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2014-09-27吴春平张俊
吴春平 张俊
关于通俗文学的界定至今尚无定论。在这里我们持一种最宽泛的理解,即认为它是指那些“与世俗沟通”的、“浅显易懂”的、强调“娱乐消遣”功能的文学。长期以来,我们对通俗文学一直抱有偏见,以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中,要么把它当作新文学的对立面来加以批判和贬损;要么无视其存在,将其一笔勾销;要么嘴上承认其价值,实际上却另眼相看、少有涉及。这种只关注严肃文学,忽略通俗文学的做法,固然与通俗文学自身存在的一些缺陷和不足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认识问题,是受根深蒂固的“载道论”“工具论”文学观影响的结果。今天,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社会转型的加快,人们的审美观和文学观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立足当下,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十分必要,而且极为迫切。下面笔者将从四个方面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一、娱乐消遣,有利于文学功能的全面发挥
1921年,文学研究会曾自信地宣称:“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与这一认识相应,1922年茅盾指责鸳鸯蝴蝶派作家:“思想上的一个最大错误就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可见,新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极为轻蔑和敌视。这种态度固然体现了新文学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且不乏真诚、恳切之处,但时过境迁,回头看,便不难发现其明显的局限性。首先,将“游戏”“消遣”与“为人生”对立起来。文学固然是为人生的,但为人生的方式有多种,其中就包括游戏和消遣。新文学作家揭示社会黑暗,表现阶级冲突,倡导科学民主以唤起民众是为人生,鸳鸯蝴蝶派作家描写风花雪月、叙说儿女情长以抚慰读者孤寂的心灵又何尝不是为人生呢?当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人们要求文学“为人生”时可能会更侧重其“工作”的一面,但这决不意味着只有“工作”,即便在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最尖锐的时期,人们也还是需要适度的游戏和消遣的。其次,否定了文学的娱乐功能。文学的功能是多方面的,除了认识、教育、审美功能之外,还有文化传播、社会组织、社会交际、智慧启迪、心理补偿、娱乐消遣等功能。这些功能有大有小、有主有次,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它们各有所长,却无高下优劣之别。新文学作家突出文学的社会功利性固然没错,但以此否定文学的娱乐功能就失之偏颇了。再次,否定了文学的经济价值。“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自古以来,文章就被赋予神圣的使命,使得文人自视清高、耻于言利。然而,废除科举后,文章再也换不来身份和官位,而且,随着商业时代的到来,文学作为商品的属性开始凸显,此时文人以文谋生可谓天经地义。许多通俗文学作家靠勤奋、智慧和才华在赢得市场的同时为自己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这在大力推进文化产业发展的今天看来,实在是无可指责的。最后,判断与事实不符。文学研究会认定“游戏”和“消遣”的文学“已经过去了”显然过于主观,这一判断不要说为后来的文学实践所否定,即便在当时也没有足够的依据。其实,现代文学史上严肃文学无论从作品的发行量还是从拥有读者的数量上看,都远不是通俗文学的对手。比如,“民国第一写手”张恨水,作品数量达3000万字之巨,其读者上至达官政要,下至黎民百姓,就连被尊为“教授之教授”的大学者陈寅恪也是他的追随者。
几十年来,受“启蒙”和政治教化等功利目的的支配和操控,再加上“文以载道”的悠久文化传统的影响,中国文学理论界一直强调文学的社会功利价值,但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最需要的却是文学的娱乐和消遣作用。比如,启蒙大师鲁迅的母亲就不爱读儿子的作品,而对张恨水的小说则情有独钟。再比如,“文革”时期文学创作要求突出政治,但仍有一些以言情、猎奇、惊险刺激见长的地下“手抄本”(如《第二次握手》《梅花党》《少女之心》《一双绣花鞋》《龙飞三下江南》《绿色尸体》等)受到追捧,悄悄流行于世。通俗文学以贴近读者的方式表达了人的最普通最世俗的生活情感和欲求,满足了人的好奇心、窥视欲、猎艳心理和幻想需求,使被社会文明压抑的诸多原始情感得以宣泄,从而起到了调节情绪、缓释焦虑、疏导心理的作用。通俗文学有着稳固的民间基础和市场潜力,尽管其屡遭主流意识形态和文化精英的双重打压和排挤,但只要有合适的机遇,它就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呈现出无限蓬勃的发展生机。
