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
2014-09-27杨青泉
杨青泉
文人的书信向来是个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特别是中国近现代的许多知名文人的书信,不仅成为一类特殊的文学文本,而且成为一种受到极大关注的文学研究对象。其中“家书”和“情书”这两类书信尤为引人注目,《曾国藩家书》《沈从文家书》《傅雷家书》一经出版都热销一时,《两地书》《爱眉小札》更是研究鲁迅、徐志摩不可或缺的必读书目。此外如《沫若书信集》(泰东书局,1933年版)、《周作人书信》(青光书局,1933年版)、《达夫书简——致王映霞》(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郑振铎书简》(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等等书信集无不是重返文学现场需要参考的重要资料。
自2008年至今,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陆续整理结集出版,分别有:《张爱玲私语录》《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繁体版为《张爱玲来信笺注》,台湾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3月初版),和2013年3月1日台北联合文学刚出版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其中32封书信是首次面世)。除了以上三部书信集,在周芬伶的《哀与伤:张爱玲评传》和苏伟贞的《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影像、书信、出版》(繁体版为《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影像·书信·出版》,台湾新北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8月31日初版)中也收录少量张爱玲与亲人赖雅、友人的书信。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如此大规模相继问世,为“张学”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其研究价值不容低估。
一、文学史料价值
《张爱玲私语录》在第四部分“书信选录”中收有张爱玲与宋淇、宋邝文美夫妇的通信318封,是上述三部书信集里数量最多的一部,也足以见证张爱玲与宋淇夫妇友情之深厚非同一般。根据编者宋以朗交代,“张爱玲与邝文美、宋淇之间的往来通信,计有六百多封,共四十多万字”,可见此书中收录的书信大概只是宋家所藏总量的一半。这318封书信很多只是“节选”,内容偏重于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方面,但基本可以反映张爱玲1955—1995年间的情感生活经历。《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收录1966年6月26日至1994年12月16日期间,张爱玲与友人庄信正的通信134封,其中张爱玲致庄信正84封、庄信正致张爱玲50封。庄信正作为张爱玲美国生活的得力帮手,代张爱玲处理了诸多繁杂的事务,因而双方通信频繁。这些书信大多谈工作、作品、出版事项,亦有许多“生活片段”,对了解张爱玲晚期生活的面貌非常有帮助,最为可贵的是,庄信正在每一封信后面都写有“注解”(张致庄)和“说明”(庄致张),“希望能加强她那三十年当中生活、写作和健康情况的前后连贯性,有助于读者对她的理解”,这无疑提升了此部书信集的文学史料价值。
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收录张爱玲致夏志清书信118封、夏志清回信17封,时间跨度为1963年5月9日至1994年5月2日,其中绝大部分信件已经分别发表在《联合文学》(第105期1997年4月号一第340期2013年2月号)上面,其余32封书信为首度发表。与庄信正编注的书信集一样,夏志清与夫人王洞在大部分信件之后加注了“按语”,有助于读者了解书信中提及的事情和背景。不过此部书信集还有一处创新,那就是除了按时间顺序排列信件,还增加了地点的顺序,分别为:华盛顿、俄亥俄州牛津、曼哈顿、麻州康桥、加州柏克莱、洛杉矶,书后的附录还详列了“张爱玲发信地址、信箱”。这些创新之处尽管细微,但对于研究张爱玲晚期生平的线索和脉络明显有益。夏张之间的通信内容十分丰富,从工作到生活、从文学到爱情,如话家常一般,“原生态”的张爱玲历历在目,恰如王德威所言:“我们可以想像张当年读夏信时或莞尔、或感动的反应。两人之间的互动让书信集有了光彩。”
