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叙述的寓言
2014-09-27于莉
于莉
当代作家不惮其烦地重返现代历史纵深处,或“叩问现代的消息”,或探询“民族的秘史”,或构拟中国的寓言,抑或排演一场动乱、哀唱一曲挽歌、结撰一出“罗生门”式的大戏。百转千回后,与其说他们逼出了历史真相,不如说掘出了无量困惑。这无量困惑并没有闭锁于逝去的时空,而是全部来到当下,经历时代变异,构成“后社会主义”时期的复杂、陌生、混沌和诡谲。如何讲述中国当代史,是作家所面对的艺术难度和思想难度。
对此,阎连科借新作《炸裂志》再一次做出回应,依旧出之以深具强度、逼至极致、奇诡怪诞的形式。作品采取/戏仿志书体式,以“神实主义”之镜/灯,映照/营造出“炸裂村”的时空炸裂:记述由乡村而都市的历史剧变,家道衰败、关系畸变和精神裂变伴随其间;构筑一个爆炸性生长的空间,欲望汹汹、权力角逐和道德混乱充斥其中。小说中既有涌向未来和高空的原欲洪流,也有朝向过去和大地的无边泪水。炸裂声声与恸哭连连交响于文本,在在令人震惊。而吊诡的是,志史叙述者呈现分裂之态,其态度暧昧不明:妥协和反抗、共谋和疏离、渴望与焦虑、狂欢冲动和道德批判缠绕一处。
小说在展演历史与人心“核裂变”大观、释放其巨能的同时,也向我们敞开多重寓言的维度。本文从文本经验中提炼出“炸裂”“哭祭”和“叙述”三个关键词,并就此对小说的寓言性意义进行阐释。文中三点划分仅出于论述方便故,事实上它们是交织、互动的,在下文分析中将予以揭示。
一、炸裂的现代
莫言通过叙事的分裂繁殖(《酒国》)和生命的六道轮回(《生死疲劳》)来捕捉历史和现实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复杂性;而阎连科展现出叙事的另一种可能:舍弃经验的丰富性、具体性和直接性,对某种单一的主体、形象、情绪或精神现象反复予以强化、放大、扭曲和变形,使之抵临极限甚至越界逾矩,以此去捕捉历史的总体性,呈现时代的精神症候,对大历史和大时代做形而上的、观念化的处理。显而易见,阎连科在《炸裂志》中有意把中国当代史——主要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浓缩于“炸裂村”急遽变迁的时空之中,并以极端化、激进化的修辞术对其施以高度提纯,使小说成为民族/历史的怪诞的寓言式书写。面对“无名的时代”,他倔强而偏执地赋予其炸裂的命名。此外,炸裂未尝不是对整个中国现代史的经验形态、力学动态和内在情态的总体表征。
较诸旧作,《炸裂志》自有创作上的连续和重复,也有变本加厉、别开生面之处。“炸裂村”成于阎氏“耙耧世界”,却仿佛耙耧山间的异类,迥别于《年月日》《日光流年》《受活》中的乡土世界:它远非封闭、原始、贫瘠、恶劣的绝境,而是山水丰饶、矿藏无尽、物流发达、生活兴旺的沃土。随着故事发展,它非但不是“三姓村”(《日光流年》)、“受活庄”(《受活》)那样的被遗忘的村落,反而耸变为世所瞩目的超级都市、国中之国、光怪突兀的“飞地”。然而从写作延续性和“耙耧世界”精神根底上论,作为“异类”的“炸裂村”又确与耙耧山间的其他村庄“同种”,归于同源一体,即那勃勃的原始欲望、强韧的生命意志、尼采式的权力意志、巨大的生和死的本能,暴烈的激情和狂热的情绪和乌托邦的冲动。质而言之,是“狂魔性气质/主体。此番书写,人物的“狂魔性”不再困禁于孤绝环境、奇难怪病和残败躯体之中,而获得了肆意释放与变异的广阔空间。这是走火入魔的空间和男女,情绪狂烈,作品里常有“炸裂人就当场疯癫了”“人们就都发疯了”之语。这不仅是心理/精神现象,也是社会/历史症候。《炸裂志》以走火入魔的主体形象(空间、人物、情绪、话语)来表征中国当代史,抑或说走火入魔的历史激发出如是表征。
