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与亡国悲歌的文学传统
2014-09-27申霞艳
申霞艳
2011年,萧红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堪称文学界的大事《文艺争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权威学术刊物开辟了重要版面纪念这位优秀的作家,随后章海宁先生主编的《萧红印象研究》丛书结集出版,这对于推进萧红研究,重新理解萧红、理解现代文学都大有裨益。其中将萧红和李清照、《呼兰河传》与《红楼梦》放在一起研究别具襟怀,促使本论文重头梳理萧红的精神资源,扩大萧红研究框架。
亡国悲歌是指黍离之悲所开启的哀悼国破家亡的文学,包括屈原的《离骚》、杜甫安史之乱后的沉郁之作、宋徽宗和李煜等亡国之君面对破碎山河的叙事抒情等等。“亡国之音哀以思”,这一脉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源远流长,别具价值,因为“忧伤比任何其他精神状态更能深入人的性格和命运中去”。当代作家白先勇曾谈道:“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从屈原的《离骚》、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出人世沧桑的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及《红楼梦·好了歌》中‘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在20世纪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以家国情怀为核心的传统文化发生了相应的现代转型。30年代随着东北的沦亡,救亡成了压倒启蒙的迫切目标,此时亡国悲歌文学传统在东北流亡作家群身上激活,在女作家萧红的叙述世界得到积极的回应和拓展。论文以此为契机探讨萧红创作的特点以及她对亡国悲歌文学传统的现代改造。
一、重设萧红研究的文学坐标
萧红在动荡不定的现代文学史中存在的是侧面剪影,她的面容是混沌模糊的,她被多重遮蔽所窒息:在萧军及“东北作家群”和“抗日文学”群像的阴影中,在鲁迅、胡风和茅盾左翼权威批评构成的垄断性的文化语境中,在某某、某某等女作家的“等”中……萧红没有自己。在林贤治看来,由于现代文学史的标准左右摇摆,萧红“ 她死在第二次”。
和张爱玲一样,萧红的重返文学史有一爪“西方化”的过程。与没有夏志清,张爱玲的再度聚焦将会被延宕一样,如果没有葛浩文的翻译和研究,萧红的“复活”也将遥遥无期。改革开放不仅为我们带来了西方文艺思潮,也为我们带来了海外汉学的新视野。即便到了“历史地表”,萧红仍然面临着被理论肢解的危险,被国民性批判、现代性追求、女性、抗日、漂泊、战争、情爱等等宏大词汇束缚。标签、符号究其实质是一种简化、一种抽空。萧红大于这一切,比这些词汇的总和更加丰富。萧红为我们带来的世界及其想象远非一篇评论可以穷尽,萧红恒久的文学价值恰恰是逸出文学史规训的部分。
萧红的被简化不无原因。从文学生产方面来说,萧红创作旨意的丰富性和意象的广延性使她在被阐释的时候缩小了。作为一个小说家,她的叙事方式正是对于小说程式的打破,其作品是以古典诗文方式铺排情景,是对讲故事、塑造人物等文体预设的反叛,这不吻合大众读者对于小说的想象。从文学消费来说,萧红持续创作的乡土题材与今天的全球化、城市化的时代潮流相背,更为重要的是,萧红的出场方式、个人婚恋又使她的作品在男权社会的流通传播过程中遭受重重曲解。萧红一生漂泊的命运及波折的私生活使得她本身被误读,她作为一个红颜薄命的文化符号被消费,她对苦难的忠实叙述在消费过程中失重,她自身的痛苦经历也被怀旧思潮所消解。这在“知人论世”的古代文论思想被歪曲征用的时代很难改变。萧红传记版本之多∞与对萧红理解的深入程度不成比例,这也反映出消费社会我们解读女作家的方式:是作为“女作家”而非“作家设想象和消费。大众对萧红人生的兴趣是浅薄的,带有窥私性,不是为了推进对其创作的理解,相反,她的著作倒成了演绎她生平的脚注。这种倒置远离了真实的萧红及其精神世界。
要恰如其分地理解作家萧红,我们必须剥离时尚的文学消费方式,必须从种种遮蔽回到具体真切的历史语境中来。萧红的主动离家出走与家乡的被迫沦亡同步,历史的偶然使她与故土乃至民族国家同命运。她的家国情怀渗融于她的人生际遇,走在“广大的人群中”,她身边最近的人萧军、端木包括骆宾基都与东北这片土地息息相关,故乡是她心上的沉疴。萧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渴望在“故人”处得到“温暖”和“爱”,此情此愿流淌在字里行间。
萧红的写作方式决定了我们需要调整研究萧红的坐标。对诸多20世纪的作家来说,有这个时间维度就足矣,他们的写作局限在具体的目标中。萧红不同。我们在时间上距离萧红越来越远,在精神上却更加亲近她,因为她将笔触对准“人类的愚昧”,只要这愚昧一天没有消除,萧红就依然是人类的知音。因之,将萧红放到一个越广大、越辽远的文化背景中,她的卓绝、独特就越发闪光。