周芬伶的《哀与伤:张爱玲评传》收有1962年1至3月间,张爱玲给丈夫赖雅6封书信的中文译本,是她留在香港为电懋电影公司创作剧本时所写,真实记录了张爱玲生命中第三次停留香港的生活处境和对丈夫赖雅的深深思念。苏伟贞的《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影像、书信、出版》,在书的开头部分收有原稿影印的张爱玲致苏伟贞书信6封及张爱玲致信《联合副刊》主编痖弦、致信联合报社、致信《联合副刊》的书信3封,时间范围在1988年5月8日至1994年11月9日期间,主要内容多与张爱玲作品刊载问题相关。
以上三部书信集和两部书中,除去张爱玲致丈夫赖雅的书信6封,总计收录张爱玲与友人互往书信596封,数量相当可观。此外,张爱玲自己在《忆胡适之》一文中,保存她与胡适的两封完整书信,这样一算的话,张爱玲与友人之间的书信,目前可见的为598封。这些书信横跨1955—1995年40年的时间,即并不为人们所熟悉的张爱玲之“美国时期”,其文学史料的价值不言而喻。以现今已出版的“张爱玲传”“张爱玲评传”等等有关张爱玲的传记文学来看,虽然种类繁多,但真正较为全面地反映“美国时期”张爱玲生平经历的传记寥寥无几。专注于张爱玲“美国时期”并得到学界认可的依然是1996年出版的《张爱玲与赖雅》,以至于夏志清在其《张爱玲给我的信件》的“序言”(见书第9页)中还在向读者推荐此书。《张爱玲与赖雅》受到认可,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它建立在充分的史料基础上,对《赖雅日记(1956—1963)》的深入探究使司马新此书受益匪浅。现在逐步涌现出来数量如此之多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不但表明有关张爱玲研究的史料正趋于全面,可以“补遗”张爱玲生平的诸多“空白”,而且也“再次提醒读者和研究者,由于那么多先前不为人知的重要史料的公之于世,现存绝大部分张爱玲传记包括评传都必须重写”。通观现存的绝大部分“张爱玲传”,笔墨都集中于1955年以前的张爱玲,这应当只是“半个”不完整的张爱玲,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面对1955—1995年间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对重新了解张爱玲“美国时期”的生平、思想、情感大有助益,面对这样鲜活与珍贵的史料,陈子善提出的“重写”张爱玲,应当可以付诸实践了。
二、开拓“张学”空间
如果从1944年3月16日新中国报社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张爱玲参会,与会者发表了有关张爱玲的零星评论,这次座谈会早于傅雷与胡兰成最初对张爱玲评论的文章)算起,张爱玲研究迄今为止已近70年。70年中,张爱玲研究几经沉浮,最终蔚为壮观,被命名为“张学”,喜爱张爱玲的人也被称为“张迷”。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张爱玲热”风靡一时,在研究界可见的一种现象就是,各式各样的论文“一窝蜂”涌现出来,以致引发了过度的“审美疲劳”。不可否认,“张学,取得了相当重要的成果,以海外研究者为例,在夏志清之后有李欧梵、王德威、许子东、高全之、林幸谦、邵迎建、黄心村、苏伟贞等学者发表了众多富有创见性的文章。但是反观这么多年来的部分“张学”论文,说得严重一些,大同小异者居多、前后重复者居多、错漏矛盾者居多、误读误判者居多,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张学”的良性发展。与研究界的“浮躁”相似,社会上把“张爱玲”当成一种时髦的“符号”,甚至当成一种牟利的“工具”,这都是对张爱玲极大的“误读”。endprint
“误读”张爱玲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缺乏对张爱玲生平资料的严谨对待,比如有关《色,戒》的问题。张爱玲小说《色,戒》被李安搬上银幕后,引起了广泛的讨论。特别是小说男主人公易先生,在影片中以“易默成”出现,似乎在暗示着这位易先生的原型来自汪伪七十六号杀人魔王丁默村和胡兰成两个人的结合体。但是否真有这样的巧合?易先生的原型是“丁”加“胡”、王佳芝的原型是郑苹如?余斌的《<色,戒>“考”》一文所依据的史料主要是金雄白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和高阳的《粉墨春秋》,并通过对小说及张爱玲其他作品的分析,倾向于认为丁默村与郑苹如是原型的说法,得出了谋刺丁默村事件是张爱玲创作“叙述框架”的结论。