“炸裂村”的变化天翻地覆、日新月异,以“说时迟,那时快”的速度高亢前行,仿佛是被幻术在转瞬间变幻而出的。比如,阎连科用超/反现实的笔法写出孔明耀施工队的暴力和威力。他们在城中浩荡而行,狂热高呼。路经之处,旧房拆毁,新楼完竣,柏油路自成;呼喊之际,人民会堂、世贸大厦、国际会议中心就“叽叽咣咣树立起来了”。眨眼之间,“一个城市就威威武武有了现代规模了”。更有甚者,孔明耀发动军队,遇山开山,朝夕之间就在“炸裂”建成亚洲最大机场,其过程如同施法念咒般神奇。比如,他命军队朗诵报纸、高声唱歌、讨论西方军事技术,“当把读报、学习、朗诵、唱歌的声音从候机楼前响到跑道、响满山野后,所有机场的电信工程也就安装起来了”(阎连科:《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40页)。小说通过“炸裂村”爆炸性的生长,把乡土中国的现代性炸裂的强度、力度、速度和热度传递出来,突显中国现代性的历史之暴力性、断裂性和变动性。
在小说中,空间与欲望同生共长、互为因果、彼此喻指,皆呈炸裂态势。“炸裂村”由村而镇而县而市的炸裂过程,也是欲望逐级膨胀的过程;抑或说,炸裂的欲望将“炸裂村”逐级推展。叙事按线性时间急进展开,矛盾斗争趋于激烈,“狂魔性”弥以彰显,不详的氛围与荒诞的色彩愈发浓重。空间和欲望也一路水涨船高,互推波澜,共抵限度,在极致处双双扭曲变形、越界失控,终而反噬自毁。当“炸裂村”骤变为“炸裂市”,市长孔明亮欲望无边,妄图使“炸裂市”成为超级都市,试图号令三山五岳,命其自动变现为摩天广厦。其妻朱颖为报复也为权欲,铺排肉体大观,豢养姑娘上千,派往南北都会,性贿专家官员,结成权力蛛网,网住她那不可一世的丈夫。市长三弟孔明耀更是野心万丈,自封三军司令,组建庞大军队,私造无数舰艇,大搞军事演习,轰轰烈烈,惊心悚目。他亲率部队,集结“炸裂市”人民于机场、车站和港口,征讨欧美,重整乾坤,欲以三天时间重构世界秩序。至此,人去城空,去而不返,“炸裂市”沦为一座死城,一片荒原的颓败、死寂、凝滞之象。此时我们方才明白:“炸裂”虽非绝境,却属末世,自有边界和极点,其开放与生长并非无限。在“中国崛起”的宏大叙事中,阎连科大唱反调,发出嘲谑,质疑以GDP为标志的发展的可持续性。
“炸裂村”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如脱缰野马,纵乱无羁,狂奔无阻。空间急遽扩张所带来的是物欲、权欲的极大释放,以及对物质生活的无度想象,却独独不见文化、精神、价值、制度层面——如今称作“软实力”——的发展变化,在“炸裂”之地,权力结构、公私关系一成不变;民主政治、现代法制形同虚设;现代观念、精神信仰付之阙如。领导孔明亮俨如独裁帝王,君临众生,统御万物,逾越法律。他挥一挥升任镇长的文件,即令秘书解衣、铁树开花、蟑螂死绝。更为离奇者,他只消以市长之名签署一份文件,便可呼风唤雨,比如让满城花开、尽染红黄,又如将七月的雷雨挪移至八九月份。城中一切人事物皆围绕他的意志运转,顺从于他的威权,也承认“炸裂市”归孔家独有。就这样,一座超级都市从市场经济时代炸裂而出,耸立于历史地表,如此新奇、传奇,又一切陈旧、照旧。新旧之间竟不见阻隔和矛盾,而是相互缠绕,结成恶性共谋。在“炸裂”的表演舞台上,共舞的是资本主义的新魔与乡土中国的故鬼。小说借此呈示出乡土中国对现代性最狂热、最紧急、最极端而又最贫乏、最粗俗、最野蛮的想象。遥遥地,我们仿佛听见阿Q革命的历史回响。隆隆然,炸裂的现代自晚清始,我们犹在这一力学过程中。endprint
二、哭祭的传统