萧红的全部哀歌既是她作为主体离乡背井的产物,也是“九一八”东北沦亡的产物,历史际遇让她与亡国悲歌的文学传统相逢;但她的创作并非止步于以宣传为目的的“抗日文学”,而是以崭新的启蒙精神改写了位于“士”文化中心的家国情怀,为之注入现代性和世界性的内容。
二、萧红对亡国悲歌文学传统的继承
萧红萧军对写作怀着严肃的使命,从走上写作道路开始他们就自觉地将自身的写作与唤醒救亡的重任建立起积极的联系。在出版《跋涉》之后,不仅书遭禁,而且人也有被捕的危险。在高度紧张的政治气氛中,二萧仔细清理了自己的书架,把‘满洲国建国纪念明信片和两本封面印着“满洲国”字样的书摆在桌上,“桌子上面站着《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记》”。这三本和“满洲国”并列站着的书勾勒出当时二萧共同的阅读兴趣和精神轨迹。对亡国的悲叹颇能引起二萧的身世感;《石达开日记》表明他们心底对“满洲国”的反抗信念(此书更切近萧军的气质)。由此,可以按图索骥地触摸到萧红的精神资源。
关于《离骚》,有代表性的解释如下:淮南王刘安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云:“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尽管《离骚》也含膂“颂圣”忠君之意,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构成伟大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其博大的家国情怀流传至今。endprint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给予李后主最高的评价,既关词艺也关情,“赤子之心”成为我们探寻文学价值的依凭。
对《离骚》和《李后主词》的选择反映了萧红对亡国悲歌文学传统的主动承续。在《三个无聊人》中萧红曾三次引用“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作品是以此渲染老黑的“无聊”,但这无聊背后是对流亡处境之无奈的嘲讽。
在《镀金的学说》中萧红写到伯父给她讲解古文: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从黍离之悲、《离骚》到《吊古战场文》《李后主词》等篇章展示了亡国悲歌的文学轨迹。家国情怀乃古代“士”文化最为耀眼的特点。漫长的封建文化是以家庭伦理为基础的,以儒学为主导的国之政治纲常是家庭秩序的扩大。尽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与“士不可不弘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并行不悖,这是“君臣父子”的文化纲纪养育出来的身份认同。安土重迁的思想传统使亡国成为这种文化氛围中最大的悲剧,上至国君下到卑臣士子,都会为之痛吟悲歌。这种将“我”“家”“国”乃至“天下”统一的文学传统融合了“小我的亲切”与“大我的普遍”,其中蕴含的深广绵长的亡国之思最能引起士子们的共鸣。古典的家国情怀也成为现代想象民族国家的基础。
文学对此种精神最传神的表达方式是以景寓情,融情入景,将自身的际遇和哀伤附着于花鸟草木、夕阳落日、山川风雨等自然界的永恒意象之中,使读者在面对平常的景物时依然能够感受千年前的心悸、重温古人的心情,如在面对花鸟时生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工弋的触景伤怀。时间藩篱在文学感染力面前形同虚设,花、鸟等自然物的长存使我们今天依然哀屈原之所哀、伤杜甫之所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景语”言“天地之大美”在人心上的投影,景、情互化,让人与自然建立起一种意义联系,这种积极的情感关系正是“人法地……道法自然”的奥妙所在。“情”乃“法”的基础,也是一切文艺的内核,将情凝结在景中是东方艺术不朽的原因。苍茫的自然界有效地成为感情的承载物,孰景孰情难分伯仲。情语借景语流芳百世,后代读者也能见景生情,面对凝蕴诗中的传统意象仿佛身临其境。情景交融可谓我们古人生活的智慧和艺术,将个人的足迹与心情留在广袤的大地山川上,将有限的、渺小的个人与无限的、广大的宇宙联系为一体,到达无所谓我、无所谓物的物我两忘之境。
萧红的祖父很早就开始教她读古诗,让她萌生出对中国文学音韵美、情境美的感受,故乡的沦亡又使她对亡国悲歌情有独钟。这种继承是双重的:内容上她对家国情怀进行了现代改写,形式上则对古代诗文情景方式加以借鉴。这决定了萧红的全部写作恰如“醉翁之意”,其意重在寄情于景。鲁迅说《生死场》“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写景,乃萧红创作十年的能事,理解其景中情则是解读之要义,对故乡景物的深情描绘充满离乱之痛、深挚之爱。在20世纪文学史上,没有第二个小说家像她一样花了如此多的笔墨来摹写景物、如此忠实地召唤原初的记忆和乡村的气息;也没有第二个作家如她这般委婉传情、托物言志。
