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之途
2014-09-27陈庆妃
陈庆妃
薛忆沩被称为是中国文学界“最迷人的异类”。2012年薛忆沩出版了6本新书,包括随笔集《文学的祖国》《一个年代的副本》,小说集《不肯离去的海豚》,长篇小说《遗弃》(重写版)、《与马可·波罗同行——读(看不见的城市)》以及《白求恩的孩子们》(台湾版)。这次薛忆沩作品的集中出版如媒体所言,几乎是2012年国内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2013年《流动的房间》(新版)、“战争”系列小说集《首战告捷》《一个影子的告别》(台湾版)以及薛忆沩历经十六年之久创作的“深圳人”系列短篇小说集《出租车司机》问世。
然而,薛忆沩始终是文坛的一个“例外”,“他不属于文学界,因为他只属于文学”(周国平)。“在而“不属于”是薛忆沩及其小说的存在方式。他常常钟情于“副本”“影子”“流动”这样的“轻词汇”,他总是处于“游离”的状态,“此处”与“他处”是他的位移方式。他对自己经历的描述总是奉行“极简主义”,他的文字总是在“表达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他非常渴望理解,但又对“理解”之可能抱持怀疑的态度。他喜欢谈与文学有关的话题,却很少涉及自己的个人生活。即便他将来如写自传,那也肯定是一种虚构。这是他为自己的写作人生布下的最大的叙事迷宫,也成为吸引读者与研究者破解迷宫的原动力。“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写的作品。我将自己在句子和段落中展开,我给自己加上标点。”薛忆沩借佩索阿的话自我言说。以“书”为本的《文学的祖国》与以“人”为本的《一个年代的副本》及其小说创作之间,形成颇为微妙的“互文”关系,也提供了寻访薛忆沩抵达之旅的线索。
薛忆沩是以《遗弃》作为自己写作人生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入口”,从此开始“没有终点的旅行”。
一、从“遗弃”到“告别”:
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遗弃”是“最好的开始”,也是“最坏的预言”。
薛忆沩24岁完成《遗弃》,小说扉页上主人公图林如是说“世界遗弃了我,我试图遗弃世界”。图林有一个还不错的工作,有完整的家庭,只要愿意,他也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地恋爱,步入婚姻。然而,作为一个“业余哲学家”,他的世界出现了问题。业余哲学家的精神困境是,既不能满足丧失自我的生活,也不能将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一个工作来理性对待,因为哲学教授是靠教授哲学领工资的被奴役的哲学工作者,他们为体系禁锢,他们的哲学不仅不能解释生活,反而造成图林更深的反感:著名的哲学教授与平庸的处长没什么两样。反抗日常使图林总是“生活在别处”,一系列的辞职、分手最后导致“失踪”。这种反抗不是因为罪恶,而是社会缺乏流动带来的凝滞与固化,人缺乏沟通带来的冷漠与疏离。混乱使图林如入“无物之阵”,这是一个个体思考者的精神困境,一份来自生活的证词。
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坛在“短暂的20世纪”(霍布斯鲍姆)内要走太多的路,各种主义与思潮没有为个体的存在与思考留下足够的空间。以“第二个五四”自命的80年代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光辉岁月,但往往也流于空疏。它适合集体的缅怀,热闹有余而深刻不足。擅长反思的知识分子忙于拨乱反正,忙于承担曾经被剥夺的启蒙“特权”,无暇思考存在。在某种程度上,80年代文坛的繁荣是由于禁锢失语太久而导致的集体叙述的爆炸,作家往往被只争朝夕的革命激进时间意识所左右。这也导致了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类型人物:受难归来的右派知识分子,站起来又重新跪下去的农民,纳入体制又因改制被抛弃的城镇工人、潜伏已久又重新现身的城市小资……他们在大时代里身不由己地浮沉。
