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西格斯笔下的中国革命镜像
2014-09-27张帆
张帆
谈及较早向世界展示中国革命的外国作家作品,自然会不假思索地想到埃加德·斯诺、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詹姆斯·贝特兰等亲历中国革命战地的实录文学,是他们“给了世界第一双了解中国革命的眼睛”。然而,如果我们在文学层面的视域稍稍开放,承认文学的价值更大意义上不在于复述现实,而在于有境界地想象虚构并超越现实的话,就一定会在这一长串名字前面写上一位伟大的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尽管20世纪30年代她还未曾游历中国,但这并不妨碍其在作品中比斯诺、史沫特莱更早地向世界推开中国革命的一扇窗口。
安娜·西格斯被誉为20世纪德国最伟大的女小说家,自幼折服于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和灿烂的艺术文明,“早在孩提时代,我便渴望去中国,我读了一些童话和诗歌,那些汉字在我看来诗画一体。我自问道,那是些什么样的人能够用墨汁和毛笔写这些汉字来表达思想……后来我读了一些关于中国人的书和中国人写的书”。在海德堡大学求学期间,西格斯主修汉学、历史和艺术史,经常与思想进步的汉学家菲利普·谢费尔共同探讨孔子与老子思想,阅读《聊斋志异》和《道德经》,这对她毕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20世纪20年代,安娜·西格斯投身于国际无产阶级左翼文学运动,关心中国发生的一切,从孙中山和他的“三民主义”,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人运动。她深知,中国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正义与自由的斗争。当时的柏林是“国际政治重要舞台”,汇聚了众多中国革命者和政治流亡者,与他们的交流给西格斯提供了重要的素材来源,促使她对中国进行更深入地研究,创作了一系列以政治革命斗争为题材的作品。中国革命成为西格斯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其中涉及了20年代末至50年代初中国政治革命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历史事件。
安娜·西格斯与流亡德国的中国女作家、社会活动家胡兰畦合作创作了《杨树浦的五一节》,围绕纺织女工徐茵,讲述了上海杨树浦的工人代表们如何策划罢工和示威游行,通过捍卫自己的权利来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故事,这篇展现上海工人精神风貌的作品于1932年发表在德国《红旗》杂志上。同年刊登在德国左翼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左翼阵线》上的《来自我工作作坊的小报告》,以对话的形式忠实记录了两人创作这篇通讯的过程,西格斯提出:“我们应该写一写5月1日在上海发生的事,我们可以共同创作……我们必须向每一个德国同志生动地展现出来。全世界都在共同庆祝5月1日,但在每个国家,庆祝的方式都有所不同……上海和柏林举行着完全不同的活动,杨树浦和柏林的威丁区也大不相同。杨树浦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在对话中,两人探讨了报告文学的写作内容和创作手法,西格斯主张不要一味描述中国纺织工人组织集会的行动,应注重详细描述“外在”事物,例如上海杨树浦的“巷子”、纺织女工的“木板房”“灯泡”“床铺”“饭桌”等,关于“内在”与“外在”描写,西格斯指出“木板房里的灯泡并不是外在的东西,正如五一节也不是什么内在的东西一样。我们描述灯泡微弱的灯光,并不是为了制造一个画面效果,而是因为这些灯泡表现出它的使用者的阶级境况,正如其他每件物品一样。这种差别也的确描述了客观事实,并且很快抓住了事实最重要的元素,即它的精髓——在我们这个例子里就是这条街道的精髓——以此使读者透过我们的眼睛,走进这条街道,走进我们的五一节。但是,单单一条‘简陋、破旧的巷子,读者是不愿意走进去的,因为他无法在众多同样简陋破旧的街道中立刻识别它。”安娜·西格斯一语切中了当时众多西方战地记者身临其境、影像式记录革命中国的弊端,那些煽情式的外部描写只是皮相之见,貌似客观中透出事不关己的冷漠,无法让置身其外的外国读者感动和“入戏”,甚至无法赚取一掬廉价同情的眼泪。“从物体上找出迹象,一种显示境况的迹象”,以此塑造出的不是“模糊的中国同志,而是一个会吃饭、会睡觉、有嗅觉的人;他不再是一个报纸上空洞的形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与读者并肩行走的人。”西格斯提出文学作品通过描述现实达到改变现实的创作主张:“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描述上,因为我们不是为了描写而写作,而是通过描写,为改变而写作。”这一美学思想践行在《杨树浦的五一节》的通讯中,“可以视作中德左翼文学互动的产物。”此时的西格斯尽管还未踏入中国半步,但她凭借想象,将美与价值赋予中国宏大革命中的平凡人物,以革命者形象感动世界,让读者产生“代入感”,理解同情并支持中国革命。
