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沦陷时期文学的民族主义特征
2014-09-27王越冯雅
王越 冯雅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八一五”光复,中国东北地区经历了长达十四年的殖民地时期,日本殖民者成立伪满洲国并借助该傀儡政权对东北地区进行殖民统治。殖民与反殖民的矛盾斗争因此成为这段历史的主音,这种斗争表现在政治、军事、经济、意识形态等多个领域。为彻底将东北地区殖民地化,除武力和经济层面的殖民统治之外,殖民者同样重视文化与心理层面的殖民,试图从语言、教育、文化各个方面淡化东北地区原有文化,消解东北民众的中华民族意识,并灌输“日满一心”“民族协和”等殖民话语,旨在将东北地区由内而外,由政治、经济到文化、心理都改造成依附于宗主国的殖民地。
在这种殖民语境中,正在发展中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殖民文化情境遭遇,面对殖民者的殖民意图与文化统治政策,本土新文学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彰显中华民族意识,以乡土书写表现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使东北沦陷时期新文学呈现出民族主义特征。
以往的东北沦陷区文学研究基本在“政治—阶级”型批评话语或以民族国家为文学史主导话语的文学研究模式下进行,本文试图在后殖民视野下,围绕“迷思塑像”的构建与破除呈现出殖民文化情境中“殖民者—受殖者”的文化关系,重视与反思民族主义式的文化反抗对东北沦陷区新文学发展的影响。
一、殖民主义逻辑与殖民文化情境
为掩饰真实意图和侵略本质,殖民主义者编造出各种谎言使殖民行为合理化,殖民者与受殖者之间的“进步与落后”“传统与现代”的对立关系往往成为殖民合理化的重要借口之一。殖民主义“侵略”的本质被“改造”“建设”等词语掩盖,“掠夺”关系被巧妙置换成了进步一方“帮助”落后一方的义举,这就是殖民主义的虚伪逻辑。殖民主义者编造出殖民者与受殖者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等级差异”,这种“等级差异”构成了殖民主义逻辑的前提。换言之,在殖民关系中,受殖者的形象往往是由殖民者出于合理化殖民行径的目的建构而成的,这就是敏米(Albert Memmi)所说的“迷思塑像”(Mythical Portrait of the Colo-nized)。殖民者为受殖者打造出一具拥有落后文化、野蛮的、懒惰的、蒙昧的、亟待拯救的低等民族的“迷思塑像”,强迫受殖者认同和接受,并以此为据对后者进行所谓的“拯救”与“教养”,“侵略”行为便在殖民主义逻辑下被置换成了“扶持”行为。殖民者与受殖者的不平等关系在这里体现无遗,受殖者“迷思塑像”的塑造过程同时也成为殖民文化情境的建构过程。
东北沦陷时期日本殖民者构建“迷思塑像”的核心在于强调“民族优劣论”与“文化优劣论”。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之初,在关东军授意下,伪政府国务院成立协和会。作为伪满时期重要的殖民统治机构之一,协和会实质上是一个殖民思想教化组织,旨在从思想上控制受殖民众,宣传伪满“建国精神”,配合殖民者的武力殖民和经济殖民,对东北民众进行精神殖民。协和会大肆宣扬日本民族核心论,视日本大和民族为“富有优质质量和卓越能力”的优等民族,将东北地区的满、汉、朝、蒙四个民族视为劣等民族,并由此提出“民族协和”口号。