精神在“高处”与生活在“低处”的反差是诞生业余哲学家的温床。在琐屑的日常中挣扎需要更恒久的反抗原动力。孤独的个人主义者图林的自动辞职是对时代最深刻也是最无力的反抗。对社会对家庭、对爱情对婚姻的无力承担、拒绝承担造成图林的混乱,混乱是图林的生活状态也是其精神状态。革命时代的绝对信仰破灭之后,日常生活消解了偶像崇拜,混乱是后革命时代的必然,也是一种青春美学。《遗弃》以日记体高密度地呈现图林一年中的挣扎,体现其思想的激烈交锋与行动的延宕。日记体是80年代文学创作中罕见的文体选择,革命时代不容许存在私人领域,每个个体都是革命组织的一分子,必须要“狠斗私心一闪念”才可能获得加入革命队伍的通行证,日记书信往往成为揭发对立者的重要罪证。这也导致了日记体小说——五四以来现代小说创作的重要文体,在组织化的生活中失去了心理探索的表现空间,缺少了真诚的暴露和深刻的自我剖析,因而逐渐衰弱。《遗弃》的出现接续了这一现代小说文体的传统,也深刻地打上80年代的烙印。
“《遗弃》通过一个年轻人面对上世纪80年代的思考和困惑,将‘个人状况带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填补了一个巨大的空白。这应该是《遗弃》的文学史意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遗弃》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版图里的‘奇观。”
《遗弃》也填补了80年代青年知识分子个体思想史的空白,一个孤独存在主义者的自我选择,“一个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年轻人在剧烈变革前夕的中国(80年代中期)留下的个人生活与思想的记录”。20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中国作家都身陷大时代的洪流,文学作品往往充满着时代意识,个体生命的书写难以避免地成为时代的副本。《遗弃》的节奏之缓慢而稍显凝滞是由图林的精神状态决定的,从“觉”到“醒”,而至决断的过程,是一种迥异于革命叙述的延宕,类似欧洲从文艺复兴以来的个体思想者的精神历程。这样的延宕来自图林生活的陷落:陷落在虚空的道德主义与真实的虚无主义之中,恶心成了拒绝的生理反应。而“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赝品长期对生命的侵占,“最后,我自己对自己而言也是局外人,即自然的人对于精神而言是局外人:‘某些时候在镜子里朝我们走来的陌生人。”
“这本书在意识形态上不靠拢组织,在趣味和叙述方式上不讨好群众,在情绪与心理上又无缘于精英”,导致了《遗弃》出版的历史境遇。尽管如此,《遗弃》仍然是具有典型的80年代中国特色的欧化小说,图林毕竟在失踪后归来了,实现了以写作作为救赎的途径,回到时间的轨道上来,因此获得时间的未来性,具有了行动和自由的向度,在混乱之后找到了精神的秩序,从而避免了绝对的虚无主义。80年代的理想光芒还是照进了孤独个体的心灵,“寻找永恒的最初那一段旅程”(何怀宏),也为它的逾期归来做好了思想的准备。endprint
《遗弃》中关于战争的篇幅并不多,却是薛忆沩思考80年代不可忽视的重要向度。这些思考直到薛忆沩“生活在别处”,创作《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旅程》《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首战告捷》等战争题材的小说之后,才得以比较系统地展开。薛忆沩借图林在前线,始终没有出场的、同样热爱哲学的弟弟的战争经验,开启了十多年以后的创作——“在中国还是相当新颖的一种战争文学”。薛忆沩的战争文学通过“历史外面的历史”重新审视革命与个体生命的微妙关系,是关于暴力与美学的“生活的证词”,它“一方面试图揭示那常常被遮蔽的战争残酷的初始本性;另一方面,它又试图揭示出战争与理想主义的隐秘联系”。薛忆沩的写作似乎刻意淡化历史,但他并不缺乏历史感,甚至试图“从文学拯救历史”。一部中国的近现代史也是战争史,但是“人们对战争的真实记忆已经淡忘,而我们已经看到一些人们在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地谈论战争了”。未能经过反思的“淡忘”(战争),和未能经过反省的“告别”(革命)一样,最终还可能导致悲剧的重演。敬畏和悲悯是贯穿薛忆沩写作的人文立场。
