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发生在乌达的那个教育“事件”
2014-09-23魏晋
魏晋
时间:2011年11月26日下午
地点:乌海市乌达区某茶馆
被采访人:退休教师曾繁成
背景:1974年发生在乌海市的“永红小学教师喂学生大便事件”是“文革”后期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几乎与“黄帅日记事件”“张铁生交白卷事件”“河南马振扶中学事件”齐名,惊动了“四人帮”,并以此为一枚子弹射向想努力恢复社会运行秩序的邓小平(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四人帮”的目的得逞了,其后发生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持续到1976年毛泽东死后“文革”结束。
2011年,笔者因修《内蒙古教育志》的需要,专程赴乌海想调查一下当事人,作为一个历史事件记入志书,以昭示后人。但因时间紧迫,当事人中死亡者、调离者、无法联系者居多,只找到了当时在该校工作的一位退休教师曾繁成。他属于见证人之一,于1971年参加工作,先教数学,后教音乐,1975年离开永红小学到乌达区三完小。进入新世纪,他退休于乌达区二完小。
现将他的回忆和1978年《内蒙古教育》刊载的文章加以糅合整理如下。
1973年,今天的乌达区归巴彦淖尔盟管辖,是个以开采煤炭为主的城市。当时乌达矿区有13所小学、7所中学。永红小学原名是“苏海图矿(“文革”时改为跃进矿)第一完小”,“文革”时改为“永红小学”。全校有1000多名学生,80多名老师,6个年级,12个教学班。
1973年,当事人陈楚君(华侨,当时30多岁)任该校三年级(7)班班主任,教语文(曾任教导主任)。当时矿区有十七八个华侨。
有一天,陈老师班里有两个学生打架,互相谩骂,满嘴脏话。陈老师多次制止无效,就说:“你们的嘴比厕所还脏。”围观学生跟着起哄,从厕所挑来大便佯装喂其中一个打架的学生刘殿来(现在有50多岁)。
后来此事以讹传讹在学校传出消息:陈老师喂学生大便,严重有违师德。陈老师在学校会上作了自我批评,承认工作方法简单,也向家长学生道了歉。
不料几天后,学校有老师给人民日报社写信,反映了此事(该告状信发表在《人民日报》 “内参”上)。《人民日报》回信的信封上写着“西木”收。其实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栗培德(山西人)、蔡会友(四川人)、马荣(河北人)和转业军人吴立新(一直在采煤队,后以工宣队名义到校)四人合作给人民日报社写的信。不久人民日报社派遣记者采访此事。
巴盟军分区也派人调查此事。
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厅长的姜中原代表内蒙古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前来调研,他保持低调,不多表态,但其随行者秘书(或干事)却一屁股坐在栗培德等人一边,坚持认为陈老师喂学生大便是实有其事,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表现。
当时学校党支部书记是王忠山(山东人),校长朱文海(曾为乌达煤矿的工程师)。当时学校两派斗争无休无止,一派认为此事真的发生了,一派则认为陈老师那样文雅的女老师,不会做出此事,属于诬告、捕风捉影。
1974年3月1日,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就此给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尤太忠作出批示。王洪文在51个字的批示中把乌达矿务局苏海图矿永红小学党支部定为“修正主义党支部”。尤太忠当时正在住院未拆此信,中共中央便督促,直接指示:修正主义的党支部,知道了也不会处理坏人。内蒙古自治区党委要认真调查,严肃处理……
3 月18日,巴盟在乌达矿务局召开全盟教育战线“批林批孔”现场会议,把永红小学学生间逗玩喂屎定为所谓严重体罚学生事件,视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的典型。教师陈楚君受到批斗,戴上“坏分子”帽子,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党支部书记王忠山受到就地免职处分,朱文海校长被调回矿里。
在矿务局俱乐部宣布王洪文的批示时,当时有老师逗王忠山:“你是修正主义的书记。”王回头骂了一句,后来被认为他是在骂党中央,骂王洪文。
陈楚君老师多次被批斗,隔离审查,开除公职,停发工资,入狱9个月。直到1978年9月才平反, “文革”后她回到国外,是新加坡,还是印尼,不详。因为此事被株连的还有王有宗(永红小学后任党支部书记)、张金才(矿务局党委组织科长)、周学庭(矿务局党委副书记)、张宝银(永红小学教师)等,当时他们全被认为是“对抗王洪文”“修正主义回潮”的代表,分别被给予撤销职务、党内警告、下放劳动的惩罚。
四名告状者的结局是: 1978年9月,“永红小学事件”被平反后,他们成为“反面典型”,被下放矿里当工人。现在蔡会友已病故,其余3人仍活着,栗培德已近80岁。1979年之后除马荣外,其余3人陆续返回学校工作。只有马荣一直在采煤队当工人(与他无文凭有关)。
四十年前发生在乌海的那个教育“事件”记忆往往是有误的,厘清事实需要调查所有的当事人,而且当事人还不能“隐恶”;还得查阅与此相关的所有档案及媒体报道。我没有精力做这个事。
历史只有一个,而历史书却有无数。
返呼后,笔者从故纸堆里翻出了泛黄的《内蒙古教育》1978年的合订本,查到了当年“永红小学事件”平反后的新闻报道、社论以及受害人陈楚君写的文章,让人感慨万端,觉得简直就是游戏——1974年批判陈楚君和所谓的修正主义党支部时与1978年平反时骂“四人帮”的语言词汇、逻辑顺序、行文结构如出一辙,“反革命”就是一句与国骂相等的话,“成王”可以用它骂“败寇”,明日“败寇”翻起身来,也用同一个词,只是批判者与被批判者对调了位置。丝毫感觉不到我们这个民族劫后余生的痛定思痛、改弦更张的影子。
媒体是四年前使劲批陈楚君和那个“修正主义的党支部”;四年后形势变了,就使劲批“四人帮”。口声都不大改变,改变的只是批判的对象。
几百年后,假如我们的后人研究这段荒唐的历史,写篇博士论文什么的,会何等的迷茫:怎么“反革命”还收拾“反革命”呢?啥叫“修正主义”?难道错了还不能“修正”吗?此类疑惑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