只有梳理清楚这个精神脉络,才能理解萧红的“别具诗心”,理解萧红的小说观——“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萧红本质上是位诗人,这不仅指她在写小说之前就拥有写诗歌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她感受世界的方式调用的是诗的资源: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此问抵达了人生之本、文学之本。鲁迅谈论《红楼梦》“悲凉之雾,遍染华林”,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中指出悲凉乃是20世纪文学的整体美感特征。悲凉不同于西方悲剧的崇高,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具有东方式的安静阴柔之美。
萧红此处事关悲凉的追问承接古典诗文先景后情的抒臆方式,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与此刻此境的情绪互相碰撞,经此一问,过往积淀在月亮星光上的文化意象被激活,在读者心中荡漾往复,形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魅力。故萧红谈论自己的散文“形式旧得很”,因为就是从中华文化的根部来的。
但萧红的家国情怀不同于古代士子,同时是五四启蒙的产物,也与她具体的女性身份密切相关。萧红曾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对于自身境遇和女性本质被边缘化的认识使她完全无法认同男权文化。从《王阿嫂的死》开始,陈列在萧红笔下是一系列痛苦的死和生,被折磨致死的童养媳、产妇、寡妇、病妇……这些病态的、被摧残得变形的女性身体在刘禾、艾晓明和季红真的研究中有清晰的呈现,让人触目惊心。女性的心力和身体均为生存所耗竭。萧红没有多余的力气走上战场,她只能继承鲁迅将笔当投枪、匕首的精神,在笔下、在纸上用文字照亮人类的精神宇宙。
女性的边缘化的经验使萧红对于家、国的叙事始终有别于男性。
先说“家”。在《失眠之夜》中,两位流亡的伴侣谈论家乡,萧红写道:“我到底不怎样热烈。”“我终究不怎样亲切。”“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的‘媳妇也一样吗?”“我停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这里边有男女对于家的不同感受,女性没有自己的家,她寄居的不是父亲的家就是丈夫的家。大地上,家是男人的,女人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所以“本不甚切”。
再说“国”。《性死场》中,伴随着沦亡,农民的民族国家意识有一个从蒙昧麻木、缓慢觉醒到奋起反抗的过程。最后,李青山起事,寡妇也跟着激情宣誓,老赵三盟誓道:“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这颇能代表20世纪30年代的主流话语,极具宣传鼓动力量,得到胡风的好评。但萧红的情怀并不止于此,她看到比抗日救亡更久远的问题,在《无题》中她将抗战前精神比喻是一团“白丸”,抗战期间则是苦闷,过后又回到“白丸”。“白丸”就是浑噩、蒙昧,是对生命的未知未觉。鲁迅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千万不要因为要沦为异族的奴隶而得出还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隶好”这样荒谬的观点。萧红的写作即为反抗奴化,她借金枝自身的女性经验道出:“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接着又补充道,“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金枝所受的侮辱不仅在男性、小日本子处,也在丈夫甚至母亲处。“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母亲对孩子的爱只是本能的、动物般的、不自主的,当女儿踩坏了菜棵、踏死了鸡崽,母亲就转而去爱菜棵和鸡崽了。人的尊严和独特的价值在乡土生活中无法凸显出来。endprint
贫困剥夺人伦,母女之爱、夫妻之爱无不受其盘剥,在《饿》中,萧红写到自己要为面包去做小偷,“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如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她在给萧军的信中谈道:口渴的时刻,口渴就是最高的真理。萧红对饥渴的叙述中包含一种最重要的文学道德——诚实!这是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伪善道德的叛离和反抗。《商市街》等文本以非虚构的方式对饥饿、贫困、屈辱的忠实临摹是流亡生活的缩影。