以大和民族为“指导民族”,满、汉等民族为“被指导民族”,要求其他民族服从日本人的领导。正如敏米(Albert Memmi)所言:“殖民者无意真正了解受殖者”,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殖民企图重塑受殖者的迷思塑像。对东北沦陷区而言,日本殖民者需要借助民族等级地位的差异来确立日本人对东北地区民众领导权的合法性,并且借助迷思塑像强迫东北民众表现出臣服姿态,从而为日本殖民者在东北殖民地实行民族压迫、“统一民心”“训练国民”提供前提和保障。
由于“在殖民地的各种关系中,宰制源自一个民族加诸另一个民族之上”,因此“民族”成为殖民关系的关键词之一。通过宣扬民族优劣论和日本民族核心论,殖民者得以在东北沦陷区对满、汉等民族进行民族压迫,但这仍然不是殖民主义逻辑的最终目的。在日本殖民者建构的受殖者“迷思塑像”中,民族和文化是两个相互关联、不可分割的要素,如果说鼓吹民族优劣论使日本殖民者获得民族压迫的权利,那么文化优劣论则能从根本上导致受殖民族的瓦解。因为民族的本质是文化关系,文化在民族形成和确立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殖民主义追求殖民同化,日本殖民者试图超越日、满、汉民族之间压迫、臣服与统治的关系,从根本上消解受殖者的民族意识和反抗意识,达到所谓“日满一德一心”,为殖民者培养顺应殖民统治的“良民”“顺民”。伪满建国后,殖民者实行了一整套相关的文化殖民政策,包括控制宣传媒体、垄断新闻事业、实行奴化教育、建立官方文艺团体、实行官方文艺政策、摧残民族文化、强调伪满洲国文艺的“独立色彩”等。
后殖民主义研究者艾勒克·博埃默认为:“对一块领土或一个国家的控制,不仅是个行使政治或经济的权力问题;它还是一个掌握想象的领导权的问题。”意大利思想家安东尼·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把资本主义操控社会的权力方式分为“统治”和“认同”两种,指出“‘统治是以强硬的武力压服方式出现”,而“认同”则是“一种隐蔽的权力关系,也就是一种领导权的施行”,是“对主导价值观念的趋近,它具有一种社会、道德、语言的制度化形式,而并非表征为暴力的形态”。葛兰西同时指出:“强化舆论宣传,进行意识形态的灌输,已经成为‘领导权的思想意识和宣传手段的集中体现。”因此,对殖民主义者而言,他们必须将文化与殖民权力主体相缔结,在占领领土之后继续占领受殖民众的思想,取得文化领导权,才算作真正达到“殖民”。这就是日本殖民者在民族优劣论之外,又大肆宣扬“满洲文艺独立色彩”的原因。
1941年由伪满洲国民生部弘报处颁布《艺文指导要纲》(以下简称《要纲》)全面暴露出殖民者摧毁东北地区原有民族文化、建构殖民文化情境、欲以日本文化取代东北地区民族文化的企图。《要纲》以法令条文的方式规定了伪满洲国文艺的宗旨、特征,强制性将全国文艺者纳入直接由政府领导的官方文艺社团中,并规定文艺社团的活动方式。应该说,该《要纲》试图完全将东北地区的文艺纳入殖民文化情境中,成为日本在军事暴力之外的另一重殖民统治力量。endprint
具体来说,《要纲》采取的是“否定—建设—同化”的殖民策略。在“宗旨”部分《要纲》体现出殖民者为受殖者建构文化优劣论、文化落后论“迷思塑像”的企图。《要纲》指出:“我国之文艺较比产业、经济、交通各部门之发展,尚处于较低水平,为此确定文艺之指导方针,以指导文艺向全国普及”。关于如何建设文艺,《要纲》提出“应以建国精神为其根本,以求八纮一宇精神美之显现。”法农认为:“竭力实行文化间离是殖民时代的一个突出特点……殖民主义不会仅仅满足于把一个民族藏于手掌心并掏空该民族大脑里的所有的形式和内容,相反,它依一种乖张的逻辑转向并歪曲、诋毁和破坏被压迫民族的过去。”