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中霍桑科学观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4-09-22卢虹荣
卢虹荣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颠覆”“抑制”和19世纪美国科学技术
新历史主义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其研究发现,权力运作在强化统治的同时,主导话语滋生了针对自己的颠覆力量。但由于这种力量始终处于主导话语的规则体系之内,它通常总是被含纳,也就是说,这种处于离散结构内的颠覆最终是要遏制自身,主导话语将重现指引这种颠覆力量回归到权力话语的程序和惯例中去。正如格林布拉特所指出的那样:“‘颠覆’一词被用于指明在文艺复兴文化中当时的权威试图含纳或当含纳看似不可能时进行破坏的因素”[1]。与此同时,这种“颠覆力量早被它所要推翻的权力含纳于其中”[2]53。《胎记》发表于1843年比新历史主义早了一个多世纪,但是这部小说却体现了新历史主义的一些观点,从“颠覆”和“抑制”这两种社会功能解读这篇名作,深入阐释霍桑的科学观。
19世纪,美国人把科学发展的具体实施落实到位,并且十分沉迷于科学实验的事实。哈贝马斯看到从1825年开始,科学技术一跃成为“第一生产力”,而在发展科技方面国家具有主导作用;马尔库塞更是认为技术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就是方法的、科学的、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3]。19世纪的美国,科学技术开始执行意识形态的功能,正趋统治大众。然而,科学话语滋生了针对自己的力量:面对当时社会因资本主义发展、科学技术进步而产生的种种社会问题,霍桑一开始就批判对自然恩赐感到不满足的人,指出当一个人已经拥有尘世之人所能拥有的完美的东西,如果他还试图使之变得更好,就会毁灭它——这句话暗示人类可能凭直觉感受到超越存在的完美,然而人类必须按照规定的条件调整自己的渴望[4]。与此同时,美国作家面临一个共同的任务:重新创造或直接再现过去,利用过去作为理解现在的手段[5]。霍桑对自然纯朴的前工业社会情有独钟,他更致力于批判,甚至颠覆科技话语权力。
然而这种颠覆力量总是被含纳。虽然艾尔默被刻画为科学狂热者,强行去除妻子面颊上的胎记而致其死亡,但在《胎记》中,乔治亚娜被塑造成观察者/主体和被观察者/客体,虽然自身体现出颠覆力量,但是她轻易屈服于科学的权威;阿米纳达布虽被树立为科学家的他者,却自始至终受到作者的嘲弄。这样,小说的尖锐性与颠覆性被有力地抑制了,含纳到科学的话语权力之中。
二、试图颠覆科学话语权力
霍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深受法国哲学家卢梭的影响。卢梭在《论科学和艺术》中指出,科学研究不仅远远不会使人幸福,反而会使他的生活变得复杂,导致进一步的堕落[4]34。与霍桑处于同时代的梅尔维尔在作品《白鲸》中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关系:一方面具有暴力与对抗性,一方面又表现出神秘和统一性[6]。面对自然与人的关系,霍桑崇尚人能回复到前工业社会,回复到自然状态下生存[7]。
科学技术和工具理性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两大推动力,这就是霍桑在《胎记》中威胁要颠覆的,因为在这部小说揭示了在工具社会,人类对科技的过度痴迷导致自身异化,造成人类与自然、与自身双重疏离后的严重后果[8]。在艾尔默的实验室 “那口熔炉——那个烧灼又烫手的大家伙”[9]245,“空气压抑的闷人,还带着科学实验所产生的气体的异味”[9]245,身为研究者的艾尔默“面色苍白如死人”[9]245。熔炉被西方科学家视为他们职业的象征,并且实验室展现了身为一名科学家所具有的特点,以及他改变自然的尝试[10]。这些叙述合力营造了压抑氛围,暗示人性的异化。小说最后乔治亚娜柔情重复“最亲爱的艾尔默,我就要死了”[9]247,更是对过度崇拜科学技术的有力控诉。
通过经过以上分析认为这部小说在有力抨击甚至颠覆科学话语权力,充分展现了作者崇尚人能回复到前工业社会的想法是诱人的,但是格林布拉特认为权力需要颠覆的存在,否则,它就没有机会宣布自己合法并作为权力为人所见。按照福柯的理论,颠覆通常是权力生产出来以证明自身存在的东西[11]204-205。下面指出作者实际上建构一种维护科技话语的叙述,从而含纳了小说颠覆的可能性。
三、乔治亚娜——科技权威的屈服者