救亡的感召使萧红的家国情怀与文学的现代性追求息息相关,“九一八”,萧红的故乡在日本的践踏下沦亡,“救亡压倒启蒙”;在此前一年,萧红已在姑姑和小婶的帮助下离开软禁她的“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去。这是“五四”新思想带来的一股反叛家、反叛旧制度的潮流,所以萧红的离家出走含有主体性觉醒与建构的时代内容。用文字将故乡创造出来安托漂泊的灵魂就成为作家萧红的心愿,这才能够理解一个以“抗日文学”面貌登场、明显“左倾的作家为什么会离开主流文学的大道,在寓居香港、霄“家”越来越远的时候创作非常个人化的诗化小说《呼兰河传》和女性化的《小城三月》。恰是在这血雨腥风的大时代背景中,她的“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得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能设想没有相当的叙事距离、没有颠沛流亡的生活、没有痛苦的思念,会产生如歌如诉的《呼兰河传》,洋溢文本的诗意的幻象“再现我们参与其间耳闻目见的平凡的庙宇;它替我们的内心视觉扫除那层凡胎俗眼的薄膜,使我们窥见我们人生中的神奇”。
三、萧红对亡国悲歌文学传统的拓展
萧红对亡国悲歌文学传统的拓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思想上不仅仅停留于国破家亡之痛,而是将笔触针对民族精神的弊病与沉疾,是以现代价值为指归的书写;写作技艺上增添了女性经验,将古典诗歌的写景状物方式吸收进现代小说中,形成非常个人化的诗意小说风格。
萧红笔下的风景给人感受最强烈的是清雪、朔风、冰冻、大地裂口……这是她故乡真实的自然景色,也是她所感受到乱世的社会炎凉。那给人们带来戏谑揶揄的大泥坑乃民族浑噩精神之存照。
萧红的小说写作不以塑造人物为中心,以典型人物来要求萧红有削足适履之嫌。在一系列表达亡国之思的作品中,萧红虚化主要人物,侧重描画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的分崩离析。在萧红看来,对战时生活的反映关键是“抓不抓得到”“躲警报、母亲担心儿子,这些都是战时生活”㈤。所以,呈现在萧红笔下的并非流血漂橹的战场,而是风雨飘摇的后方,是“国”亡之后的“家”破,山河随之变色。一个人上战场去,他带走的是一个世界:父母担心儿子,女人牵挂男人,家将不家,国何以为?平常不过的景物因情而“陌生化”了。阅读萧红,一种彻骨的寒凉迎面而来,这是北国独有的寒,是亡国之音独有的痛。
《看风筝》开篇刻画寒冷、衰老而孤单的父亲,“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后面是他儿子刘成和农民谈话时手一举一落,“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充满力量的儿子,贫弱的亲生父亲,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流浪,只在孩子们看风筝的时节,一无所有的老人听到儿子被捕的消息。《离去》中黎文深爱母亲,但仍以谎言欺骗母亲离家出去,他无法不倾听“大海”的召唤,此处,“大海”的召唤乃自由的召唤。《朦胧的期待》中,金立之奔赴战场在心上人李妈这里产生极大的震动,救亡压倒了一己之爱。《黄河》《牛车上》《火线外》等作均以火热的炽情刻画了战时生活的不同侧面。
从《旷野的呼喊》到《北中国》展示萧红对抗日生活独特的思索:儿子离去对父亲的精神打击比对母亲的情感影响来得更加巨大。故事主要书写东北乡村的三口之家,主人的身份分别是农民和知识分子(地主),乡村超稳定结构就是由他们构成。农民和知识分子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文学最为关注的对象,叙述他们就是叙述“乡土中国”。儿子是父亲统治的对象,也是父亲存在的理由乃至生命价值的寄托,所以,儿子在漫长的男权文化中有极其特殊的意义。一旦儿子缺席,稳固的“三角”失去支撑,父亲的精神世界就会失衡乃至崩溃。
《旷野的呼喊》浓墨重彩地摹写风,“风撒欢了”“他的帽子就被大风卷跑了”“大风和海潮似的”“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大风浩浩荡荡的”“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风吞没了陈公公“旷野的呼喊”!自然的风与时代的飓风融合,刮走了陈公公的希望。
《北中国》里的百年榆树是一个隐喻,开篇砍伐家门口的大树预示着家及持续千百年的“家天下”的文化就要倒塌,但伐树易,拔根难,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仍会主宰民众的日常生活。地主耿大先生也曾经“革命”,过,冒着杀头的危险收藏孙中山先生的像,但那是年轻的时候;当儿子离家去抗日到被中国人打死的消息传来,父亲的精神世界就慢慢枯萎终致生命消亡。
尽管身份不同,陈公公和耿大先生对待儿子的态度何其相似?他们是共同的男权文化养育出来的。对代际之间、人与人之间隔膜的表达是对鲁迅《药》的主题的延续。外侮刺激着青年一代,一眼望到尽头的故土生活饱含着奴役和屈辱,父辈仍“不自觉在那里受罪”,他们爱儿子,但为父的尊严阻碍情感的流露,父亲根本不理解儿子,习惯性地将儿子的生命与家庭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毫无理由地将自身的希望和命运托付在儿子身上;青年们不愿重蹈父辈僵死的生活,自我实现的要求使他们自觉地将个人与民族的前途联系在一起。家国同构的文化由此分裂,青年一代为“国”离“家”,这对以“家”为中心的父辈有如釜底抽薪,也摧毁乡土中国的超稳定结构。