日本殖民者显然也深谙此道,《要纲》先否定东北地区的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将其贴上“落后”“较低水平”的标签,再打着“普及”“建设”“发展”的口号,试图剥夺本土知识分子手中的建设本土文化的权利,然后以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做幌,将旨在文化同化和蒙蔽民心的“建国精神作为殖民地文艺的主要内容。
对东北沦陷区来说,由于傀儡政权伪满洲国的存在,在“同化”这一环节,殖民主义者的文化侵略策略有所调整。日本殖民者创造了一种虚拟的“满洲文学”,并试图以此取代东北文学。《要纲》对于伪满洲国文艺的特征这样规定:“以移植日本文艺为经,以原各族居民之固有艺文为纬,引进世界文艺之精粹,以形成浑然一体之独立文艺为目标。”尽管宣称世界文学和本土文学是“满洲文学”的两个主要来源,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所谓的经纬之说只是虚伪的托词,所谓的世界文学其核心是日本文化,本土文学则逐渐被边缘化。殖民者打着建构“满洲文化”的幌子,真正的目的则是基于殖民同化目的的文化间离。
殖民者所追求的具有“独立满洲色彩”的文艺,包含两层含义:首先,殖民者企图将东北地区文艺从中华民族文化中独立出来,以文化优劣论为借口判定东北地区原民族文化的“落后”地位,目的在于切断本土民众对所属民族文化的依附与认同;其次,将日本文化以“建设”“发展”“提高情操”的名义移植到东北地区,逐步改造和取替本土的民族文化,同化东北民众,并将东北地区文化纳入到殖民统治轨道中,纳入到“东亚新秩序”的建立中。这种“否定—建设—同化”的殖民主义文化统治策略本质在于文化间离与文化取替,消解东北民众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重新建构另一种本质上属于受殖者的“满人”身份认同,从而在思想文化上把东北地区独立于中国之外,通过民族同化最终达到文化同化。
由上可知,“民族”和“文化”构成了殖民文化情境中殖民者与受殖者的关系的两大要害,它们既是殖民者建构受殖者“迷思塑像”的核心,同时也成为受殖者,尤其是本土知识分子解殖民的关键点。
二、本土知识分子作家的解殖努力
在殖民文化情境的建构过程中,“文化隔离”是重要手段之一。东北沦陷时期,东北与关内的联系被殖民者强制性隔绝,无论是新闻传播还是文学流通都遭到禁止。建国初期,日本殖民者进行文化扫荡,查禁、取缔、焚毁关内书籍,仅“1932年3月至7月,就在东北焚书650余万册”“日伪当局对带有民族意识的书刊,一律禁绝”。从1936年9月到1944年9月,当局通过三次进行新闻整顿,伪满洲国内“从各‘一省一报到‘一国一报,达到了日伪报业的高度垄断”。此外,殖民者还在伪满洲国实行奴化教育,在中小学课程中加授日语并逐渐加大课时比重;1933年后,殖民者把“国语”降为“满语”,并将日语教育放在首位,企图以日语代替汉语。
伴随着殖民同化在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大规模展开,隔绝在文化母体之外的境遇让一部分在“五四”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作家陷入巨大的身份焦虑和文化漂浮状态中,“亡国”之后又遭“灭种”的文化危机感和焦虑感逐渐积聚在东北地区本土知识分子心中。面对殖民者的文化间离和殖民文化统治,本土知识分子出于守护民族文化的本能开始寻求解殖民的方法,破除殖民者建构的关于受殖者民族和文化的“迷思塑像”则成为这种努力的核心任务。但东北沦陷区作家和绝大多数殖民地民众一样在异族统治下处于艰难求生生存状态,同时作家的身份又使他们随时可能被当局监视或以“思想犯”罪名逮捕,世俗性苦难与政治性苦难的双重压迫使得东北沦陷区作家的言说环境异常。