毋庸讳言,今天我们已进入了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即便是最严肃正统的国家媒体——中央电视台的艺术栏目也越来越趋向于世俗化和娱乐化。对此,部分学者忧心忡忡,竞相发出“娱乐至死”的感慨。然而,娱乐是一回事,“娱乐至死”又是一回事,而且娱乐是否真的会“至死”好像又是一回事。除了娱乐节目,中央电视台还有《焦点访谈》《道德观察》《今日说法》《法律讲堂》《天网》等收视率极高的栏目正在为全民道德素质建设而努力工作。况且,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和教育水平的提高,国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因生活视野和思想资源的扩大,政治理论素养和道德认知水平已大大提高。他们通过微博、贴吧、QQ群、网络论坛等言论空间所发表的对时事政治、公共事件、国计民生、历史人生等问题的评论深刻而犀利,而且表达方式也比很多一心要“开启民智”的专家学者来得大胆和直白。在思想敏感期,网民会以集体狂欢的形式对貌似神圣的假大空进行调侃和戏弄,以维护和促进社会的公平正义。正是由于有了新的更多的渠道进行直接的思想交流和交锋,使“上帝的事归上帝,凯撒的事归凯撒”,于是,文学艺术的教化功能便逐渐弱化和隐退,而娱乐和消遣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前台。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当理论界大讲特讲文学的社会功利尤其是政治目的时,往往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党派斗争激化,社会动荡不安之时。此时,与其说人们格外看重文学,倒不如说是更看重文学背后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让文学肩负社会重任,备受恩宠,看似文学之幸,实则社会之大不幸。
二、善恶分明,有利于社会道德的基本建设
通俗文学以娱乐、消遣的方式迎合读者的需要难免会导致平庸、浅薄甚至恶俗现象的出现,这也是其屡遭理论工作者抵制和批判的重要原因。但“人有三等、货有三分”。娱乐、消遣未必就等而下之,就没有思想价值。审美情感固然有个体差异性,但就本质而言它是后天形成的高度社会化了的思想情感,与社会道德有着密切的关联。但凡那些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通俗文学作品,总是或多或少地包含着能为当时社会广大读者普遍认同的有利于社会稳定、发展和进步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比如忧国忧民、重情重义、自由平等、嫉恶如仇、扶危济困等等。正是这些经过社会历史文化积淀的具有正能量的精神内涵将通俗文学与队伍庞大的读者群联系起来,形成了20世纪中国一股股蔚为壮观的通俗文学热潮。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非但不是对立者,反而是同盟者。如果说严肃文学是通过以新锐、深邃的思想来“影响有影响的人”发挥社会作用的话,那么,通俗文学就是通过对普罗大众心中良知和善念的呼应和激活而产生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的;如果说严肃文学是思想塔尖,代表着时代文化的高度,那么,通俗文学就是伦理基石,默默地参与着社会道德的基本建设。endprint
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影响较大的主要是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和官场小说。这些作品数量庞大,质量有别,但从最有影响的作家作品看,其基本价值观和道德观是应该肯定的。就思想主题而言,它们主要可以概括为爱情至上、惩恶扬善和社会批判。
1912年之后的两三年内,哀叹有情人命运坎坷、落魄潦倒、鸳梦难成的才子佳人小说蜂拥而起。为引人注目,许多刊物竟将作品细分为哀情、怨情、苦情、悲情、惨情、艳情、孽情、妒情、幻情、喜情、奇情、侠情等类别来加以冠名。一个“情”字居然被品味和拆分到如此精细的程度,这在小说史上实在是一大奇观。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奠基之作——徐枕亚的长篇小说《玉梨魂》自1921年发表后,多年畅销不衰。该作虽略显矫情,但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加以考察,其主题及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有积极意义的。寡妇和青年相爱,有悖当时社会惯有道德和习俗,作者大胆表现并同情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无疑是对束缚个体情感的传统道德的有力挑战,具有较强的反封建意义,这也是小说能赢得众多青年读者共鸣的主要原因。