乔治亚娜被塑造成观察者/主体和被观察者/客体。被观察者既是权力对象,又是知识客体;观察是实施权力的一种形式,也是知识生产的一种机制。“艾尔默凝视着他的妻子”[9]239,“他的目光偷偷地来回打量她的脸蛋”[9]240都表明乔治亚娜初步成为了被观察者。住进实验室里的房间,与世隔绝说明她已经陷入“监禁”之中,直至丈夫认真记录她喝药以后的症状则意味着她进一步沦为被观察者。新历史主义设法界定,甚至推崇的权力流通中,这些情节有力地证实对研究对象的控制条件之一是保证研究对象被监视与被记录。
在科学话语无所不在的权力下个体是没有出路的。虽然当丈夫刚提出除去胎记她表示异议“这正是我的迷人之处”[9]239,当他提到会调配使大自然失调的液体时她惊愕地说这是种可怕能力。她甚至进行了观察和了解:通过阅读丈夫的对开本,她不像先前那样完全信赖他的判断;通过坚决的询问获悉了去除胎记的危险性。这些异议和观察在某种程度上使她成了主体,而颠覆的力量体现在主体本身。但是,权力的规训并不只是通过监禁或武力的屈服,而是依靠主体自身的屈服[2]64。表面上看她试图抵抗她丈夫所代表的科学话语,然而她还是轻易屈从于监禁与控制。虽然她意识到去掉胎记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可能造成无法治愈的残疾或者失去生命,她仍然屈服于权威,喝下药水。只有通过抵抗权力,人的主体才被送到权力的手中。
四、阿米纳达布——科学家的他者
小说叙述中虽对艾尔默意识到胎记象征着人类的必死性和不完美性,于是试图将它从妻子的脸颊上去除[12]进行严厉的批判,但并没有对科学家全面否定。“艾尔默那纤瘦的体形,那张苍白又充满智慧的面容则代表这人类精神方面的要素”[9]242。工作时“还有科学家特有的冷静的研究态度”[9]246。
相比之下,作为助手阿米纳达布虽对科学知之甚少却一直勤勤恳恳,既不狂热追求科学,更不赞同去除胎记,表明他认可自然的生命形态。既然霍桑提倡回归前工业社会,试图颠覆科技,阿米纳达布就应该是作者认同的科学家的他者。然而,虽然阿米纳达布本身并非土著人,作者在塑造时却采用了一直备受歧视的殖民地土著人形象,使这个科学家的他者被丑化了。几个世纪以来关于殖民地土著人形象西方一直有偏见。在《胎记》中,阿米纳达布被塑造成“野蛮的土著人”,受到了代表文明的科学家的奴役:他“个子矮小但骨架粗大”“他那巨大的力气,浓密的毛发,被烟熏黑的脸孔和那种浑身上下难以形容的粗陋神态,他似乎代表这人类肉体方面的特质”[9]242;他像机器一样,对主人俯首听命,甚至被科学家艾尔默蔑视为“人类中的机器”和“感官动物”。英国著名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在20世纪80年代前后创立的“太空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土著人形象,其笔下的低级土著人与霍桑刻画出来的阿米纳达布如出一辙:“身材矮小,深色头发,健壮有力”[13]93,有些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原始人,他们生活简朴,安于现状,容易忍受殖民者的统治”[13]92。不同时代所塑造的土著人往往都是不可理喻的“他者们”,被泰勒等早期的人类学家歧视为无理性和野蛮。
福柯认为“占统治地位的话语能够有效地控制、同化和消解他异因素对它的威胁”[11]20。当作为科学家他者的阿米纳达布被塑造成土著人的形象,而该形象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西方视为不可理喻与野蛮残忍时,那么其存在就注定不可能被了解,“他者”的威胁被消解了。虽然霍桑表达出希望回复到前工业时代的意愿,但当他真正塑造这类代表原始与自然的他者时,就马上显示出对他者的歧视和嘲弄,对智慧和文明的肯定和崇尚,这就表明了他对被视为文明推动力科技的认同。这样,小说的尖锐性与颠覆性被有力地抑制了,威胁科学话语权力的他异因素就有效消解了。
五、结语
在格林布赖特的论文“看不见的子弹中”,他解释了他希望得到分析的过程:“我的兴趣在于约束的一个先在的形式——在于这个过程中颠覆的想法凭什么在表面上经典的文本中发生但同时又被那些文本含纳,而含纳的力量是如此的有效,以至于社会许可和政治机器都没法直接介入。”[2]69尽管霍桑试图指出科技会导致人性的异化,然而当作者极力塑造出屈服的主体和被歧视的科学家他者时,这就体现他肯定科技文明,实际上维护科技话语权力。最终这篇小说仍是为科技话语系统服务,参与了社会秩序的维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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