如何在现实殖民困境中策略性地表达反殖民意图?“乡土书写”成为他们的文学选择。“家”“家乡”“乡土”“土地”等意象在“中国”一词遭禁的情况下负载了东北沦陷区作家对国家、民族的表达。山丁在谈及“乡土文学”主张的提出缘起时说过:“在俄文里,‘乡土与‘祖国是一个词,我们乡土文学,也可以说是爱国主义文学。”对故国的追思,对失去的家园的痛惜,对掠夺者的控诉,这些都凝铸在东北沦陷区作家的乡土书写中。
东北沦陷区最重要的新文学社团之一文丛刊行会的核心人物山丁于1937年提出“乡土文艺”主张,指出“满洲需要的是乡土文艺,乡土文艺是现实的”。该主张肯定文学与社会、时代的联系,主张通过描写乡土现实,真实再现社会时代。“乡土文艺”主张一经提出即引起文坛广泛关注并受到当时新文学另一重要社团文选刊行会的响应与支持。这之后,一部分东北沦陷区作家在“描写真实、暴露真实”的乡土文学观念指导下进行大量文学实践,山丁的《绿色的谷》、王秋萤的《小工车》《矿坑》等作品真实表现出殖民统治下东北平民的生存苦难与心灵苦难。除文丛刊行会作家外,李无双、陈隄、关沫南等沦陷区作家也都积极践行该文学主张,“将手中的笔作为武器同日伪文人作战,揭露伪满洲国的黑暗统治”。“乡土文艺”思潮由此成为东北沦陷时期最重要的文学思潮。
同时期另一个重要的文学社团艺文志事务会尽管曾就“乡土文艺”与文丛刊行会发生过论争,但他们仍然认定自己是“离开汉话将一无所有的文学者”。这些作家或者专注描写东北大地粗犷的自然风貌和传统的民风世俗,表现东北乡民独特的生存状态,在种种自然或者人为制造的逆境中展现东北民族特有的顽强坚韧的“生命的力”(疑迟的《北荒》《山丁花》等);或者承袭五四新文学精神,批判传统封建家族制度对青年理想与生命的扼杀,表达对民族新生的热切盼望(古丁《颓败》《玻璃叶》《变金》《小巷》《暗》等)。这些本土知识分子作家坚持汉语写作,表达出殖民文化情境下受殖者对本民族文化的“佗傺的乡愁”。endprint
被殖民者以武力强行划分出去的东北地区需要在殖民文化情境中寻找并皈依于一个文化母体,东北沦陷区新文学作家通过乡土书写向本民族前殖民时代的文化源头寻求答案,希望通过与传统的对接获得使本民族文化继续存活的力量。这类乡土书写在受殖者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陷入迷失和飘零状态时为其提供了一个可依附的母体,同时也为知识分子作家在殖民地严酷言说环境中寻找民族文化存在的合法性提供了一个隐秘的渠道。乡土书写由此成为一种解殖民的方法,作家得以将地域文化作为守护民族传统与文化的力量之源,描写乡土文化,展现民族性格,彰显民族文化的鲜活生命力,反驳殖民者建构的“劣等民族”“落后文化”的“迷思塑像”。这些文学表达可以看成是民间话语对殖民主流话语的一场“交锋”,其中彰显出本土知识分子坚守民族文化、反抗文化同化的姿态和解殖民的努力。
这种努力并不是萨义德所说的以个体经验对抗整体性的殖民文化,而是具有民族主义特征的解殖民努力。因为他们具有相同的创作基点——以民族和国家为横、纵坐标,凭借这个基点,东北沦陷区本土作家得以确认自身民族文化身份并以文学的方式对东北民众进行播撒。文丛刊行会的核心人物山丁曾是“夜哨作家群”的重要作家之一,该作家群受左翼文学与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影响,强调文学的社会功用,在东北沦陷初期创作出大量反抗殖民统治、呼吁民族解放、追求民族独立的作品。