60年代出道的“中国言情小说第一人”——台湾作家琼瑶,作为鸳鸯蝴蝶派的正宗传人,将该派的温柔、婉约、细腻发挥到极致,创造了一个新的言情时代。其笔下形形色色的恋爱故事演绎出男女之间的恩恩怨怨,无论结局是悲,是喜,都能使人牵肠挂肚、情有所动。她所塑造的男女主人公大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情种”,为了爱可以不顾年龄、身份、门第的差别,可以抛弃权利、地位、金钱甚至生命。作为“钻石级”纯爱代言人,琼瑶小说横扫台湾、大陆和香港地区。尽管其作品常常会招致“过于理想化”“爱情肥皂泡”“美丽的谎言”等非议,但她对纯真爱情的诉说,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对“真的爱情”的心理期待,是艺术发挥弥补人生缺憾这一特殊功能的最典型的例证。如今社会信仰危机、道德失范、人欲横流,文学写作也开始高调步入欲望叙事的轨道,“不谈爱情”、唯“性”至上已呈泛滥之势。如此背景下,回头看看20世纪唯“情”不唯物,唯爱不唯“性”的中国言情小说,其纯真之美着实令人感叹和缅怀。
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是弱者聊以自慰的“白日梦”,以塑造武功超群、秉持正义、除暴安良的英雄为己任的武侠小说历来都是底层民众宣泄淤积情绪的最佳通道。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创作,作者不下百人,作品数以千计,读者趋之若鹜。但比较而言,以古龙、金庸、梁羽生为代表的港台新派武侠小说更胜一筹。首先,开掘了新的思想主题。传统武侠小说多写帮派斗争和私人恩怨,其是非标准的依据往往是“我”或小集团的利益,其价值观主要是忠、孝、节、义等封建道德。但新派武侠小说突破了这一狭小天地,借助武侠故事去写更为广阔社会生活内容:历史战争、民族冲突、宗教哲学、道德伦理、制度文化、爱情友情、人性善恶等等。新派武侠小说既弘扬了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如儒家文化中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使命感,佛家文化中的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仁爱精神等,又扬弃和批判了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并对“民族劣根性,进行无情的揭露和鞭挞。另外,传统文学中较为匮乏的思想主题,如尊重女性、关爱生命、自由平等以及现代人的孤独感和寂寞感等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现。有的作品在人性的开掘方面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丝毫不逊色于严肃文学。其次,塑造了新的武侠形象。新派武侠小说在武与侠的关系的处理上更看重的是“侠”,这里的“侠”更多体现出的是植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的一种精神和道义的力量,而不是传统作品中远离尘世、飞来飞去的游仙高人的神武和潇洒。新派武侠作家更注重表现人物性格,力求塑造出既有鲜明突出的个性特征,又有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的典型形象来,使武侠小说的文学品位和思想价值大大提升。
凡以官员、官场为表现对象,旨在揭露和批判官员腐败、官场黑暗的小说均可视为官场小说。官场腐败是中国社会的历史顽疾,百姓深恶痛绝。但由于皇权势力的强大和“文字狱”的残酷,百姓尤其是文人大多敢怒不敢言,以致专门揭露官场腐败的作品难成气候。到了晚晴,情况为之一变。一来,封建末世制度弊端、政治黑暗、官员腐败暴露无遗,民众忍无可忍;二来,文人的仕途梦彻底破灭,对权力不再抱有幻想,并走向了其对立面;三来,殖民化的上海租界有了相对的言论出版自由,为“骂官”提供了难得的机缘,于是,一批矛头直指官场的作品得以集中发表。如四大“谴责小说”《老残游记》《孽海花》《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这些作品对封建衙门中各级官员巧取豪夺、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荒淫昏聩的种种丑行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对人们认识封建官吏以权力为中心,以自我为中心,虚伪狡诈、贪婪自私的本质大有帮助。胡适认为谴责小说体现了一种民族的“反省的态度”,是民族良知的觉醒和“社会改革的先声”。90年代以来,官场腐败愈演愈烈,导致民怨沸腾,于是,新一轮的官场小说应运而生。其中较有影响的有张平的《抉择》、陆天明的《大雪无痕》、周梅森的《中国制造》、阎真的《沧浪之水》、李佩甫的《羊的门》和王跃文的《国画》等等。不过,这些作品的关注点已不在贪腐本身,而在于反腐,在于制度反思、文化批判和人性开掘。尽管新官场小说的思想深度和力度已超越了旧官场小说,但两者之间内在的渊源关系还是显而易见的。时隔几十年,官场小说再度兴起,可见传统制度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将权力关进笼子”任重而道远。