“炸裂”名于地质性炸裂(火山喷发),也缘此而生;繁盛于现代性炸裂(改革开放),又以是而亡。它的成住坏空、生灭变化出诸自然和历史的暴力。可以说,“炸裂”之地本就是灾变、破坏和创伤的结果,是尸骸堆积、废墟累叠、生命破碎、储存创伤记忆的空间。它既是“记录文明的丰碑”,是市场经济时代的神话,“同时也是一份野蛮暴力的实录”,是“后社会主义”历史的伤口。所以当历史炸裂而极能喷发时,所涌出的不止是汹汹滚滚的欲望流与赫赫炎炎的情绪流,还有那汩汩滔滔的泪水——小说中的“哭俗”或“哭坟”传统。
据《炸裂志》记载,“哭俗”或“哭坟”传统乃此方独有,指的是:“每年清明后的一个月,各户人家在祭祖之后的某一天,都再到坟上哭一场,和祖先默说默说心里话,一年间就会心畅事顺了。”也未必是真哭,或只是坟前发泄,或仅为沿袭风俗。值得注意的是,“哭俗”并非始于前现代的古老仪式,而是发生于农村合作化运动的过程中。小说在开篇处便记述了“哭俗”的起源:“解放后,合作化把分给农民的土地重又收归集体之创举,使孔市长的爷爷坐在田头嚎啕大哭,三天三夜,哭声不止,引来了几乎各户土地的主人——村民们都到田头为失去土地而哭泣……然炸裂之‘哭俗也就源此初成。”首先,这种哭祭传统不是绵延千年的古旧习俗,而是从当代史中生成的“新传统”。这不仅是时间上的先后之别,更重要的是性质上的巨大差异:它不是传统世界、先民神话和民间信仰的遗物,而是现代世界、进步神话和乌托邦式信仰的产物。其次,它有别于同样作为“新传统”的节庆日。它的缘起不是纪念历史创造,不是广场上的欢歌,而是表达历史创伤,是坟冢前的恸哭。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哀悼日,因为这创伤正来自创造,来自历史主义和进步主义的风暴。抑或说,它就是盛大节庆的忧郁的背面,是狂热疾行中悲伤的回眸。
“哭俗”是小说中的重要设置。作品采取地方志形式,自然涵盖“炸裂”地域各项事类,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等诸方面。尽管“哭俗”仅为其中一项,却时隐时现而贯穿全书,又首尾呼应而构成循环:以嚎啕大哭拉开序幕,以呜咽泱泱曲终收拨。作者以哭祭作为悲伤的韵脚,暗暗嵌入全书高歌猛进的节奏中;以其重复和呼应的形式起到押韵的效果,另成一种声音,不协调地糅入历史炸裂的持续巨响中。它在叙事中起到阻断、调停、制动、缓冲的作用,却只是临时而短暂的,又不断遭到压抑、淹没和遗忘。小说反复告知我们,“哭俗”是被遗忘的传统:“是该去坟上哭哭啦,从炸裂村子改为镇,直到镇成县、县成市,市又变成超级大都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坟的习俗了。”哭祭经验同样深具强度,不是无语凝咽,而是哭天抢地。这既是被长久压抑后的激烈反弹,也是与炸裂态势激荡共振的结果。哭祭的设置及其与炸裂态势的互动,源源生成丰富的意义,打开历史寓言的维度,显现本雅明的“历史天使”的形象:
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首先,“炸裂的现代”向我们呈现如是图景:历史以火山喷发的能量冲向未来和高空;而“哭祭的传统”则是另一种态度、姿态和目光:面向过去和大地,哀伤地注视着炸裂过程中遍地的瓦砾、残垣和尸骸,“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哭祭把我们引向废墟、坟茔和荒原等寓言形象,“形成了一幅创伤性的中国历史图景”(王斑语)。前者是历史的狂魔化,是激进的动态,是高烧的脸颊;后者是历史的废墟化,是衰败的停滞,是垂死的面孔。两者在参照、互动间各自彰显,又共同构成“自然一历史”的倒错运动:现代而辉煌的“历史”走火入魔地驶往/返回蛮荒而颓败的“自然”。