其主要成员萧军、萧红、舒群等人在入关后成为“东北作家群”的中坚力量,留守东北的山丁将“夜哨作家群”的反抗精神和左翼倾向继续延续到了文丛刊行会的文学观念中,逐渐确立了该社团的文学姿态——以反殖民、追求民族国家独立为主要创作宗旨,以文学创作的民族性和现实性作为美学追求。文丛刊行会的乡土文学实践以共通性的民族文化记忆沟通了知识分子精英与普通大众,从殖民文化的迷雾中打通了民族文化从历史传承到现实的通道,又以意识形态的附着性连接了政治与文学,使该作家群的创作具有了鲜明的民族主义政治文化诉求。
另一个文学社团艺文志事务会的文学姿态则直接承袭“五四”新文学精神,该社团主张文学应缩短与万民的距离,希望通过创办文学刊物的方式建设文坛。这些努力旨在重新整合被殖民文化统治“否定”和“打散”的中华民族文化,集结大众之力对抗文化殖民与文化间离。艺文志事务会一个重要的文学主题在于批判封建宗法家族制度,这是该社团作家在特殊殖民语境下对“五四”新文学精神内核之一的反帝反封建话语的变形。事实上,正是以血脉维系的家族与以文化维系的民族作为两个坐标共同确定着作家的“身份”。家族书写寄托着作家对国民性的反思以及对民族新生的期盼,表达出这些在身体上离乡去国、精神上又被迫与文化母体分隔,罹患文化危机感与焦虑感的中国作家们守护民族文化、维护民族尊严的渴望。
如艾勒克·博埃默所说:“民族主义运动依靠文学,依靠了小说家、歌唱家、剧作家而打磨出具有凝聚力的有关过去和自我的象征,从而使尊严重新得到肯定。那个为人所熟知的被压迫的形象从沉默中进发出的呐喊,则是那些所谓描写他们的小说中被奴役的人民所断然做出的一种抉择。”从东北沦陷时期最重要的两个新文学社团的文学创作与姿态可以看到,在本土知识分子作家的解殖民努力破除“迷思塑像”的过程中,文学的社会功能被放大并作为反抗殖民的“精神战场”被纳入到反抗殖民、争取国家民族解放的斗争中,表达出建设民族国家的政治性目标,显现出鲜明的民族主义特征。
三、重视与反思民族主义式的文化抵抗
不可否认,知识分子作家以民族主义文学破除“迷思塑像”,维护民族文化,反抗殖民文化同化,在当时语境中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反殖民手段。但当历史逝去已逾一甲子,我们在后殖民语境下进行重视与反思时会发现这样一些问题:从文学发展角度该如何看待东北沦陷区新文学的民族主义特征和知识分子作家的文学姿态?这种以民族主义对抗殖民主义的文化抵抗是否是解殖的根本路径?
“民族”这个概念天然地带有意识形态色彩并具有较强的意识形态附着性,沃勒斯坦(ImmanuelWalletstein)在论及种族、国族和族裔三者的内涵区别时这样写道:“一个民族/国族意味着一个社会政治范畴,在某种程度上联系于一个国家的实际或潜在的边界。”近现代以来,“民族”和“国家”这两个词语被频频放置一处提及,在政治界与文化界都成为关键词,建设现代民族国家成为政治家与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这就使得“民族”概念中的意识形态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在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历史语境中,“民族”一词逐渐同义于“国族”、甚至“国家”。由此一系列衍生出的冠以“民族”的词语,如民族文化、民族意识、民族精神等也同样带有了意识形态色彩甚至政党色彩。然而正如有研究者质疑的那样,“民族”与“文化”的组合真的是那么容易亲近,那么容易连接起来吗?同样,“民族主义”与“文学”这两个概念果真可以实现无缝对接吗?
