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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异而认同:从“华夏”、“汉族”到“中华民族”

2014-09-27胡阿祥

唯实 2014年9期
关键词:华夏汉族中华民族

胡阿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在中国悠久绵长的历史中,这一直属于“文化”范畴的问题,道理很简单,中国古代并无现代意义上的生命科学。进而言之,以代代相传的、构成生命的遗传基因Y染色体的检测为手段,对于类似问题所作出的全新回答,其实并不能真正“改写”既往的、立足于“文化”认知的那些答案。

举个我本人的例子。经过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的检测,2013年4月8日,我知道了我的Y染色体为N-M231+。按照生命科学的解释,N-M231是“较晚期到达东亚的人群”。“阿尔泰语系、芬兰人等中高频分布,在中国广泛分布,汉人中通常10% 以下,部分少数民族中较高频”,又“+号表示有突变”。然而这些“科学”答案,只是丰富了我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认识,而没有改变我对胡姓源出舜裔胡公满、中古时代胡姓以安定与新蔡为著望、近世以来我属宁波柴桥胡等的“文化”认知,虽然这些“文化”认知并无“科学”数据的证明。

作为“个人”的“我”是这样,推而广之,作为“华夏”、“汉族”以及“中华民族”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起码在中国历史上,今天所谓的“民族”,终究是个因异而认同的“文化”概念,而非血统检测的“科学”概念。在中国历史上,那些相同点多、相异点少的人群,往往会在相同点少、相异点多的外部人群的压力下,产生彼此的互认,进而认同;压力越大,危机越深,这种互认与认同的范围就越大,圈入的人群也就越多,如此,便形成了具体的民族意识以至民族事实。当然,“民族”一词,在古汉语里并没有构成,而用“人”、“种人”、“族类”、“部落”、“种落”等词表示,用“民族”来表示稳定的共同体,是100余年前从日文中引进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讨论中国历史上的“民族”问题。

在中国历史上,地理与文化双重意义上的主体民族的形成有两次,一次是作为汉族前身的华夏,一次是汉族。

“华夏”的形成,离不开春秋时代外部蛮夷戎狄的压力与内部诸夏成员的互认,所谓“四夷交侵,中国微矣”(《诗·小雅·六月》毛《序》),“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春秋公羊传》僖公四年)。在这样的情势下,相对于四夷来说,那些周天子分封的、与周天子的利害大体一致的诸夏国家,祭起了“尊王攘夷”的大旗。“尊王”,就是尊奉周天子为主,“攘夷”,就是排斥蛮、夷、戎、狄。这样,“华夏”就带上了民族的意味乃至凝成了民族的名称。“华夏”民族,就是区别于蛮夷戎狄的、文化灿烂、如同花一样美丽的“诸夏”,所以区别于并驾乎四夷之上。及至战国时代,华夏民族形成并壮大,平灭六国以后的秦朝,便是以华夏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制的国家。

再言“汉族”的形成,同样联系着非汉民族。先是十六国北朝时期,入主中原的所谓“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以“汉”、“汉子”、“汉家”、“汉妇人”、“汉小儿”、“狗汉”、“贼汉”等贬称,称呼曾经的两汉、三国、西晋之“天朝子民”,而在遭到这样辱骂的语境下,受到歧视的被骂者就有了一种彼此认同的意识,是为汉族的形成阶段;汉族意识的再次强化与汉族群体的进一步扩大,是契丹、女真、蒙古等族相继进入中原,建立起辽、金、大元政权时期,其时,“汉人”、“汉儿”一类仍带贬义的称谓再次大量出现,“汉”也成为身份、地位低下的一种象征;再往后,则是满洲民族进入中原建立大清王朝,汉人作为被统治民族,仍然处于弱势的地位。而到了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提倡“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至此,“汉族”作为汉人共同体的族称,正式出现在了史册上。

自认先进的“华夏”,是在周边的蛮夷戎狄的外部压力下,出现华夏意识、成为华夏民族的,华夏具有一种优越感;而“汉族”是在非汉民族的统治之下、与其杂居状态之中,被动地自认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汉”在非汉民族统治者的称呼里,带有贬义。

然而必须强调的是,诸如华夏、蛮、夷、戎、狄,汉、匈奴、鲜卑、羯、氐、羌、契丹、女真、蒙古、满洲,作为民族名称虽然区别明显,具体的内涵却是复杂的、模糊的;也就是说,起码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存在血统纯粹的民族,而这联系着民族划分的标准问题。

在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主体民族华夏与汉族的传统文化中,往往以“文化”而不是以“血缘”来区分民族。如在春秋战国时期,虽然也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传·成公四年》)的说法,但逐渐发展出一种标准,即区分华夏与蛮夷戎狄的关键,不是血缘关系而是文化选择。唐人韩愈《原道》:“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章炳麟《中华民国解》(《民报》第15号,1907年7月5日):“《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谭其骧师《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史学年报》第2卷第5期,1939年)也指出:“汉民族自古以来,只以文化之异同辨夷夏,不以血统之差别歧视他族。凡他族之与华夏杂居者,但须习我衣冠,沐我文教,即不复以异族视之,久而其人遂亦不自知其为异族矣。”也就是说,华夏(汉)如果接受了蛮夷戎狄(胡)的风俗习惯,就成了蛮夷戎狄(胡),反之亦然;华夏(汉)、蛮夷戎狄(胡)之分,不在族类,不在地域,而在文化。什么文化呢?《礼记·王制》说道: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