在小说最后,“炸裂市”膨胀为超级大都市,仅一个月光景就沦为巨大的废墟场。所有钟表突然坏掉,无法修复,堆满城市:“一个城市就像坏钟表的垃圾场,老人、孩子都因为大街上堆满了坏钟、坏表路都无法走。一个城市就这样被坏钟坏表淹没了。”市长的四弟孔明辉恍然忆起被遗忘的“哭俗”,也就在这日黄昏间,“炸裂世界被哭声与泪水淹没。城中的幸存者自发走出家门,跪着哭着向郊外坟地挪去,呼唤逝者姓名,哭诉命运遭际,一路呜咽泱泱、连天扯地,汇成“络绎不绝的哭队”。第二天太阳不见,雾霭充塞,积数十载而不散,远近迷失,鸟兽俱亡,人皆生病。一夜之间,超级都市化为死寂荒原。那堆满全城的崩坏钟表,意味着时间凝滞、生命毁灭,是“历史天使”面前层层高筑的残垣断壁。那笼聚全城的雾霭,仿佛火山活动平息后久久不散的尘霾。雾霭弥漫的死城,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文明,也像是历史断裂后的深渊。这可怖的末世景象,正是寓言者视野中的历史——创伤性、灾难性的历史图景。壮大的“哭队”把我们的目光由城区引向荒郊、由广厦引向坟冢、由繁华引向败落、由丰裕引向苦难、由亢进引向寂灭,把轰轰烈烈的历史还原为尸骸堆积、分崩离析的世界。跟随着哭坟者,我们把脸转向过去。透过他们的泪光,我们看到:“炸裂”地域的历史,是一往无前、势不可挡的历史,同时也是不断颓败、废墟化的历史;它在爆炸性生长的同时,也落下无数碎片;而就世界历史来说,“炸裂”地域是从线性发展的时间中突然剥落掉的凝滞空间;它在世界的现代性爆炸中沉落为一块碎片,从这碎片上映出历史垂死的面孔。
其次,哭祭具有情感宣泄、抚慰伤痛、疏解焦虑和精神净化的功能,也包含“历史天使”修复破碎世界的愿望和努力。“哭俗”,包括“痛哭”和“诉说”两项:不独是在坟前大哭一场,也要“和祖先默说默说心里话”,讲述/追溯个人和集体的命运。换言之,“哭坟”既是面向坟墓、亡者的涕泗横流,也是朝向祖先、传统的呢喃诉说。作为哭诉之“哭俗”,一方面是创伤性记忆的讲述和创伤性体验的表达,是被压抑的个异化、情绪化的记忆与体验从主导历史叙述的裂隙间挣扎而出;另一方面,它是触发个人与集体回忆的契机,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仪式,是修复破碎世界的努力。传统的仪式绵延于时间河流,呢喃的诉说萦绕在郊野山间,祖先以父亲的形象回归,与我们对视互望,默默聆听我们对命运的诉说,仿佛正将我们揽入怀抱。在集体诉说与回忆的氛围里,在哀悼与幸存的经验中,死者与生者同在,过去与现在重逢,个人与集体融合,破碎的世界与断裂的历史得以暂时性地修补。壮大的“哭队”倾城而出,把我们引向历史的废墟场,使我们目击残骸与灾难;同时他们的诉说与泪水也蕴含了修复破碎与重建未来的可能:几十年后,死城的雾霭的散去,“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泪水打湿的泥,等阳光落在那些血渍和泥浆上,又生出了艳丽的牡丹、芍药、玫瑰花来”。endprint
这哭祭的传统,正生自炸裂的现代,早在当代史之前便已形成。小说里的“哭队”汇入现代文学史中更为庞大而绵长的歌哭队伍。诚如王斑所言:“如果说中国现代史是一场治疗历史创伤的运动,张爱玲似乎只是在思考并安抚着未愈的伤口,对张爱玲以及所有的被历史萦绕的后来人,抚慰历史的创伤成了真切、不断重复的文学姿态。在宏大、壮观和英雄壮志的背后,徘徊着可悲、可泣与阴森、忧郁。”
三、叙述的分裂