《遗弃》拥有与薛忆沩的文学“圣经”《百年孤独》中的著名开头“许多年以后……”一样的叙述魔力,让读者每一次阅读薛忆沩都要折返到《遗弃》的历史现场。
完成于1989年1月的长篇小说《一个影子的告别》时代背景为80年代中后期,稍后于《遗弃》。《一个影子的告别》再次展现了预言性,也接续了作者从《遗弃》开始的思考。小说写的是一位激进而敏感的学生被踢出校门之后所经历的世俗生活,关注后革命时代物欲横流的身体和现实。从《遗弃》到《一个影子的告别》,薛忆沩从“不会写生活”走进了世俗生活,他的主人公也从执着于寻找“生活的证词”转向纠结于“告别”与“自由”的世俗意涵。
从革命到生活,是生活范式的转换。革命本身不是原罪,革命会造成巨大的灾难是因为人的非理性的狂妄与贪婪,而人的灵魂高贵在于具有反省能力。曾经最热烈投身革命的一代,不经理性反思就迅速自我精神清洗。“革命情操”一夜之间就荡然无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干净”。以切割自我的方式告别革命,后果是可怕的。“这一群人因为与他们的过去诀别(而不仅仅是告别)而成了精神上的白痴、人格上的残废”。人不可能没有过去,革命已经塑造了他们的过去,就成为他们不可分割的整体。X的父亲母亲所代表的一代人,在革命与告别革命之间缺少必须的自我反省的中间状态,刻意的麻木与轻率的忘却令人触目惊心,也让这一代中的许多人丧失了活着的尊严感。他们的告别革命以丧失尊严为代价,“父母亲似乎是第一批进入‘告别了革命的时代的灵长类动物”。
革命也是反抗“庸常”的美学行为。X因“革命”失败而进入生活,又因为生活的平庸、无聊而希望“革命”的到来。“革命就是改变”、痛快而激烈。小说反复表达对“踏实”“安全感”“成家”“出息”等词汇的强烈反感。由“出国”而引发的“告别”的行为,本身就是一场新的革命。“他不会将出国当成是一种‘成功。他更多地将那当成是失去,而不是得到。正是这种‘失去的感觉让他‘告别显得特别郑重”。告别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自由”,但“自由”的获得并非必须“离开”,即便离开获得了的,也不是离开前想象的自由。没有基于过去理解的自由,就无法真正理角翠“自由”。在这个意义上,X的告别是无法告别的“告别”,永远保持一种告别的姿态才是“告别”的真义。《一个影子的告别》透过繁琐冗长的告别,展现了转型时期青年知识分子复杂的心理变化过程。
时代太仓促了,个人往往来不及思考,注定要被冷落与悬置。“寻找生活证词”的图林,“无法告别”的X都成为“生活”的失败者,如同作者薛忆沩的多年隐身。打捞文学史的“遗珠”是为还不愿意逝去的年代做见证。《遗弃》和《一个影子的告别》以其超前的敏锐深刻而被封存,但是读者仍然无法告别那个并不久远的年代,期待着一个复活在21世纪的80年代。
二、走进时间的河流
一个小说家的风格与技巧的选择与他的哲学有密切关联的,尤其是作为一个“业余哲学家”,“我从故事里学习哲学,虚构或者‘真实(这个词总是让我充满了怀疑)的故事。我憎恶庞大的哲学体系。我喜欢被拆散成片段或者断片的思想。这些片段或者断片就像花瓣一样,它们被时间滋润,它们像欲望一样展开,它们是诱人的开始。而哲学体系就像所有冷漠的上层建筑一样,标志的是停顿和终结”。薛忆沩小说的哲学是一种时间哲学,图林不断在日常的时间中陷落,日记文体本身就是一种直接的隐喻,全书由图林一年的日记构成,每日一篇,中间缺少的三个月零二十二天(9月3日至12月22日),这是图林有生以来最有规律的一段生活,这“人间天堂”的写作才是真正生活的见证,“因此,我决定不再写日记,就用它作为我这一段时间的记录”。以三个多月“以偏概全”“虚实互补”的哲学史写作代替日记,而这缺省的部分才是解码《遗弃》的关键,“我一直相信每一个‘看得见的哲学概念都对应一种(或者多种)‘看不见的生活”。巨细靡遗记录的日记是陷落的日常“看得见”的生活,是图林试图逃逸、遗弃的生活,而真正隐身“看不见”未被“呈现”的,(韦之已经读过图林的这份奇特的“哲学史”稿,他迅速翻过了这一部分。)才是图林试图寻找的日常时间之外的生活。同时,写作哲学史稿本身又暗含着图林对自己哲学信仰的解构,违背了他自己一再声明的作为一个业余哲学家拒绝体系建构的立场,所以这部未被解密的“哲学史稿”只能作为对象而存在于文学文本,不可能有付梓的可能。讷于言而敏于行,习惯与自己以文字对话,薛忆沩严格区分了书面语与口语。“无声的”面语是个体精神史记录的《遗弃》必须的选择,屏蔽时代的噪音才有可能进入深邃的思想世界。一个作家最初的文体选择是有奠基意义的,尽管在以后的创作中,薛忆沩并没有采用日记体,但思辨的相互诘难始终存在于文本间,形成文本阐释的多义性,甚至歧义性。