首先,民族主义式的文学反抗影响了作家对作品艺术性的追求。沦陷十四年间,东北地区新文学作品的民族性得到充分彰显,但就文学性、艺术性来看却鲜有经典作品。萧红、萧军、梅娘等作家都在入关之后渐渐成名,个中原因除去殖民统治下言说环境严酷、文学发表平台匮乏之外,将文学创作与解殖民、建设民族国家的政治意图过度捆绑也是导致东北沦陷区文学成就不高的重要因素之一。过分强调“民族主义”与“反抗殖民”,使得许多作家在创作时将素材的选择视为创作的最重要环节,这种“主题先行”的创作模式直接影响到作家对生活的真实感受与把握,这就是当时的批评家所说的“素材主义”倾向——一方面,作家将能够暴露殖民地苦难现实、揭示殖民者暴行之外的文学素材排除在创作之外,致使创作视野狭小、作品内容单一化;另一方面,“民族主义”与“文学”的对接导致作家对文本内容与形式,或意义与技巧的认知有所偏颇。文学技巧和形式美的重要性没有受到作家的充分认知,这就导致“描写现实、暴露现实”的文学意图无法得到文学形式的有力支撑而只能停滞在口号式的控诉层面,这是造成文丛刊行会、文选刊行会部分作品显得粗糙与生硬的重要原因。endprint
其次,民族主义式的文学抵抗以对群体的强调遮蔽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强调的个体精神。“九一八”以后,文学发展路径与作家的文化姿态在殖民文化情境中被迫发生变化,新文学作家对新文学存在与发展道路的认知和判断也不尽相同。文丛、文选刊行会受左翼文学影响,他们的民族主义式的文化反抗带有鲜明的政治或政党色彩。被“民族主义”修饰的“文学”看重的是站在民族整体的立场反抗异族殖民,左翼文学则强调阶级性,当这两种文学诉求相结合,就造成了东北沦陷时期新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强调集体、阶级与典型,强调文学理想与社会理想、政治理想、甚至政党理想的契合,反对文学叙述个人或个人化的文学表达。在文丛刊行会作家的文本中始终有一个“大我”的存在,透过文本作家发出的是属于民族国家的声音,私人的情感和心理较少能够进入到他们的创作视野,对“大我”的追求成为这个文学社团的言说方式和文学姿态。文选刊行会在其创办的文学杂志《文选》的发刊词中也明确提出“文学是教养群众的利器”。这种文学观念导致东北沦陷时期新文学内部的意识形态斗争,文丛刊行会与艺文志事务会为此发生过沦陷时期东北文坛最大的一场文学论争。艺文志事务会的部分作品表现出青年知识分子与学生在殖民地环境中的精神苦闷,这类作品被文丛刊行会解读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流露与反殖民姿态的不坚决,并加以批判。从中可见“五四”新文学建立起的文学对“个体”重要性的认识在群体性的民族主义反殖民话语中被忽略,甚至被否定,这是东北现代文学在殖民地语境中发生的重要变化之一。
一个种族/民族对另一种族/民族的宰制、压迫构成了殖民关系的本质,明确这一点,就能够理解艾贾兹·阿赫默德对詹姆逊“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批判。阿赫默德认为“民族主义本身并不是带有某种预定本质和价值的统一体。在今日的亚洲和非洲存在着众多的民族主义;有一些是进步的,另一些则不是,一种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物质性的力量,能否产生出积极的文化实践……取决于那些掌握和运用它的权力集团在建立自身霸权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政治性质”。进一步说,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反殖民主义的关联都十分密切,它们具有共同的思路和逻辑基础——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这种非此即彼、非善即恶的思维方式深植于殖民者与受殖者双方思想深处,因此民族主义成为一把双刃剑,它与正义、非正义的诉求都可以结合。对日本殖民者而言,民族主义与军国主义思想结合生成侵略与殖民的力量;对作为受殖者的东北地区知识分子作家而言,民族主义与新文学精神结合则形成反殖民力量。当受殖者以强调民族文化,并重新树立一个民族主义塑像的方式来打破殖民者建构的殖民“迷思塑像”时,这种方式事实上仍然未摆脱殖民主义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并不是解殖民的根本之道。
在殖民历史结束后重视与反思东北沦陷时期新文学能够看到,民族主义式的文化抵抗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能够成为对抗殖民主义的武器,但从整个人类历史的角度看,民族主义具有相当的局限性,因而绝不是彻底超越殖民主义的方法。如何摒弃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跳脱殖民主义的框架,寻求一种更有效的文化沟通方式,这应该是殖民地民众全面解殖民所要解决的最核心问题。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