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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时代的落拓者”

2014-09-26郑明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朔

摘 要:纵观对王朔各种评价,褒贬不一,偏激者有之,冷静自持者亦有之。今天,虽然“王朔热”已经过去,但如何全面、客观、公正地评价“王朔热”和王朔创作的“顽主”人物形象,还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本文将王朔重新放回他的青少年时代——“文革”,试图从他重要的成长阶段中找出他浑身“刺人”的原因。

关键词:王朔 顽主 “京油子” “文革”

王朔自正式成名于文坛起,就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上,而对于他创作的一系列“顽主”形象,各路批评家、评论家也是褒贬不一。在查阅王朔的研究资料时,一本名为《王朔再批判——丑陋的京油子》的批评专著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而书面上大字印有的对王朔的评价更是让笔者惊诧不已:“【煽情】的妓女文学,以流氓的眼睛看世界,贫嘴掩盖着灵魂的苍白”。萧元将王朔称为“皇城根下叛卖文化垃圾的‘丑恶的北京人”[1],书中像审判似的,列下了条条的“罪状”。笔者此处引用陈丹青老先生对于王朔的评价予以回应:“八十年代的重要作品看起来是反叛的、新的,其实那不过是内容的反叛,语言和意识还是七十年代的,还是那股味儿,那股腔调,要到九十年代事情才起变化。我非常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咒骂王朔,他们受不了那种陌生的腔调,他们受了伤害。”[2]那么让人又恨又爱的王朔——“京油子”,他身上的痞气,“油”气又是怎么养成的呢?

笔者综合王朔的作品、大量的研究资料以及对王朔的访谈视频,认为王朔是个在不幸的年代被“幸运”关照下成长的一代人。而他身上所带有一股痞气则是时代、家庭、社会、个人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那个风风火火“文革”年代,“大院”里长大的王朔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笔者将促成王朔这种“流氓”性格的因素分为以下几类,并结合实例进行阐述:

一、社会背景——“风风火火”的文革年代

王朔出生于1958年,他的青少年时期刚好处于风风火火的“文革”年代,而王朔的成长地——北京,正是“文革”的中心,因此对于王朔而言,他的整个成长阶段都处于狂热的政治风浪中,并深受其影响。“文革”期间,四人帮提出“三突出”、“根本任务论”等一套形而上学的谬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无产阶级专政思想制约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此社会时代背景下,一切都泛政治化了。在“文革”期间成长起来的“顽主”,从小所接受的是充满革命意识的红色教育,狂热而又充满激情的“文革”年代,使他们树立了一种崇高而错误的世界观与人生目标,“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爱祖国、爱人民,但是不能提爱‘父母,因为他们是分‘阶级的;我们学习刘胡兰的事迹,但是不能读冰心的‘母爱的诗;我们的课本里是‘红岩,是‘卓娅和舒拉,为了革命牺牲亲情的故事耳熟能详。所以当政治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也推波助澜,将‘天地君亲师彻底抛弃”[3]。文革本身就是一次全民非理性的狂欢,王朔他原本空白的心灵被时代涂抹的是非理性的疯狂与惊人的愚昧。在这种非理性与愚昧的侵蚀下,他们被时代的乌托邦梦幻所麻醉,深深沉迷以至难以自拔。他们曾经天真地认为他们是革命的“红小兵”,自以为光荣的革命传统必须由他们这一代人继承并发扬光大,因而在“顽主”们的幼小心灵中都有一个“英雄梦”。“从小我最大的欲望是解放全人类。这不是瞎说。我被灌输的这一套东西,不次于人家被灌输那种人应该正常发展,以及性的那种教育。我一直觉得我对人类负有责任,这个责任将通过人民解放军完成。我们早晚在某一时刻,同帝国主义,进行一次总决战,这一战要让红旗插遍全世界。当时有一首长诗,写得特别棒。这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早的一首诗,诗中写了一大串欧美各国首都的名字,要把红旗插到那儿。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我都看晕了。那时在红卫兵当中流传的一首手抄长诗。”[4]时过境迁,在多年后回忆儿时“理想”,未免要掺进一些现实的理性和调侃,但这种回忆仍然有力的揭示了一个时代在一部分人心中煽起的狂热和留下的阴影。王朔他们在“文革”中耳濡目染,染上了好斗好战、反抗一切故有规则、打破传统旧条的“革命主义”精神,受过非理性的精神毒害,这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他们的个性。王朔身上对于外来指责立马反击的本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文革”年代好斗好战品性的遗留。