薛忆沩的写作因自觉淡化时代特征而超越特定的时代。将薛忆沩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阅读,很难辨认出写作的先后顺序,更不用说由于作者不断地改写,而造成作品年代归属划分的困难。薛忆沩对时代书写怀有本能的拒绝,即使是写于“启蒙理想主义”高涨的80年代的《遗弃》也背景模糊。只有当时代退为依稀的远景时,个体的“存在”才可能成为书写的对象与表达的主体,尽管获得对书写姿态的自觉意识是多年以后。(而立之后,工科出身的薛忆沩获得了文科学位,“从此,他不再关心‘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开始通过身体,或者说通过身体的疼痛和颓废来感受时间和辨认生活的方向。”)endprint
值得思考与揣测的还有作者的重写动机。对薛忆沩而言,重写不是偶然行为,而是一项伴随其生命写作的浩大工程。他的重写对象包括《遗弃》,甚至是曾被推崇为“不可易一字”的《出租车司机》,这种“几近病态”的重写行为是作者的自虐,更是对汉语的最高敬意,薛忆沩借重写反复检验自己的汉语写作是否有“触及灵魂”的能力。
这种重写更是一种叙事策略,以重复回旋代替一种线性的时间流向,是一种反“创新”反“文体革命”的另类美学。当当代文坛普遍呈现出“创新的焦虑”“影响的焦虑”时,薛忆沩通过个体的自我承担,以“业余哲学家”的身份对生活细节深刻“突进”,以局外人的姿态拒绝潮流的裹挟。走过革命年代、理想主义年代的人更能理解集体承担的虚幻与个体承担的痛苦。集体承担意味着集体分担,个人是可以逃遁的。而孤独的存在主义者则必须为自己的每一次思考与行动负责,他必须面对生活的“凌迟”,他的生活因为丧失整体分裂成“碎片”,没有未来的“黄金国”的许诺,他只能面对当下无所遁形。“失踪”“遗弃”“告别”是个人主义者一种无效的反抗方式,它相对于80年代的宏大、激情、狂热、决断,显得无比渺小、琐碎、怠惰、犹疑。然而这也是80年代“启蒙理想主义”激情的另一面,可能也是更真实的一面。
一个作者不断重写自己的作品还可以被解读为怀旧,薛忆沩作为孤独的写作者不乏特立独行的“怪癖”:好劳恶逸,喜徒步长跑而不愿乘车;喜旧厌新,拥有九年历史的汗衫与十年历史的电脑;厚古薄今临睡喜读乔伊斯。“乔伊斯不厌其烦的细腻和一丝不苟的节奏是我永远钟情的偶像”。过去是薛忆沩无法忘却的,阅读记忆深刻地决定着他的写作行为,但他没有在过去中陷落,他的每一次重返过去都是对当下的重新思考。好《一个年代的副本》《外婆的<长恨歌>》无疑是薛忆沩怀旧之作的经典文本。他将自己的写作对象下意识地跳过父母亲的年代,而直接与外婆的年代联结。一个并不遥远的民国年代,渐渐远去的民国女子,一个怀旧的范本。如果说王安忆《长恨歌》的王琦瑶是属于洋场上海的被异化了的传奇,那么外婆的《长恨歌》则是乡土中国书香传统的最纯正的传奇。王琦瑶的命运令人唏嘘感慨但往往流露某种鄙薄,外婆的隔代遗传则让读者仿佛看到短暂的历史闹剧所无法阻绝的文化血液中的潜流。怀旧作为“甜蜜的忧愁”需要“原空间”“原记忆”作为情感指向,这是母亲这一代“共和女子”所不能给予的,她们受制于体制的精神清洗,其记忆是被篡改的记忆,“她需要记忆从教科书里得知的光荣革命传统,而不能记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家族历史。体制给她的信仰和教条剥夺了她已经通过遗传获得的叙述能力。她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薛忆沩对怀旧对象的选择与其说是一种情感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文化选择、一种美学选择。他既不能从父母的虚假的同一的集体记忆中返乡,最便捷的可能途径便是经由外婆。在虚构文本的小说与写实文本的随笔中反复出现的外婆有差异更有相似性,她们都用记忆的巨大庄园捍卫着永远不会遗弃她们的世界,也使得薛忆沩对家族记忆获得一种通灵式的感应。在《外婆的老外公》《文史两则》中,他追寻家族文化渊源,试图确证这种文化感应的存在,以及隔代遗传的可能。以“民国女子”取代“共和女子”,在从容沉静的吟咏中历史的硝烟渐渐远去了。