《炸裂志》首末两章分别是“附篇”和“主笔导言(尾声)”,正如《狂人日记》的文言小序,是独具匠心、颇富深意的文本配置和叙述策略,与志史主体/文本主体不可分割。同样地,它也是一份矛盾分裂、含混不明、悬而未定的“阅读契约”。在形式上,“附篇”和“主笔导言”具有元叙事、元虚构、元历史的特征以及寓言的维度。其所述内容已包含了自我阐释和消费过程,把“历史一作者一作品/历史叙述一读者”关系推向文本前台,将其间的复杂纠葛与多重互动予以呈示。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换一条路径进入文本:把它看作一个关于历史叙述的寓言,一部指涉叙述者及其叙述的作品。依据该视角,我们将施以颠倒式阅读,即把“附篇”和“主笔导言”视为文本主体,而将志史主体视为附篇——历史叙述的具体演示/掩饰和佐证/伪证。
由“附篇”交代,又证于志史主体,我们得知:叙述者“阎连科”在官方的、体制化的叙述格式与时空框架(地方志体式)内植入个人化、异质性的历史叙事。这种“鸠占鹊巢”式的叙述是将两种文本缝合一处。叙述者称:“我是一个小说家,小说家最大的意义是个异化。我要用我个人的方式去写志史,而不是墨守成规地照搬传统中的志史体例与记载法。”(阎连科《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页)同时,“附篇”暗示我们存在着一部官方编纂的志史,有别于目下所见的“阎”式版本。前者作为“潜文本”与后者构成对话关系。以上两种“多文本叙事策略”正是当下作家惯用的历史叙述方式。然而此番“缝合”与“对话”的效果如何呢?通过“附篇”我们得知:缝合即拆解;对话即对立。官方意图是记述“炸裂”崛起的故事,为英雄儿女树碑立传,传之不朽。叙述者却声称,所撰志书“是给我的死坟墓献的花环”。他偏要在丰碑旁侧造起坟冢,在崛起中见出颓败,于盛世里预见末世,使嚣嚣都会沦为寂寂荒原。更为讽刺者,叙述者在志史中大揭黑幕,“摘伏发奸,穷形尽相”,使之俨然一部群魔作乱、鬼魅横行、举世皆疯、男盗女娼的大观。这无疑是说,为英雄立传无异于给婊子树碑。尤有过之,叙述者把市长孔明亮也埋入坟中,在志史里写他被兄弟所杀。而通过“主笔导言”可知,在现实之中(志史之外),“炸裂”犹在,市长无恙,反将“阎”式《炸裂志》付之一炬。继之而起的是“炸裂”抗史大潮:“2013年,《炸裂志》最终得以华文出版,而炸裂领导、干部、百姓,上上下下,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几乎全部拒绝认同这部荒谬、怪谈之市志,从而掀起前所未有的地方抗史大潮。”(阎连科:《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6页)叙述者对此不以为意,反倒认为:该志史被市长否定,恰证明它是一本不错的书。此番表态,颇有在权力面前说出真相的独立姿态,既像喊出历史吃人真相的狂人,又似戳穿皇帝新装幻象的孩子。总而言之,“附篇”和“主笔导言”引出“历史—作者—作品/历史叙述—读者”多重纠葛,并形成一系列对立、反讽关系,如官方/私人、秩序/个人、主流/异端、丰碑/坟墓、真实/虚构,现实主义/荒谬怪谈,等等。
不过,我们切莫被叙述者独立反抗、不拘一格的形象所迷惑,他还显露与官方共谋、墨守成规的一面。首先,从“阎”氏《炸裂志》的缘起上看,它本就是官方与私人联袂的结果。双方在市场与消费上找到了耦合点。官方虽有市志,却苦于难以流通,遂请小说家/叙述者“阎连科”重新编写,以期成为旷世奇书,得以广泛流传,并许以重金。“阎连科”难抵铜臭诱惑,答应执笔,也表示创作时颇费苦功,只求巨额稿费。其次,叙述格式与时空框架是官方所派定的。也就是说,官方的话语秩序是先行到场的,先于“阎连科”的独异叙述而存在,在某种程度上给他的历史叙述划定了边界。