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摄影:对现实的收集、还是颠覆?
2014-09-24郭力昕
郭力昕
超现实主义摄影,跟现实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是对现实的收集,还是对它的颠覆?它是一种摄影美学形式、内容、趣味,或是一种精神?超现实影像的艺术实践,历久弥新,又庞大驳杂,不一而足。它让摄影艺术始终保有极大的魅惑力量,也引发许多争论。当摄影作为艺术形式或文化生产皆越发重要的今日,或许超现实主义摄影,值得重新思考与争辩。
摄影的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其实有着互为表里的双重特性:现实主义摄影里的超现实性,与超现实主义摄影里的现实性。这两句貌似绕口令的话,意思是什么呢?桑塔格在《论摄影》 里说道,摄影是“唯一一种天生的超现实艺术”;她认为超现实主义,从来就是摄影这个宣称复制现实的行当的核心内涵。另一方面,在光怪陆离的今日世界,尤其那些将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压缩并存于同一个时空胶囊的社会,超现实主义的摄影创作,描述或再现的,常常是现实的面貌。一位网络上的摄影评论者说,“中国的现实就是最大的超现实”。类似的话,贾樟柯导演也曾说过;多年前当我问他,为何能在《三峡好人》里,做出这么多超现实的场景,他说:“那些都是中国的现实里可以看到的东西,我大约只是把它们再现出来而已。”
桑塔格在《忧伤的对象》这篇文章里,对超现实主义摄影,进行了绵密冗长的批评、甚至挞伐。这些批评,乃延续《论摄影》的前一篇《透过摄影看美国,昏暗地》、其中她对阿巴斯(Diane Arbus)作品的抨击。桑塔格认为超现实主义摄影,是一种从典型的“中产阶级的不满”所发展出来的艺术:“超现实主义在宣称对现实的基本不满之余,也表明一种疏离的姿态,这种姿态现已成为世界上那些有政治势力的、工业化的、人人拿着相机的国家和地区的普遍态度。……在过去,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一种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在现代社会,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对复制这个世界的向往,并且是强烈地、最难以令人忘怀地表达。彷佛只有把现实当作一个对象来看―通过照片的摆布―它才真正是现实,即是说,超现实。”
这位被出版者称之为书写了“摄影圣经”的文论家断然批评,任何对照片的收集,“都是一次超现实主义蒙太奇的演练和超现实主义对历史的简略”。而“美国,这个超现实国家,充满了唾手可得的对象。我们的垃圾已变成艺术。我们的垃圾已变成历史” 。桑塔格继续批评:“原则上,摄影是执行超现实主义的授权,对题材采取一种绝无妥协余地的平等主义态度。(一切都是‘真的)实际上,摄影―就像主流超现实主义的品味本身一样―对废物、碍眼之物、无用之物、表层剥落之物、奇形怪状之物和矫揉造作之物,表现出一种积习难改的嗜好。”
平心而论,桑塔格对超现实主义摄影的批评,并非全无值得深思之处。她借着对特别是美国的超现实主义摄影的批评,批判摄影将“过去”变成引人感伤地注目的对象、和最超现实的题材,让“作为中产阶级闲逛者(fl?neur)的眼睛的延伸”的摄影冒险,表现为异国情调式的猎取现实风景,而使现在变成过去,使“过去”不只被记录,而且还被“发明”。这些立论,展现着一位唯物论摄影批评家,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如何生产和消费摄影、以消解历史的批判力道。
不过,桑塔格站在传统马克思主义评论者的道德基调上,一竿子否定所有超现实主义摄影实践的这种整体化(totalized)批评方式,则难以让人接受。她吝啬地称曼·雷(Man Ray)、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 哈特菲尔德(John Heartfield)、罗钦可(Alexander Rodchenko)等的超现实摄影作品,是这领域里“可爱的意外收获”;但是,这些摄影史上的重要摄影家们所产生的影响,以及同期与之后更多的超现实主义摄影家多面向的杰作,其艺术与政治上的意义,恐怕不能够这样一笔抹杀。
例如,延续德国蒙太奇摄影家哈特菲尔德和苏联摄影家罗钦可的艺术、并将之发扬光大的英国左翼摄影家肯纳德(Peter Kennard),曾于1980年代与英国左翼史学家E. P. Thompson图文合作,批判当年撒切尔首相的黩武主义,又于1990年代与英国左翼政治人物、曾任工党国会议员和伦敦市长的肯·利文斯通(Ken Livingston),合作《我们的金融时报/时代》(Our Financial Times)装置摄影作品,批判英国经济帝国主义对非洲和其他第三世界造成的剥削。肯纳德逾半个世纪的超现实蒙太奇摄影创作,至今不歇,新作不断,政治话语繁复,批判立场清晰,艺术手法动人,一点也不简化历史。而今日全球各地新一辈的超现实摄影创作者,固然有桑塔格描述的那种收集或搬演奇观影像者,但意涵深刻、逼视现实的作品,也大有人在。
事实上,桑塔格也许无意理解,或可能也来不及观察,今日的世界情境和文化生态,已经不是她当年所熟悉或主观期待的一种秩序与逻辑了。城市生活与科技发展,早已快速地将虚拟、现实、超现实,揉成一个虚实交错、变动不居的混合体;无论喜欢或否,生存于这样情境里的摄影创作者与评论者,必须重新思考摄影有效响应这个社会情境的新的方法。固守古典的抵抗方式或批判语言,就算道德上可敬,在影响力上恐怕已经逐渐无效。而失去响应能力及话语影响力的艺术创作或评论,又如何能够在文化政治上产生有意义的道德作用呢?
今日的中国摄影家在变动剧烈快速、俯拾皆是题材的社会发展情境里,不断出现极多令人惊艳、表现力强的摄影实践。“收集世界”、便宜行事的人总是有的,但我也看到不少创作者,试图提供观者一种批判地认识世界的方式。通过深刻的认识,才能凝聚抵抗的行动意识。超现实主义摄影,还是能够有效的扮演认识、批判、抵抗、颠覆的角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