三、坚守传统,有利于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
国家的长远发展,既要靠经济硬实力,又要靠文化软实力。而且,从根本上说硬实力是由软实力决定的。文化软实力能左右人心向背、价值认同和情感归属,而且,有时它还能直接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2010年2月,好莱坞大片《阿凡达》在中国上演35天票房就突破了10亿人民币,而在全球市场上,其票房更是高达24亿美元之巨!所以,各国政府在大力发展经济的同时都非常重视文化软实力的建设。2012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发了《国家“十二五”时期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其中就加快文化产业发展、加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利用、加快文化走出去步伐、增强中华文化的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等问题进行了重点论述。然而,令人忧虑的是,目前中国不仅面临西方发达国家资金和技术的双重盘剥,而且还遭受其强势文化的冲击和侵蚀,导致民族文化自我认同的危机。至于中国文化在国际文化市场上的影响力就更加令人汗颜。2011年2月,中国文化软实力研究中心等机构联合发布的《文化软实力蓝皮书:中国文化软实力研究报告(2010)》显示,美国的文化产业在世界文化市场所占比例高达43%,欧盟占34%,日本占10%,而中国文化产业所占比例不到4%!即便在国内文化市场上,本土文化产品所占的份额也不容乐观。如此局面,何以应对?一方面,我们固然要大力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建设和宣传,另一方面,还应该充分利用过去文化资源的优势,以求生存和发展。如果我们不是从理论而是从实际出发,就应该承认,真正在国内拥有广泛群众基础,能与外来文化相抗衡,甚至可以走出国门影响世界的恰恰是专家学者们所不屑的通俗文化、流行文化。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剧和两岸三地的武侠电影等。这些体现了中国精神、中国元素、中国风味的作品不仅坚守了民族文化传统,最容易感染和凝聚人心,有利于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而且也给世界认识和了解中国开辟了窗口。endprint
台港新派武侠小说无疑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学品种,在世界华人读者中产生了重要影响,极大地推动了华文文学的发展,可谓功德无量。五六十年代生活在作为殖民地香港的梁羽生、金庸等人,早年大多接受过较为正统的中华传统文化的教育,并切身体验过战争、动乱给国家、民族和人民带来的不幸和灾难,所以,在骨子里仍保留着中国文人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优良传统。他们在从事商业写作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在消遣性的武侠小说中体现出深沉的历史感、民族感和道德感。比如,梁羽生推崇一种国家为上、汉族中心、道德至上的正统武侠观念,其塑造的大侠光明磊落、一身正气、英勇无畏、勇于牺牲,达到了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体现出中国文化中最为积极的一面。而金庸则汲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创造出一个浸润着儒、释、道三家文化的江湖和武侠世界,竭力推崇和表现一种合乎理想道德境界的侠义精神。在其作品主人公身上,不仅可以看到一般武侠小说中常见的自强不息、忠贞爱国、侠肝义胆、匡扶正义等精神要素,而且还可以看到超越民族、地域和历史的现代意识和观念。在游戏中宣泄无根的焦虑,在娱乐中实现精神还乡、在幻想中满足民族强盛的愿望是香港武侠小说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不仅契合了被异族统治的香港华人的心理,而且也与近代以来因国家贫弱而远走他乡、谋求生路的众多海外华人的思想情感一拍即合,所以,才能在世界华人读者中引起广泛共鸣。香港武侠小说创造的文学奇迹一方面是历史悠久的武侠小说合乎规律的发展结果,另一方面又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地域因素,这一奇迹很可能会成为不可再现的“绝唱”。时至今日,每逢寒暑假,《天龙八部》《神雕侠侣》《雪山飞狐》《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等影视剧就会如约而至,成为国内广大青少年观众的最爱。在越来越多的学生受众以追逐、迷恋外来文化产品为时尚的今天,台港武侠作品竟然能砥柱中流,守住中华文化之根实在是善莫大焉!