安娜‘西格斯从胡兰畦等中国革命者那里了解到中国抗战的情况,据此创作了大量反映中国革命题材的作品,刻画了“典型共产主义英雄事迹”。《驾驶执照》以20世纪30年代初日寇入侵上海为背景:一位被俘的中国司机被日军强迫开车接送日本军官,“他们命令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法掌控他的思想,还有他的使命和决心”,他“猛转方向盘”将车驶入江中,与敌人同归于尽,划出了“一道永远烙在民族记忆中的弧线。”小说歌颂了中国人民视死如归的精神和抗战到底的浩然正气,突出个人为抗日斗争牺牲的历史意义,表达了中国人民必胜的信念。小说发表在德国左翼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左翼阵线》上,虽仅有八百余字,却令人荡气回肠。让世界看到革命者“对共产主义有一种宗教式狂热的纯粹情感”,这种“简单而强烈”的革命热情,“很符合逻辑”的信念,是“任何一支十字大军为了要加强精神团结、勇气、为事业而牺牲的必要的信条”。与《驾驶执照》中描写的个人反抗不同,短篇小说《计秒表》讲述了全体士兵的反抗故事,以塞克特将军为首的德国军事顾问为蒋介石出谋划策,帮助训练国民党军队围剿红军,揭露了帝国主义干涉中国内战的事实。小说以“计秒表”表现国民党军队的作战装备优良,外援强大,但结局出乎意料:冲锋号吹响后,国民党士兵们却调转枪头,反戈相向。作者的主旨呼之欲出:再精良的物质准备也不能够赢得战斗,民心才是历史进程的最终所向。
长篇小说《战友们》(1932)被誉为“那个时代最具挑战性的小说”,描写了席卷世界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书中作为主要战斗舞台的那些国家——匈牙利、保加利亚、波兰和中国——正以人民民主政体的身份向着社会主义未来前进。那时的战友们,曾经的地下战士、被关押者和被驱赶者如今正掌握着本民族的命运,他们早已成为更美好生活的战友们。”西格斯把中国革命纳入世界革命的视野,她在小说序言中将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作为背景,“将真实生活中的诸多热血岁月化作寥寥数页的虚构人生。”小说讲述了中国一对廖氏兄弟献身革命的故事,哥哥廖廷凯在英国伦敦留学,弟弟廖汉新是红军政委,他们在莫斯科短暂相会后,分别回国参加革命,“年轻的廖廷凯遭到特务出卖而牺牲……但是廖的弟弟还活着,斗争还在继续。”小说赞颂中国青年救国救民的热情和坚忍不拔的意志。endprint
中国革命者廖廷凯、廖汉新究竟是现实中的革命者,还是虚构的小说人物,西格斯在《战友们》前言中这样写道,“这些战友们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简讯中……他们不久前还生活在我们当中。我们满怀激动地听取着他们的消息。这些消息对于当时许多德国人而言更像是随意捏造的惨闻、令人不堪设想的事件”,“对我们而言,他们是真实存在、而非虚构出来的英雄。”西格斯用寥寥几笔就刻画出一个英雄形象,“廖汉新是个高高壮壮的北方人,他的脸棱角分明,没有皱纹,仿佛无论是他的青年时代还是整个民族的百年岁月都未在上面留下过任何痕迹与瑕疵……两眼不时地发出坚毅而专注的光芒。”西格斯又在短篇小说《将新纲要送往南方委员》(1949)中讲述了廖汉新的另一革命事迹,故事以1930年前后许多革命根据地相互缺乏联系为历史背景,中央委员会在霍山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制定新纲要,使之更加适应当时的形势,在农民中巩固党的组织。但由于地点暴露,会议只得提前结束,委员会成员廖汉新负责将新修改的纲要送往南方根据地。当他凭借机智和群众帮助,一路艰辛克服重重困难,突破敌人的封堵和暗杀终于到达根据地后,发现那里的同志早已根据自己的经验智慧,制定出与党中央完全一致的纲领。这则故事揭示了革命道路充满困难与艰险,赞扬了以廖汉新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在完成革命任务时不畏困难的精神与坚毅勇敢的品质,另一方面也歌颂了根据地人民参加革命的聪明才智和党的革命政策的深入人心。廖汉新送革命纲要一路的遭遇,反映出战乱中中国的众生百态,与西格斯代表作《第七个十字架》的立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廖汉新的事迹在长篇小说《死者青春常在》中再次出现,协助蒋介石围剿红军的德国军事顾问温兹罗在家信中写道:“虽然我时常有预见地写信对你们说这个种族不堪信赖,可是我把他当作他同胞中的一个例外……最糟的是:他偷走了摊在写字台上的一些文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似乎忠贞地伺候我们到了第二年的人……一个有那样教养和那样社交礼节的人,不觉得我们对他的好处,却去跟最坏的分子结合在一起。”温兹罗的这番“斥责”和“诅咒”反衬出廖汉新机智勇敢的英雄形象。