二、生活环境——“封闭”的军队大院

刘心武曾经把处于文革中的人们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那些从“文革”中得到好处与或清醒或盲目地积极投入的人们所构成的世界;“第二世界”是指所有被放置到政治上受打击受压抑一方的人们所构成的群体,即“地富反坏右,叛特走资臭”以及因血缘或曾有过的交往而被牵连的人们;“第三世界”就是包括大院子弟在内的一些被遗忘和放逐在那两个“世界”之外的生命,他们既不是红卫兵也不是造反派,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也不属于政治上受到冲击的社会因子,在另外两个“世界”都处于极度紧张并充满了“责任”时,他们却可以处于极度地无责任状态[5]。王朔恰巧是“第三世界”的“幸运儿”:王朔的父亲曾是一名军队军官,因此幼年的王朔有机会随父母住进京城的军队大院,相对于同时代的许多人来说,王朔理应是幸运的。

“大院”像一道屏障有效地缓解了外界腥风血雨的政治运动对大院孩子们的侵害。当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进行文化大革命、人们忙着揭发他人和接受批斗的时候,他们的军人父母所受到的牵连与那些知识分子或资本家相比,确实算不上猛烈。而街头巷尾红卫兵群起抄家打人的极端行为,在警卫驻守的大院里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在军队大院里面的孩子们,没有责任和义务去投身到“文革”的“造反派”或者“红卫兵”的阵营,如此的“无责任”使得院里的孩子们放纵不羁,使他们感受到了特殊年代里只属于他们阶层的特殊欢乐。同时大院又给他们带来了深刻的生命危机——这是一群被“文革”遗忘的角落里的孩子们:军队大院是一个等级森严,管理严格,相对于外界较为封闭的地方,这就使王朔没有太多机会走向社会,过多地接触社会中的人和物。虽然逃离了政治风波的波及但从另一方面而正因这种“自由”的状态,没有做过“知青”,没有受过“苦”,让他在“文革”时代处于被“流放”状态,使得王朔在他思想价值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伴随着他的是过多的孤独与苦闷。而这种长久的苦闷状态让王朔心中产生了难以消除的焦虑感与隔离感,如何与自己不了解的世界交流,让他很是苦闷,因此他说话不好听、不招人喜欢就是这种感觉的外在表现。endprint

三、家庭教育的缺失——生活在托儿所,缺少母爱与父爱

在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城市中被革命得妻离子散的家庭屡见不鲜。被严酷地关押批斗甚至失去生命的父母、被迫上山下乡的子女、遭遇莫名政治牵连的亲眷俯仰皆是,构成了一种普遍的时代性的生存状态。而对于大院子弟来说,情况就略显不同了,他们表面看来是“幸运”的,但事实上也是“不幸的”。由于特殊的时代赋予了大院子弟特殊的家庭环境:在还不懂事时,他们就被工作忙碌的父母送进保育院过起了集体生活,父母在他们的生活和成长过程中几乎扮演着无足轻重的角色,彼此疏远而陌生,“我们这一代人的许多父母早年与旧家庭决裂、走上叛逆之路,所以我们出生以后,没有隔代的疼爱,也不能与更多的亲属联系。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忙工作,忙运动。王朔说:‘我从小是当兵养大的,……十岁以前我不认识我父亲。老鬼说:家里‘五个孩子,四个是找别人带的。邢小群说:‘印象中的父亲除了打发我们为他做事外,很少正眼看我们……有时,不得已,要问他点什么,往往还没等我们张嘴,听到的总是:‘去去去,一边玩儿去!……从我们出生,请保姆,入托,生病、看病,上学,他什么都不管。管得少,或许还能对我们的自由发展有好处,但是运动给父母带来的焦躁和变态却深深伤害了我们的心。老鬼六岁时刚动完肠粘连的大手术,腹部伤口还没长好、还缠着绷带,就因贪玩烧着了窗户纸,母亲上来就是一顿狠打。邢小群五十多岁了,也是刚做完甲状腺切除,回娘家休养带看父母,只是一句话惹得父亲不高兴,他拿过盛满米饭的碗盏,劈头盖脸就朝邢小群砸去,砸一碗,躲一碗;砸一碗,躲一碗,父亲竟一连砸了三碗。”[6]原本与父母很难相见,可父母因忙于“事业”而形成的“坚硬”性格让孩子和自己更加疏离了,一种相见还不如不见的奇怪相处模式成为大多数“大院”家庭的情况。在保育院的集体生活造就了大院子弟身心双重的独立性,对父母和家庭没有过多的依赖。“保育院有一千条理由让一个孩子哭,但没一条是想爸爸妈妈。”[7]