不过余斌毕竟是张爱玲研究领域较早的传记作者,他对诸多张爱玲的材料非常了解,“考证”还是比较谨慎,所以文中留有了余地:“我这里也并无独得之秘,只能算是可能性的探询,稍稍系统些的‘想当然。”蔡登山的专著《色戒爱玲》,大概是余斌文章的扩充版,所持的立场也是认定丁默村与郑苹如是原型人物的说法,认为张爱玲实际上是在“偷梁换柱”,并指出“《色,戒》是张爱玲自我意识和精神的一次完全真实的坦露,这种意识和精神包含了她对人性的认知以及她对爱情本质的认知。”李欧梵的《睇<色,戒>:文学·电影·历史》这部专著中重点讨论的文本是李安的电影而非张爱玲的小说,由于所依据的文本不一致,他对原型的解读当然就会不一样。李欧梵对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从书名即可看出,文学、电影、历史不是一码事。此外,邵迎建在《撕裂的身体:张爱玲<色,戒>论》一文中追述了《色,戒》形成及接受的过程,并相当肯定地说:“王佳芝的业余间谍的身份及参加暗杀活动的动机都与郑苹如契合,从这点推测,《色,戒》的原型就是郑。”
上述部分研究者似乎忽略了宋淇与水晶曾经的一个讨论,宋淇曾明确地告诉水晶,这个故事是他的,他告诉了张爱玲,然后张才写了《色,戒》。宋淇所说的故事来源是燕京大学一些大学生刺杀北平天津汉奸,后被吸收进军统的事情,张爱玲把地点从北平和华北搬到了上海和华南。可以看到,郑苹如与燕京大学的大学生们都做了暗杀汉奸的事,因此很容易混淆起来,而郑苹如中日混血的身份以及《良友》画报封面女郎的风姿,更容易让人们相信《色,戒》中的王佳芝原型就是郑苹如。关键的争论在于张爱玲听到的这个故事是否来自宋淇,如果说宋淇的说法是一面之词,那么张爱玲从哪里听到的这个故事?这就很容易联想到胡兰成,胡作为汪伪政权的高官,与七十六号又有不少交往,完全可获知“郑苹如事件”的大量材料而转告张爱玲,“但是这只是一种推测,历史研究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其实张爱玲本人在《续集自序》中就间接否认了与“郑苹如事件”的关联:“当年敌伪特务斗争的内幕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种平常百姓知道底细?”“张爱玲《色,戒》到底说了什么?回答这个问题的第一要则,是不要让‘本事已然落实为郑苹如谋杀丁默村事件的谣言,影响我们在张爱玲文学遗产里触类旁通的阅读态度,这是一种严谨的态度。
问题解答的证据正在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集里:“二○○七年电影《色,戒》上映,坊间谣传王佳芝就是郑苹如、易先生就是丁默村,但书信却明确否定了这些揣测:《色,戒》根本是取材于宋淇提供的故事,而且‘女主角不能是国民政府正统特务工作人员(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四日宋淇致张爱玲)。”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中有相当大的分量,是围绕1955年后她的文学创作展开的讨论,非常有助于了解张爱玲后期创作从构思到发表的整体脉络,对于廓清“张学”的迷雾,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学现场“证据”。另一方面,依据这些书信提供的线索和“证据”,对于“张学”又新辟了研究路径,这样一来“张学”的研究范围势必会越来越广,也会越来越深。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将很大程度上开拓“张学”的研究空间,尤其是1955年之后的张爱玲及其创作的研究空间,不妨拭目以待。
三、重新认识“张爱玲”
文学研究本身是一个去“蔽”祛“魅”的过程,是一个逐渐揭开真相、接近真理的过程,是一个逐步还原事实、勾勒全貌、进入作家作品的过程。近70年的“看张”,张爱玲及其作品的形象,尽管有过“扭曲”乃至“歪曲”,但随着“张学”研究者的不懈努力,随着以张爱玲与友人书信的不断公开,“张爱玲”正在慢慢清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