直至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在西格斯笔下一直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舞台,西格斯坦承:“二十多年来,我对中国的一切,尤其是中国革命,非常感兴趣。”中国革命者被西格斯誉为伟大光辉的榜样,在小说《失散的儿子们》(1951)中西格斯成功塑造了为革命斗争而牺牲个人幸福的中国革命者形象,谭程立为完成任务,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别人,只身前往南方红色根据地,孩子们辗转被拥护蒋介石、憎恨革命的银行家常聚飞收养,做着牛马不如的苦力;后来,兄弟俩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走。弟弟立平身体虚弱,积劳成疾,不久离开人世。哥哥陶生则进城做了印染工,党组织获悉陶生的情况并与他取得联系,从此陶生的生活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上了大学,参加抗日游行,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军,成为一名坚定勇敢的优秀战士。其间,尽管陶生不断听到自己父亲的消息,但始终未曾得见。最终,在经历了种种考验与艰辛后,父子重逢于欢庆胜利的时刻。西格斯的这篇小说揭示了革命胜利是用牺牲换来的,但革命并不只是骨肉分离,它也会让分离的人们聚到一起。陶生在艰难的处境中成长为一名坚强的战士,预示中国革命后继有人、生生不息。
1951年9—10月间,西格斯受邀参加新中国成立两周年的国庆典礼,这是西格斯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此次中国之行,西格斯不仅参观了名胜古迹,观赏京剧等文艺节目,还出席了北京市第一批电车女司机正式行车典礼、访问保卫和平反美侵略委员会、中央美术学院关于美术问题的座谈会等活动,西格斯与郭沫若、丁玲、冯至等中国作家进行了交流,她表示要深入了解中国工人在解放前后的状况,写一部关于他们的长篇小说。西格斯随代表团一起访问了南京、上海和杭州等地,她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不断地同工人和农民谈话,与成千上万人握手,受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邀请。”
西格斯归国后写下游记《在新中国》,连载于1951年11月的《每日瞭望》,记录了新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取得的进步。西格斯在《为布兰登堡农民们所作的关于中国农民的报告》中赞颂“中国农民数千年来凭借无与伦比的勤劳征服了每一寸土地”,把中国推翻封建主义、开展土地改革誉为中国人民“创作出的伟大和平战果”。在《中国人民赢得和平》一文中,西格斯赞扬了中国的和平运动:“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同党和军队一起创造出伟大的解放业绩。许多世纪才能有的历史、经验和牺牲都汇集在了这几十年里:长江以南成立了第一批苏维埃根据地、长征、日本人占领中国、持久而艰苦的抗日战争、人民解放军同蒋介石的斗争、两年前取得解放战争胜利并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期的建设工程以及支援朝鲜。这一切都是中华民族力量的展现。”1952年,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西格斯为德文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撰写了后记,高度评价了这篇讲话对社会主义人民文学发展的重要意义。“谁要是慢慢地、彻底地读一遍这个‘讲话,一定会发现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但希望知道的许多问题。谁要是把它读了两三遍,就会得到所有问题的正确答案……这对我们说来也像是坐在延安会议厅里的听众一样是适合的。他所提出的、关于创作的问题对于全世界艺术家都是同样重要的。”西格斯在1952年德国第三届作家大会上呼吁德国进步作家学习这个“讲话”,“毛泽东的讲话是新中国对世界文学遗产做出的重要贡献”。1953年,西格斯为同行的画家古斯塔夫·赛茨的作品《中国札记》撰写了前言《实现》,她在文中感慨道:“在这次旅行中,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这个国家,我们小时候和成年后所热爱的一切,全部汇聚到一起。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这个国家,在他们的艺术、法律、歌曲、人民面貌和文字中感受到这个民族的力量。”
纵观安娜·西格斯的一生,中国对她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最初热爱汉学,到关心支持中国革命,最后踏上中国的土地,那么,她何以对中国革命如此钟情,并有深透的解读?我想,那是源于一种情怀。一位西方人,在不同的东西方文化背景下,内心所感怀的一股温情与敬意。那是一种对于东西文化相互包融与欣赏的气度,进而建立共同价值的见识。西格斯“不仅是一位勇敢的共产主义战士,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在所有支持中国革命的外国作家中,极少有像安娜·西格斯一样创作过如此之多的中国题材作品,其作品在中国经历了三次译介高潮,在中国学者和读者中广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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