由此,华夏(汉)与蛮夷戎狄(胡)的区别,是蛮夷戎狄(胡)“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左传·襄公十四年》),华夏“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而“戎夷无此”(《史记·秦本纪》)。其实读读所谓“正史”的蛮夷戎狄传、土司传甚至外国传,记载的主要内容也就是“饮食衣服”与“诗书礼乐法度”。而理解了这样的“文化”标准,再去探讨有关中国历史上各别民族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问题,也就有了清晰的梳理线索。endprint

比如,正是因为华夏(汉)与蛮夷戎狄(胡)之分,关键在于文化,而文化总是在不断变迁、发展与进步的,加上“中国世界”相对独立的地理特点、周边民族向内地民族辐辏的文化趋势等因素的影响,遂造成了汉族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民族的结果。柳诒征《中国文化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版)“绪论”指出:

数千年来,其所吸收同化之异族,无虑百数。春秋战国时所谓蛮、夷、戎、狄者无论矣,秦、汉以降,若匈奴,若鲜卑,若羌,若奚,若胡,若突厥,若沙陀,若契丹,若女真,若蒙古,若靺鞨,若高丽,若渤海,若安南,时时有同化于汉族,易其姓名,习其文教,通其婚媾者。外此如月氏、安息、天竺、回纥、唐兀、康里、阿速、钦察、雍古、弗林诸国之人,自汉、魏以至元、明,逐渐混于汉族者,复不知凡几。

如此的民族融合,显示了汉族同化异族的能力极其伟大,随之,汉族的血统,在世界各民族中也最为复杂。当然,我们也承认历史上有变夏为夷、变汉为胡者,但毕竟零散地外迁边疆地区、并且真正融入非华夏族与非汉族者只是少数;就人数本身论,还是迁入内地农耕地区、融入汉族海洋者占了绝大多数。这样的融入又是多方面的,诸如身份的变胡为汉,经济生活的变游牧、狩猎为男耕女织,思想文化上的重天地君亲师,政治制度方面的实行中央集权专制统治,这些,都是不以个人与民族的意志为转移的,虽然或快或慢,或主动或被动,但却不可逆转的过程。

再如,若以华夏(汉)之地理语境或者文化语境中的蛮、夷、戎、狄,作为中国历史上南、东、西、北之非华夏族、非汉族的统称,那么,蛮、夷、戎、狄指称的对象与地域也是变化不定的,其总的趋势是蛮、夷、戎、狄指称的对象越来越少,指称的地域越来越远。具体来说,由于汉族以及非汉民族中原王朝势力的推展、内地农耕社会东部接海,所以逐渐地,“东夷”主要指称海外的政权与部族,如朝鲜半岛国家、日本列岛国家;“北狄”一直存在着,虽然所指对象多变,但大体在长城以外,并且往往被传统儒家视为化外之民与化外之地;“西戎”相对不太复杂,近处的“西戎”如河西走廊、四川西部及其周围部族,在史书中尚见记载与关注,但由于“中国”疆域的偶像大禹出自西戎的传说,所以强调得相对较少,而远处如青藏、西域的“西戎”,与中原内地的联系、交往、影响本来就较少较弱;至于包含了“群蛮”、“百越”、“千苗”的“南蛮”,其自身种属的复杂与自认的不足,加上中原王朝对其认识程度的有限,使得“南蛮”的面貌尤为模糊不清,乃至往往难辨渊源,这就诚如谭其骧师《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立足于比较的立场所指出的事实:

北方之异族为客,多以武力入主中原,故其来踪去迹,较为显而易见;南方之异族为主,多为汉族政权所统治,故其混合同化之迹,隐晦难寻……史籍上关于此类事实之记载,在北为习见不鲜,在南为绝无仅有。即以私家谱牒而言,北族也往往肯自认出于夷狄,其内迁之由来,通婚之经过,历历可按。南方之蛮族,则当其始进于文明,自无谱牒一类之记载,迨夫知书习礼,门第既盛,方有事于谱牒,则或已数典而忘祖,或欲讳其所从出,不得已乃以远祖托名于往代伟人,臆造其徙移经过。易世而后,其讹误遂至于莫可追究,民族混合之迹,荡焉无遗。又如以姓氏推定族系由来一法,在北方亦为人所常用,在南方则扦格难行。盖北方民族之姓氏与汉姓截然有别,读史者见拓跋、长孙、尉迟、宇文,即可知其为鲜卑;见耶律,即可知其为契丹;见完颜、石抹,即可知其为女真;此诸姓不特显扬于北魏、辽、金当世,并能著迹于国亡百年之后,故鲜卑诸族血统之常存于中土,亦昭然若揭焉。而南方民族则不然。南方民族之语言与汉语同为单音系统,以是其姓氏亦属单音,以单音之姓氏,译为汉字,结果除极少数外,自与汉姓完全无异。汉族有张、王、刘、李、赵,蛮族亦有张、王、刘、李、赵,人但知其为张、王、刘、李、赵,设非语言习俗有异,乌可得而知其是否汉族耶!