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提供的信息量十分巨大,以夏志清编注的书信集为例,其中提到的人名就有陈世骧、高克毅、夏济安、麦卡赛(Richard Mc-Carthy)、聂华苓、刘绍铭、胡适、王敬义、平鑫涛、王鼎钧、陈纪滢等众多与“文学”密切相关的人物。这些人物勾连了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中国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假设以这些人物为圆心画圈,不但可以绘制出一幅复杂的文学人物关系图,似乎还可以写出一部小型的文学人物关系史。文人书信既是一种寄信人与收信人之间的交流信息与沟通感情的纽带,体现着双方其时其地的思想情感状态;又是一种文学互动的方式,表述双方对于文学的见解和领悟;还是一种考察双方文学交际、文学生产等文学活动的重要参考材料。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悲剧恋情,在《小团圆》《异乡记》问世以前,基本上依据的材料都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未免有胡兰成“自说自话”之嫌。《小团圆》如何诞生及因何要暂时“雪藏”的故事在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书信中一目了然。这段“故事”主要集中在1975年7月18日至1976年4月28日张宋的往来信件里,如果不读这些书信,想必无法全面研究《小团圆》,也无法深切体会宋以朗直至其父母过世后才出版《小团圆》的缘由。夏志清编注的书信集里也有《小团圆》的相关内容,如第72封信(节选如下):
志清:
前几天写了封信来……你定做的那篇小说就是“小团圆”,而且长达十八万字!不然也不会忙乱得连国号都不认得了。出书前先在皇冠、联合报连载,一定转寄给你。……近来想必健康一
爱玲三月十五(一九七六)
这些内容如与宋以朗编的书信集“互见”,就可以构成一部完整的《小团圆》“出版史”。很多常见的张爱玲研究、评说,过分地集中于张爱玲的“上海时期”,这十分偏颇。虽然1942—1943年间是张爱玲创作的高峰期,但张爱玲的长篇小说、电影剧本、文学研究都不是出现于这一时期,仅仅看到《传奇》与《流言》世界中的张爱玲,也只是一个局部的“张爱玲”。在美国迈阿密大学、哈佛大学瑞德克利夫学院和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任职时期,张爱玲调整了她的创作策略,开始重返中文文坛。“张爱玲这次重返,非同小可。一方面她完成了学术著述《红楼梦魇》,完成了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的国语译本,另一方面也迎来了她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高潮。她的第一个创作高潮是众所周知的四十年代《传奇》时期。在笔者看来,这第二个高潮与第一个高潮相比并不逊色,《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和《同学少年都不贱》等等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而《小团圆》就是其中最具分量的代表”。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按照张爱玲美国居住地点分类排序,恰好为研究张爱玲重返文坛的“第二个高潮”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小团圆》出版之后,又有《雷峰塔》《易经》,三部书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张爱玲自传“三部曲”;《异乡记》填充了张爱玲温州之行具体而生动的细节;《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六月新娘》《一曲难忘》《老人与海》相继在中国大陆“落地”。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曾遗憾地说:“‘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平时也就‘丢三落四,一累了精神涣散,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庆幸的是,以上这些著作并未被她“丢”掉,同时张爱玲的研究者一直在发现她的“轶文”(如《小艾》《郁金香》等),眼下又有张爱玲的友人公开这么多书信,“对照”起来,“张爱玲”的面目无疑更加清晰了,更新对张爱玲及其创作的认识与重新认识“张爱玲”更加可行。endprint
四、温暖的“晚期风格”