在大院中,受到牵连的部分家长去了外地干校,留守的家长忙着参加批斗会和各种政治学习,全部精力都投在了工作中,无暇照顾家庭,难得有机会关心孩子的思想和生活。王朔本人的家庭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已经文化革命,爷爷经常晚下班,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五七干校,一年回来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个月寄回来的一百二十块钱的汇款单。奶奶去了一年门头沟医疗队,去了一年甘肃‘六·二六医疗队,平时在家也是晚上八点以后才到家,早上七点就走了,一星期值两次夜班。”[8]而面对离开许久又重新回到自己生活中来的父亲,他们感到的不是团聚的亲切,而是陌生不自在:“上到初中,爷爷才回来,大家住在一个家里,天天见面,老实说,我已经很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个人了,一下不自由了。”小说中也描述了父亲在场时自己心里的不适:“我在很长时间内都认为,父亲恰逢其时的死亡,可以使我们保持对他的敬意并以最真挚的感情怀念他又不致在摆脱他的影响时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扰,犹如食物的变质可以使我们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强硬撑着吃下去以免担上了个浪费的罪名。”[9]父母在整个家庭教育中的缺失,一方面会让孩子觉得缺少关爱;另一方面在文革这段特殊的年代里,父母也无法发挥出其本该具有的引导和教育作用。而王朔本人也多次提到因为缺少父母的爱,让他对于母亲一直怀有仇恨。在父亲和哥哥去世后,2007年王朔带着自己的母亲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心理访谈》节目,希望能在心理学家的帮助下解决这个困扰自己已久的亲情问题。在交流的过程中,王朔既流露出了对母爱的强烈渴望,也表现出了对母亲的巨大排斥。他与母亲对同一张照片的理解截然相反,母亲所认为的亲密在他眼中反而是疏远。并且他反复追问母亲同一个问题:“我是杀人犯你还爱我吗?”母亲回答说:“我会举报你。”显然,王朔提出这个问题的初衷就是期望母亲能够给予一个无条件爱他的回应,但是母亲如此理性的回答令他相当失望。在节目中心理学家李子勋给王朔做了一道心理测试题,让他在孙悟空、哪吒和皮诺曹中选择一个自己所喜欢的。“我很希望他选孙悟空,但是他选了哪吒。哪吒有自己的父母,但是在他杀死龙王三太子后,父母没有管他,让他死掉,所以他很自然会恨父母。”因此被“放养”的王朔,远离父母,缺少必要的管教与情感交流,在长大后也难以与父母和谐相处,一直像个叛逆的“小孩”。

四、学校教育的不足——特殊年代的教育悲剧

文革十年浩劫“在客观上形成对知识的轻蔑和贬斥,反智主义不但渗透于路线斗争,而且进入日常生活,变成全民性的对知识的轻视,以至近十年中基本终止吸收外来知识。”[10]在“文革”年代,学校大多成为政治斗争的场所,已失去了教书育人的功能,学生们无心上课,他们日常的课业被游行、学工、学农、学军等其他活动分散了。王朔在小说中就曾经描述过学校组织学生集体参加示威活动的真实情景:

那天全城各机关厂矿和学校都出动了,街上到处红旗招展,鼓号震天。在每一处街口都能看到数支队伍从不同方向浩浩荡荡走来,此伏彼起地振臂高呼口号。有的工人游行队伍还威风凛凛地敲着由三轮平板车拉着的大鼓。

我们绕场一周雄壮地喊了些口号,和其他游行队伍共同制造了一些声势,便沿着大街往回走。

下午的街头都是垂头丧气、僵旗息鼓往回走的工人和学生的队伍,烈日下密集的人群默不做声一望无尽。[11]

文革对王朔他们造成的最大影响,莫过于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最好时机。他们本该打好知识基础的小学和中学时光,都在教室以外的操场、会堂和街道上流逝了,尽管当时他们还为不用坐在教室里学习枯燥的文化知识而暗自庆幸。在政治与生活紧密相关的氛围下,文化大革命破坏了少年们本该坐在学校课堂里接受科学系统知识教育的学习生活,将学校席卷进了政治运动的大潮中。更可怕的是在他们为自己不用上课而暗自庆幸时,同时也形成了对知识、对教师的不尊重态度。教师原本崇高的社会地位也在文革中大大降低了,学生集体批斗老师是家常便饭。我的母校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女校长被自己的学生批判殴打,死在自己学校的厕所里;我家附近的一所男校的学生,竟在本校设了“渣滓洞”式的行刑室,对老校工残忍地行刑、折磨[12]。王朔高中就读的北京44中退休语文教师张应荣回忆道:“破师道尊严,老师是臭老九。老师教学差一点的,爱整学生的,学生就起来报复。”[13]endprint

在全社会疯狂进行政治批斗的氛围下,出现教学无力和师道毁坏的惨状,本应承担着重要教育职责的学校已然无法在少年们成长的关键时期教授他们有用的科学知识、指引他们的思想方向,甚至无法规范和制约他们的行为,全然失去了作为教学场所的神圣性和严肃性。虽然他感谢这个让他摆脱枯燥的正统学习机会,但正是缺乏传统教育的约束,让他一直处于零管教状态,才会让他从小就产生一种桀骜不驯的坏脾气。

总言之,王朔这群出身于北京的军队大院里大院子弟,由于“文革”的特殊时代环境,从小少有父母的教育和学校的管束,先天上造成了他们教育和文化素养的欠缺,从而使他们养成“嬉戏”、“游荡”、“调侃”的性情。文化大革命表面上对他们冲击不大,不仅不是很多人所谓的不堪回首的噩梦,甚至还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在青春期里肆意挥霍着特有的自由,犹如脱疆的野马一般驰骋在年少时光中。时代造就了他们的生活环境,也给他们带来了与知青们相比与众不同的人生体验。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被社会被时代抛弃,是“时代的落拓者”。

同样是大院子弟的姜文曾说“像我这样三十岁上下的,在‘文革中是被忽视的一代”[14]。王国维曾经说过:一代有一代的文学。而王朔们这一批大院子弟正是从个人的生活经历以个人特殊的视角去记录那个“文革”年代的人与事。当文学已经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环境之下,就应该以思辨的审美眼光去正确审视王朔及其笔下的“顽主”形象。

注释:

[1]萧元:《王朔再批判——丑陋的京油子》,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2][10]查建英主编:《八十年代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6页,第277页。

[3][6][12]莫诩:《王朔们:可怜的一代人》,粤海风,2007年,第3期,第75页。

[4]王朔:《我是王朔》,国际文化出版公,1992年版,第40页。

[5]刘心武:《“大院”里的孩子们》,读书,1995年,第3期,第125页。

[7]王朔:《看上去很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8][9]王朔:《致女儿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40页。

[11]王朔:《动物凶猛》,收获,1991年,第5期,第136页。

[13]见《北京科中退休语文教师张应荣访谈整理》,桂琳著:《拧巴的一代——成长视野中的王朔》,中国电影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页。

[14]萧元:《王朔再批判——丑陋的京油子》,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页。

(郑明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20079)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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