重写并结集集中出版,代表了薛忆沩“重返文坛”的冒险取得成功。《遗弃》从出版7年后只有17位读者到2012年深圳读书月的“十大好书”之一,如林岗教授所言,“《遗弃》将是薛忆沩今后写作的出发点和根据地,它是多少年以后的一个源头。一个丰富和有生命力的发展都可以追溯到起始的源头”。
三、跨代书写与抵达之谜
“站在70年代的入口,我只是一个将近六岁的孩子”,生于1964年的薛忆沩是一个跨代际的作家。薛忆沩作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例外”,不仅指他“在而不属于”的存在方式,也指他在作家代际划分时的尴尬。由于早期写作被屏蔽在读者的视野之外,薛忆沩被“铁葫芦”图书的编选者划归为“中间代”作家。《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认为:“不同年代作家的遭遇,是一种独特的经验,可能成为文学想象的耙手,其实也是一种局限。五六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有历史感,同时也妨碍了对历史之外的想象,历史渐变背后的细微的心灵感应更丰富无比,更能触及真相。”幸运的薛忆沩同时拥有60后的历史在场与70后系统的学院训练这两种优势。薛忆沩受过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广泛的学术训练,拥有完整而复杂的学院经历。而历史馈赠的“文革”记忆、反常规阅读,以及非常态的教育,又使他免于华丽的履历带来的“规训”。
薛忆沩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阅读的不仅有红色经典,还有“黄色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茶花女》《牛虻》,甚至“内部发行”的书籍《巴黎公社史》《摘译》《哥达纲领批判》,体验着“革命是无产阶级的盛大的节日”,在母亲长期订阅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中寻找语言的魅力,而1975年底即将复刊的《人民文学》和《诗刊》实现了他个人的“语言转向”。在1978年不到14岁的初中二年级学生结束了“文革”的“政治生命”,1979年是少年薛忆沩意识形态的分水岭,借一场“语言的血崩”,他完成了过去语言的“新陈代谢”。这是一份“文革”特殊教育履历,是薛忆沩完整的学院教育史的“史前史”。
作为学院派作家的薛忆沩,身兼作者与文学批评者的双重身份。“你有了不起的文学解释力”“这是一篇极为深刻和精辟的论文……里面充满了漂亮的洞见和观察”(米勒教授),这使他在写作中保持高度的自我节制与反省。作家李浩认为,“未来的写作,作家学者化是一个重要的命题,至少要能贯穿到他小说的每一部分,包括对语言、对母语的扩展和冒险,包括对流行思想的反思、思考和抵抗,包括对一些惯有的习惯的冒犯,这可能是小说需要提供的诸多可能性的存在的理由。薛忆沩视文学为神圣的祖国,追求母语触及灵魂的抵达,而文学的边界只存在于作品,存在于语言,而不是民族国家的疆域。薛忆沩对语言痴迷,“力图将数学的精确与浓密的诗意融为一体”,并且认定“我的一生终将是这种苛求的祭品”。endprint