浑浑噩噩的人物、麻木地忍受,又不自觉地将这种痛苦转到子辈身上去……生死如此轮回,生命状态也如此轮回。萧红无比诚实地呈现乡土大地上的人和事物。她以写人的方式写物,又以写物的方式写人,所以她能发掘人的动物性,又能呈现动物的“人性”,王婆与瘦马、二里半与老羊之间的命运转换叫人无言。人被赤裸裸地展示,人和动物的距离消失了,萧红以女性敏锐的感受探触到乡土大地的张力。在《夜风》中,她写道:“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的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寂寞。”“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萧红常用猪、狗来喻人。如形容萧军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瞎眼睛的老乞丐睡在墙脚像猪似的……人的尊严何处可寻,艺术的美从何谈起,本能和灵魂之间到底有多遥远,二者之间是否有隐蔽的通道,这是萧红所探索的,也是她对世界文学接受的基础。endprint
在上海租界,萧红阅读荷马的《奥德赛》,这是古希腊的流亡之歌,是西方文学流亡和反抗的源头;同时她阅读了女性作家史沫特莱的《大地的女儿》和丽洛琳克的《动乱时代》。《大地的女儿》揭示了女性的根本处境;而《动乱时代》则是西方20世纪的流亡哀歌,背景是一战:
《动乱时代》的一开头就是:行李、箱子、盆子、罐子、老头、小孩、妇女和别的应该随身的家俱。恶劣的空气、必要的哭闹外加打骂。……丽洛琳克的力量就绝不是从我的那哲学培养出来的,所以她张开了手臂接受1914年开始的战争,她勇敢的呼吸着那么痛苦的空气。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很爱她,但都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差不多经过了十年政党斗争的生活,可是终归离开了把她当作唯一安慰的母亲,并且离开了德国。
萧红的短篇小说《逃难》和未完长篇《马伯乐》皆受此启发。她也从两位西方女作家身上获得力量,认识到抗战的使命是“建设新中国”,需要新脑袋,回到战前的“白丸”状态是不行的。所以,萧红的写作目的依然是敞亮,是继续启蒙,是对梁启超‘新民”“新小说”的身体力行。萧红以自身的文学实践丰富了亡国悲歌的文学传统,家国同构的传统文化受到批判,生命的尊严、人性人情的合理发展得到重视。她并不因为痛恨“日本子”而仇恨他们全体,在非常危险的时刻仍给鹿地亘夫妇以切实的帮助和友谊的温暖;她在《索菲亚的愁苦》等好几篇小说中叙述流亡的俄罗斯女人的痛苦,她对她们的哀伤感同身受。流离的共同处境使她自觉地与全世界的流亡者站在一道,她的写作立意由此超越本民族,获得全人类的高度。
1941年是客居香港的萧红作品发表的高峰年。此时,她的身体已经衰败,早年积下的病症爆发。9月1日,萧红的书信《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发表;9月26日《“九一八”致弟弟书》发表,根据葛浩文的考证,“这不但是萧红最后发表的一篇单独的文章,也很可能是她一生最后完稿的作品”。
只有在十年颠沛流离之后,我们才知道“九一八”究竟给了萧红怎样的伤痛:
东北流亡同胞,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大豆、高粱,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努力吧!
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欢笑。
“九一八”是萧红生命中永久不能磨灭的创口,也是她全部哀歌的焦灼点。她看到了生存的苦难同时也看到生命力的坚强,她以写作挽救那“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和30年代诸多抗日作品不同,萧红没有止步于宣传和鼓动,因为她看到了同胞脑袋中的“白丸”,她以笔为枪,与这“白丸”搏斗,并努力使自己不被虚无吞噬。
从纪念金剑啸烈士的诗作《一粒泥土》到将胡风创办的刊物命名为《七月》、再到对故乡呼兰河的深情怀念和逝世前不久创作的公开信,萧红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和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遭受的伤害。她以自身的流亡为标本检索家国、民族创伤,“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㈣,对内在黑暗的深切感受使她致力于揭示人类精神奴役的创伤,积极寻找光明的火焰。萧红的写作在这黑暗和反抗中落实,她以个人的女性经验和五四启蒙思想改写了士文化的家国观念,光大忧国忧民的文学精神,拓展了亡国悲歌的文学传统。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