而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无论这些“张、王、刘、李、赵”以及拓跋、长孙、尉迟、宇文、耶律、完颜、石抹是“汉族”还是“非汉民族”,又都不妨碍其为“中华民族”。

现在,“中华民族”已经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概念了。我们常说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包括56个民族成员;“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成了流行的歌词。其实,“中华民族”这个概念,仍然有着从模糊走向清晰的历史过程。

据我在《伟哉斯名——“中国”古今称谓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书中的考证,在中国古代,合“中国”与“华夏”二词而成的“中华”,起源于魏晋时期,首先使用在天文上,是与太阳、太阴配合的、居中的天门名称;然后扩而大之,地理概念上的“中华”,本指中原、内地或全国,文化概念上的“中华”,本指传统农耕地区的文化,民族概念上的“中华”,则本指汉族。及至100余年前“民族”一词从日文中引进后,不久就复合出了“中华民族”一词,只是缘于古代的传统观念,最初“中华民族”一般仍指中国的主体民族即汉族,但是很快含义就有了拓展。1913年初,在归绥(今呼和浩特)召开的西蒙古王公会议通电声明:“数百年来,汉蒙久成一家”,“我蒙同系中华民族,自宜一体出力,维持民国。”可见是非汉民族代表人物共同决议,宣告中国非汉民族同属中华民族的一部分。而与“华夏”、“汉”的形成相仿佛,“中华民族”的出现,也是此前的百余年来资本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压迫甚至分化企图的产物,正是空前的国家与民族危机,使得在同一个中央政府治理下的诸多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意识被强化了起来,终于集聚成了“中华民族”;而发展至今,正如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中华民族这个词用来指现在中国疆域里具有民族认同的十一亿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费孝通等著《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

然而“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对照现在通行中国大陆的上引斯大林的“民族”定义,显然又非一般人类学、民族学甚至社会学里的民族概念,毕竟,56个民族,语言有异,56朵花,花色不同。如此,我们可以认为,“中华民族”仍处在由民族意识到民族实体的形成过程中,在多数的场合,“中华民族”是民族群或者说是民族的集合体,而在少数的场合,“中华民族”则是政治概念或者政治宣传。

我们现在习称的“56个民族”绝大部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从要求认证的几百个“民族”中,通过识别并经中央政府确认的民族;而事实上直到目前,有些划归某一民族的族体,还在提出重新识别为单一民族的要求,比如许多的四川康巴人,不认为自己属于藏族,海南省北部50余万讲临高话的人,要求认证为临高族。但是由于“56个民族”的说法已成习惯(1965年确认了55个民族,1979年又确认了云南的基诺族),以及其他的诸多考虑,一时之间,这个数字恐怕难以增减。至于56个民族中的“高山族”,其实包括了台湾地区的诸多族群,如阿美、泰雅、排湾、布农、卑南、鲁凯、曹、雅美、赛夏等,他们自称“原住民”,不叫“高山族”,而且这些族群的习俗并不相同,语言更是互不相通,如此,作为中国一部分的台湾地区,其族属也还属遗留未决问题。又以“少数民族”论,仅仅因为诸多民族相对于汉族而言人口较少,就称其为“少数民族”,我个人的感觉,这样的称呼多少欠妥。我个人平常的行文习惯,是“汉族”与“非汉民族”。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8月24日的“特别策划”为“全球视野下的国家认同”,中、美、日三国的诸多学者,以中、美、俄、法、德、日的历史与现实为关注对象,得出了大体倾向一致的观点,那就是在当今世界的形势下,国家认同要高于也紧迫于民族认同。如马戎《“中华民族”是一家》提出:

以“中华民族”为核心认同建立一个全体中国人的“民族国家”,强化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逐步淡化各“民族”的“民族”意识,只有这样才能加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认同。

又韩震在《全球化时代的国家认同》中,表示“非常赞成兰州军区原司令员李乾元上将的看法”:

要用国家观念淡化民族界限……是国家而不是族群让公民感受尊严和尊重,从而提高国家的凝聚力;个人因国家而不是因族群而感到荣耀自豪,从而增强公民的向心力。

我们或许可以认为,“中华民族”也正在外部的经济、文化甚至政治、军事的又一轮压力下,走在形成真正的、民族实体的途中,“中华民族”的内涵与外延,也正在逐渐等同于国家公民意义上的“中国人”。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主任、教授,南京六朝博物馆馆长,南京六朝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彭安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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