王景隆。她的义无反顾的爱,开始之时便如一道烛照夜空的闪电,点燃起了王景隆生命里爱的大火。正是这种明丽而又炽热的爱情,让他们将两个生命熔铸为一体,带领有着更多羁绊的王景隆,度过了虽然短暂却要感铭终生的日子、一种物我两忘的爱的至境。而苏三将自己多年来所有的积蓄,让所爱之人“席卷而归”的举动,则为王景隆心胸的开拓与情感的加深起到了重大作用。这不仅是关切,更是一种忘我,其基础则是博大而又细腻的爱:她怕自己的心上人没有回家的盘缠,她怕如果不能将自己的首饰换成银子,失去三万两银子的王景隆就没法与严厉的尚书老爹交差。钱财,曾经是她行动的唯一准则和生活的唯一支撑。她们没有有情之人,只有与钱有关的“客人”。但是当王景隆带来并唤醒爱的真情的时候,在苏三看来,与这爱的真情相较,银子、首饰、财产一概轻如粪土。还有,妓女的苏三不仅智慧,且有着异乎寻常的高傲。如果仅仅是王景隆钱财的付出,这难免有着妓院规则的卖淫之嫌。痴情却又清醒的苏三,绝不愿将投入了全部生命的爱情遭受哪怕一点点的扭曲。当她拿出自己多年的全部积蓄的时候,她这个妓院中的女子,在爱情的天平上,终于与尚书大人的公子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从而让他们的爱情之花开得圣洁而又娇艳。无疑,苏三的这一举动,对王景隆同样也是一种唤醒,一种激励,让其领略到超出于功名富贵之上的爱的魅力。

当然,对王景隆影响最为深长的,还是苏三的苦难与苦难中念兹在兹、不屈不挠的爱情。从妓院的受虐到被卖身洪洞,再到入狱受刑、面临死亡的深渊——所爱之人的非同寻常的苦难,肯定在留有善根的王景隆心上,引发了巨大的情感波澜。入骨的疼痛、怜惜与深深的忏悔,无不给了他为爱而行动的强劲动力。虽然王景隆不可能从根本上抗拒朝廷、社会、家庭及传统理念的强大势力,不能像苏三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但他毕竟大胆地越过了专制社会规定的樊篱,并让心头存放下一份真诚的爱情。如果说他的爱,在开始之时给予了苏三新的生命的话,那么,苏三则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让王景隆在渐变之中完成了生命的再造与重生。

于是,一个叫苏三的女性,便以其美好而又高贵的人性、纯粹而又热烈的情感,还有善良而又俊美的形象,独立于大明王朝,并灼灼于中华大地。二百多年后吧,法国的巴黎,出了个名叫玛格丽特的“茶花女”,她有着与苏三几乎相同的命运——也是一代名妓,却同样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追求坚贞的爱情,直到如瀑布一般在悲剧的深渊里粉身碎骨。那时,就是这个叫玛格丽特的妓女,却成为“巴黎最为高尚的人”。看来,女性的崇高与伟大,还有罩在她们头上的悲剧,是不分时空与肤色的。

声色犬马,烈火烹油。环视着这个死囚牢,想想那个丑陋的世间,回味伪善的社会,这个叫苏三的女子,不就是一股清流吗?在古老的土地上流着,在冷暖自知的人心上流着,从明朝流淌到今天。

不管是都市还是僻壤,也不管是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只要心头还有着一丝柔软,说不定就会有耳熟能详却动人心魄的唱腔浮上心来:“苏三离了洪洞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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