比如,虽然叙述者在志史主体中有意模糊时间,但大体是沿着线性时间来展开叙事。同时,叙述者把“改革开放”叙述成“炸裂”的“变革元年”,有意使之与50—70年代割裂开来,斩断两者的连续性,这恐怕也是与官方/孔市长的合谋之处,统一于“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历史叙述。再次,虽然叙述者违背官方意愿,没有把《炸裂志》叙述成英雄史诗,却将其叙述成性欲狂欢、肉体泛滥、男盗女娼、阴谋阳谋、夸张离奇、悬疑丛生的黑幕大观。这正有意无意地迎合了消费社会的审美趣味,遵从商业市场的法则,指向快感、欲望和消费等。尽管叙述者保留了批判与反讽的距离,却也难掩狂欢的冲动,未尝没有对群魔传奇的迷恋。他既像是狂魔世界的捧场者,又像是它的砸场者。“当代文学既怀着渴望、纵欲的想象观望消费社会,又怀着焦虑和绝望等着它的失败”。
鉴于以上,小说显现出吊诡的现象,即叙述的分裂:妥协和反抗、共谋和疏离、渴望与焦虑、狂欢冲动和道德批判缠绕一处。由“附篇”和“主笔导言”所生成的叙述者形象也变得矛盾起来,暧昧不明,不禁令我们对叙述者的可靠性产生怀疑。甚至我们可以读出另一重反讽意蕴:叙述者的独异姿态及其对主导性、体制化叙事的反叛,也许正落入另一种体制与规范(市场与消费),从而丧失批判与解放的活力;地方性的抗史大潮,或许正推动了“阎”氏《炸裂志》在全国/全球市场上的流通,反而巩固了新的秩序——社会市场化与全球资本化。这种叙述的分裂,正可视作历史叙述的寓言,呈现出当下作家历史叙述的新变与可能、困境与限度。一方面,小说的历史叙述力图突破经典现实主义的规则,借此摆脱寄身于现实主义形式的权威意识形态,尝试展开新的历史想象,表达新的历史体验和历史理解。陈晓明说:“权威意识形态为虚构的历史叙事提供基础,规定方向,也设定限制。虚构的危机说到底是因为文学叙事的意识形态总体性制度强加被取消(或实际弱化)。”当这种“总体性制度”失效后,叙述者以个异化的方式重返历史,重构/解构历史“真实”,借此克服“虚构的危机”,展现艺术的新机。于是我们看到也为之雀跃,在权威意识形态建构的历史叙事的空白和裂隙,正有大量个异化的历史叙事浮现。这既是历史的填补与补偿,也是历史的颠覆与消解。另一方面,历史叙述的新机正面临新的危机:既难以捕捉“后社会主义”历史的复杂性,陷入另一种历史想象的简单化与程式化;又可能被资本化、商品化和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所捕捉,接受另一种规训与惩罚。诚如贺桂梅对80年代“先锋派”的历史分析:“颠覆了语言秩序的个体,正如挣脱集体主义主流社会秩序而在自由市场出卖劳动力的个体,他们不过是‘逃脱中的落网的又一征兆。”90年代以降,这些“逃脱中的落网”者不乏再度挣扎与逃离,却常常陷入自然/历史的二元对立,做出简单化的道德判断。所以,当下的作家/历史叙述者一方面对经典现实主义叙事完成爆破,使之炸裂,从而令其失去统一性和整体性;另一方面,置身于新的历史语境,他们的想象与思考又呈颓败无力之态,或仅为我们留下破碎的历史图景,或只是描绘一副历史末世的景象。当下历史叙述者的形象,也可通过志史主体里的四弟孔明辉而获得自喻。温和而清明的孔明辉对历史巨变感到震惊、茫然和不安。他试图去阻止裂变,却是螳臂当车;他尝试去破解历史,终是徒劳一场。他有一部神奇的“万年书”,其上载录孔家/“炸裂”命运的过去和将来。然而此书字迹难辨、书页粘连,历史的秘密结成“死墨团”,无从索解。虽然偶有只言片语可以识读,却只是局部信息,其与整体有何关联不得而知,他也未尝思考。他已然瘫痪无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