“苍凉”一词,无论在张爱玲自己还是在张爱玲的研究者方面,似乎都已经成为一个标签,用来形容她的风格。《自己的文章》里,张爱玲有大段关于“苍凉”的论述:“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他们(指《金锁记》里的人物,笔者注)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李欧梵将其张爱玲研究的文章结集为《苍凉与世故》,并给予张爱玲“苍凉美学”㈨的文学风格命名,这种概括十分精到。但是如果从整体的张爱玲及其创作来看,除了“苍凉”是否还有别的文学色彩?换言之,张爱玲在她的第一次创作高潮以后乃至整个后期创作中,是否提供了“苍凉”以外的美学风格呢?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1943—1944年张爱玲第一创作高潮落幕后,隐约可以感觉到她对创作题材、创作风格的重新思考,后续创作也证明了这一点。单就小说创作而言,《十八春》和《半生缘》扩大了她创作的表现范围,在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书写两性情感;《秧歌》《赤地之恋》尽管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但人性的复杂刻画得非常深刻,“一支淡淡的哀歌”似乎也与“苍凉”有了差异;《小艾》《同学少年都不贱》有了一种“温情”的传递,与“苍凉”大相径庭。《秧歌》受到的指责之一,就是张爱玲“平生足迹未履农村”,因此是“虚假”的作品,“这是对张爱玲与农村关系的极大误解,也是对张爱玲文学视野的极大误解,是张爱玲研究中必须正视的问题”。张爱玲作品很多具有“互文性”,如果将散文《华丽缘》和小说《秧歌》《怨女》和《小团圆》《异乡记》一起对照着读,会发现很多有关农村生活或者底层百姓的细节,如果加上《桂花蒸阿小悲秋》《郁金香》《小艾》等作品中所塑造的那些来自农村的女佣人的形象,张爱玲展示出了她在都市文学创作之外的新探索。
再对照张爱玲与友人的众多书信来看,除开探讨工作、生活问题及作品写作、出版事宜,更多的内容是温馨的情感交流,浓浓的友情洋溢在书信的字里行间。这样的例子在598封书信中实在太多,试举一例(张爱玲致庄信正,1969年1月23日)节选如下:
信正:
收到你的信当然高兴,对我有打气的作用。……“离安”真可笑,我的模糊缠夹,只有广东话“乌龙”可以形容。我可以想象你开车到洛杉矶,来来往往,风尘仆仆的情形。谢谢你替我托人……
匆匆祝
好
爱玲
一月廿三
假若友情也可以分亲疏远近,庄信正或许排在宋淇夫妇和夏志清之后,但从上面的书信可以看到,张爱玲心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排序,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对庄信正的关心溢于言表。1955年后,张爱玲与家人极少通信往来,即便是和最为亲近的姑姑张茂渊。虽然在美国与赖雅有过甜蜜的婚姻生活,但赖雅的病痛也拖累着张爱玲,加之离世较早,孤独的生活伴随了张的大半生。张爱玲的情感依托、交流、宣泄、慰藉,离不开这些与友人的通信往来,哪怕她常常并没有及时回信,但这种与友人之间的牵挂、互助、关怀始终萦绕在她的心田。在这个意义上,以宋淇夫妇、夏志清、庄信正为代表的友人,正是她弥足珍贵的“亲人”。而这些充满“温暖”的书信,不仅折射出她与友人之间亲密的情谊,同时让人们看到了张爱玲“苍凉”外表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就是张爱玲“温暖”的“晚期风格”。萨义德所言“晚期风格”“包含了一种不和谐、不安宁的张力”“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在张爱玲的后期创作上看,这一“张力”与“创造性”正是她想与之前的创作风格相区别相背离的,不是“苍凉”,而是一种含蓄的温情,也许她未必能去尽“苍凉”的笼罩,但她这样努力过了,至少在她与友人的书信中,她用无尽的笔墨拥抱这渴望一生的“温暖”。
结语
周作人曾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出作者的个性。”张爱玲的日记几乎看不到,幸运的是留下了这么多的“尺牍”,可以让人们看到她的真性情。她对“尺牍”是重视的,《姑姑语录》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省下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沙啦作脆香。)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这段描述以及那句《金锁记》中的名言“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无不透露出她对信纸、对书信有一种特别的“迷恋”,难怪苏伟贞要将张爱玲的书信称为“演出”了。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大概正是她想要留给读者的另类文本,这类文本的解读会在“张学”中继续走下去。
(责任编辑:吴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