薛忆沩的语言自觉从“性”开始。当代文坛不乏写“性”的作家,也曾经引起社会高度的关注与讨论,但这些作家笔下的“性”描写往往作为“完整的人性”的必需而被表现。对于薛忆沩,性是为“语言”服务的,展示语言本身的魅力才是他写“性”的目的。“性”与“语言”的交锋是《影子的告别》中最有诗意的部分,主人公X与深爱的女友“油价”,以及萍水相遇的“阁楼的女孩”以“语言交锋”的性爱,是智性与欲望的双重革命。通过性爱描写,薛忆沩对X的告别革命做了最细节,也最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也对革命的道德伦理进行了颠覆与反叛。“触及灵魂深处”的革命,竟然远不如“触及肉体深处”的革命影响深远。“与油价在一起,X迷上了生活”“那种从阁楼获得的对黑暗的记忆将永远伴随着他”,语言胜于性爱,语言是最性感的挑逗,反之,爱情猝死之后,语言不再会发出“试金石”的光彩了。“接受过语言检验的爱,被视为最高境界的爱。“油价”用语言为X编织了情网,包括有声的语言和身体的语言,“爱情也一定会激发出最细腻和最华丽的身体语言”。以“性爱场面”作为表现汉语之精妙的展台,在最形而下的“堕落”中仍然保留着知识分子的标签。
相较于时代语言的僵化冗长,时代词汇的缺乏生命力,性爱的语言,简短而富有弹性,充满想象力,是精神与肉体“天人合一”后的心领神会。它既是革命语录的挪用、革命起源的心理分析,也是充满性暗示的言语挑逗,形成强烈的反讽。性爱语言的节奏与性心理的反应同步,从而避免了将语言变成乏味的说教。以语言推动性爱的进程,在性爱中检视语言所能企及的灵魂高度。“低俗”与“高贵”克服了道德与价值的双重判断,获得奇妙的共生。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薛忆沩对中国当代文坛的特殊贡献。
保持汉语的美感与诗意,是汉语写作者对母语的最高敬意。薛忆沩在从事写作许多年以后,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访问,“选择出国主要是为了逃避陈词滥调。在一种语境里待久了,你会发现很多词会蜕化变质,会变得沉闷,变得难以接受。写作者的灵魂需要新鲜的刺激,在母语之外的地方,写作者更容易获得这种刺激;还有,我自己曾经有一种很强的野心,很想用另外一种语言写作,或者说与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一些作家用同一种语言写作。出国因此就成了“必经之路”。
对汉语之美与高贵的自觉追求,在流散作家当中是比较突出的现象。语言的自觉,在他们以往的写作中已经具备,但只有身处异乡,语言作为“政治身份”“文化身份”的表征时,才显得格外尖锐,成为他们时刻必须面对的问题。对汉语写作能力的敬畏与丧失的恐惧成为流散作家独特的写作动机。《异域的迷宫》是薛忆沩海外生活记录,身处异域的薛忆沩被同时抛入了两种与身份无关的语言,“既失去了写作能够渗透的空间,又失去了写作所需要的时间”,乃至遭遇汉语写作者的合法性危机。经历“语言突围”的薛忆沩最后却反向证实了“你的写作比你的口语和听力好多了,你写得很好,你将来可以成为作家”(法语老师盖博)。当然,“我一直不希望自己在另一种语言中的写作者身份影响他对我用他的母语完成的写作的判断”。出入于双语写作,拥有届住地、国籍、祖籍国的多重身份,为薛忆沩的写作带来“解放”,“让我一贯的谨慎和节制更具有质感和尊严”的只有汉语写作。对另一种语言的“野心”,使薛忆沩的文字受益于西文的精确性与逻辑性,可幸的是他的汉语写作不仅没有“‘西而不化之弊,反倒丰富了今日的华文汉语”。
海外母语写作与表达是根深蒂固的文化政治,对于掌握多种语言的表述者而言,对语言的偏袒就是最直接的政见。语言可以是“抵制”的工具,防御心灵的堡垒,在“浓缩着历史的房间”内,“她需要非母语的表达,她需要表达的障碍。选择用汉语讲述历史是她的一种姿态,是她对那种历史的‘抵制”。在异域汉语表达者的身上,薛忆沩发现了中国历史深处最复杂最神秘的气息,语言还原了历史的乖讹,声张了在“毒品”奇异的吸引与拒绝的悖论立场。
异域给薛忆沩提供了发现民族流失的历史的可能,全球化浪潮与流散的生命形式则决定了他“超然”的写作立场:既“在历史之外”审视历史,也“在自己之中”思考未来。《白求恩的孩子们》和“深圳人”系列小说扩充了薛忆沩写作的叙事跨度,也是他对现代人的生命形式的当下思索:“生活的意义正好就是它的形式,而生活最高的形式显然就是漂流,是形式的消失。”“世界的边缘不断被那些没有终点的旅行涂抹成阴影。出发的意义在于证明抵达的虚幻,周而复始。“与马可·波罗同行”不必经由距离的征服,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薛忆沩揭开了抵达之谜。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