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名家大多学养深厚、学贯中西,有着超越性的世界眼光。他们一面大胆学习和借鉴外民族的优秀文学,另一面又立足本土、坚守传统、取人所长、为我所用,创造出既体现了外来文化影响,又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文学产品,以满足国人不断增长的新的审美需求。比如,侦探小说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一经引进,便以独特的叙事视角、扑朔迷离的情节设置、科学缜密的推理方式吸引了读者,于是,很多翻译者就开始转而模仿、创作,中国侦探小说就此兴起。但引进外来形式,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力求中西融合、开拓创新。20年代众多本土侦探小说,大多扎根中国文化土壤,在审美价值取向上,仍秉承了中国公案小说和狭义小说所推崇的理想精神。其中塑造的大侦探们多是一身正气、伸张正义、替天行道的英雄,具有明显的道德色彩,这与西方侦探小说多将侦探当作严谨、理性、超脱的“职业人”去加以表现有着明显的区别。最值得一提的是程小青的创作,他的《霍桑探案》虽然借鉴了《福尔摩斯探案》的创作模式,但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有明显的中国印记。霍桑既有福尔摩斯式的博学智慧、坚毅果敢和精明干练,又有中国文学中清官形象的刚正不阿、藐视权贵、为民做主的大义凛然和民间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古道热肠。霍桑不仅是一个侦探,而且更是社会良知的代表和正义的化身,是底层被压迫、被欺凌百姓的保护神。他身上具各了诸多传统美德,充满了道德感召力,是本土化了的较为完美的中国式侦探。
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网络一代”的历史观、文化观和审美观已呈现出明显不同于前人的特征。虚拟的、游戏化的、没有国界的网络使网络文学创作在远离生活、远离历史、远离国家和民族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传统的人文价值观、是非观和善恶观在“一赢再赢”的“无义战”法则面前全面溃退,传统文化正面临着全面断裂的危机。此时,认真审视扎根在传统文化根基上的具有浓厚人间气息和中国风味的20世纪通俗文学作品,其文化传承的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四、开拓创新,有利于民族文学的不断发展
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构成了民族文学的“一体两翼”,只有“两翼”丰满才能谈得上民族文学的健康发展。严肃文学作家为追求艺术的个性化、原创性和超越性固然能推动民族文学的发展,而通俗文学作家要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必然也会在艺术上积极探索、努力创新、精益求精,以满足读者不断增长变化的审美需求,这样,也就使民族文学的整体水平得以提高。除了思想内容上的与时俱进之外,通俗文学在艺术形式方面的收获也可圈可点。比如,胡适认为“《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再比如,张恨水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引入现代,既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文化精髓和神韵,又赋予作品以现代意识和气息,给通俗小说带来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严家炎语)。现代文学大家茅盾先生说:“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㈨在他的作品中,儒家的积极进取、道家的清静超脱、佛家的悲天悯人以及现代的平等自由等得以融汇交流。他的创作语言清新典雅、趣味高雅不俗、格调深沉悲凉,大大提升了言情小说的品位。为吸引读者,他还十分善于巧妙地设置人物关系和情节,诚如其所言:“世界上之情局,犹如世界上之山峰。山峰千万万,未有一同者。情局千万万,亦未有一同者。”正是这“千万万”之情局使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另外,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科幻小说等小说形式也是随着20世纪通俗文学的兴起而在中国相继诞生、发展和完善的。
有些通俗文学作家的文学成就即使和有定论的备受推崇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名家相比也毫不逊色。1994年,王一川因在其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中将金庸排在第4位,而把茅盾等排除在外引起强烈反响。撇开围绕排行榜的争议不说,金庸是20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家,在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却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小说结构严谨恢宏,众多人物、诸多头绪,均安排得合理妥帖,井然有序;情节曲折生动、引人入胜,既不模仿他人,也不自我重复;语言典雅精致、从容流畅。至于武侠小说中的核心元素——武功描写则显得奇异浪漫,出神入化,武术招式往往因人而异,具有“性格化”的特征。比如,一身正气的大侠萧峰、郭靖使用“降龙十八掌”,走火入魔、戾气十足的梅超风专练“九阴白骨爪”,敢爱敢恨、孤傲狂放,且单剩一臂的杨过善使“黯然销魂掌”,等等。不会武功的金庸居然赋予武功以如此神奇的形态,其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令人叹为观止。另外,他十分善于刻画人物性格,创造出一批生动鲜明,具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比如,诚实质朴的郭靖,机智狡狯的黄蓉,深情狂放的杨过,童心未泯的老顽童,还有道貌岸然、阴险毒辣的岳不群,刚愎自用、专制独裁的东方不败,性情怪僻、冷面无情的灭绝师太,等等。这些人物往往成为某种个性、品质或精神气质的代名词而被读者所熟记和广泛使用,有的甚至成为网络时代流行语中的热门词汇。不要说是在武侠小说作家中,即便是在整个20世纪中国作家中,能写出如此众多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的,恐怕非金庸莫属。
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已渐行渐远。进入新世纪后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多年,但文学的发展却因时代、传媒、作家以及读者的变化而出现了一些明显的新动向。有些作品的体裁、题材、人物、故事、主旨和表现手法等已大大超出了我们既有的文学经验,这预示着又一轮全新的娱乐文学的闪亮登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回眸20世纪那些曾让千千万万的普通读者魂牵梦绕的通俗文学,我们就不能不为那扑面而来的凛然正气、侠肝义胆和风情万种所打动。我们知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也正是因为不可重复,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的宝贵财产才格外值得我们去珍惜和守护。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