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京派”作家心态浅析
2014-09-22陈智慧
陈智慧
摘 要: 上世纪30年代是中国社会的大变动时期,“京派”就产生在这样的年代里,它在与“左派”、“海派”的共存与斗争中,显示其独特的文学追求,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的位置。对“京派”作家的研究,也是蔚为大观。本文以“京派”作家的心态为突破口,探寻这个文化群体的特点。当然,人的心理结构本身是复杂且矛盾的,探求作家的心态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揣度性,本文只能做片面解读。
关键词: 京派作家 心态 心灵自由 文化趋同
文学是人类心灵的外化,是主体灵魂对外部客观世界的投射和关照,主体心灵的自由度直接决定文学所反映世界的深度和真实度,也自然决定文学所能创造的境界和所能取得的成就的高下[1]。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说,在文学创作的世界中,作家主体心灵自由的意义深刻而直接地影响着其创作的价值和质量,其意义甚至超过了作家生存的外部客观环境的自由。本文从“京派”文人的心态上,探讨其形成的原因及其文学特征。
这是一个由自由知识分子所组成的文学流派,这个群体包括周作人、废名、俞平伯、杨振声、沈从文、朱光潜、李健吾、冯至、曹禺、梁遇春、徐祖正、凌叔华、林徽因、梁宗岱、李长之、萧乾、芦焚、田涛、袁可嘉、穆旦、汪曾祺等人。因为地域的关系、工作上的联系和个人情感与私谊的关系,更因为文学观的相同或相近,人生态度及政治态度的相近,使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北平这一特殊的地理文化环境中走到了一起。
一、在革命斗争的“绞架”上“荡秋千”
“京派”主要是由聚集地(先是北平后为昆明、成都、武汉)的学者文人和学院文化孕育而成的。他们既没有统一的、十分明确的文学口号,又没有有意识结社成派的行为与打算,有的只是学院文化中较为普遍的学术交流、文化性质的沙龙雅聚如读诗会,或者好友之间的感情交流。他们是高蹈于政治、商业之外的作家群体。然而,30年代中期的“京海论争”和针对“左翼”文学的政治话语,似乎促使了他们的群体意识由不自觉向自觉转变。他们开始创办一些文学刊物彰显对纯文学的追求。比如1934年5月,《学文》月刊的宗旨就是“不事论争”,不发表任何批评文章,只发创作和论文;《文学杂志》与1937年5月1号创刊,也认为“应该把杂志办成一个同人杂志,保持杂志的独立性”[2]。然而,校园并不是世外桃源,对国事民瘼的关注是士大夫知识分子习常的精神传统,“京派”作家也不例外。研究者段文平认为“他们在意识的层面上进入了抗战的氛围,但在元意识层面上,依旧保持着浓重的书斋氛围”[3]。也有学者认为“远离政治就是一种针对政治的姿态”[4]。复旦大学的许道明教授在《京派文学的世界》一书中认为京派作家竭力奉行的无政治形态,正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倾向。
我认为,这些判断都是符合当时“京派”文人的心态的。他们一方面要求文学的独立自主性,避免文学与功利靠得太近,另一方面,认同艺术生活是人生的一个部分,离开了人生便无所谓艺术。“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3]。
只是他们独立自由的文化人格不允许他们跟在政治的屁股后面一味呼号、呐喊。他们无意在政治上崭露头角,而更多的是在文学阵地上有所建树。“京派”文人对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做出了既不同于政治思想革命家,又不同于文学的社会解剖派和社会革命派的另一番解释。在他们看来,文学的世界并不等同于现实的世界,文学所建构的世界人生之于现实人生,是一种自足自为的世界人生,文学只有将日常的、具体的、实用的人生通过艺术的创造转变为审美的人生才有意义。文学的真正社会功能,就是要在自然的人生状态中找寻“真切”和“真情”,通过艺术的创造探寻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意义。这就是“京派”的心态,作为书斋文人的感世情怀,与现实社会亦近亦远的距离,他们像是把激烈的革命斗争的绞架当做秋千一样摇摆着。
二、在传统与现代接受过程中追求“心灵自由”
“心灵自由”是指人们超越了自我原生生活和文化的局限,在文化上进入多文化融合之上的审视和批判,在思想上超越个人生存局限而指向人类共同性未来,使其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作家的文化资源直接关系作家的心灵独立和自由,关系作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只有作家具有深厚的文化基础,进入社会文化的深处,才能创作优秀的文学作品。
在文化传承上,南京大学的丁帆教授认为“‘京派文人以曲笔间接渗透了‘五四人文主义的启蒙精神”[6]。的确,他们厌恶现实社会和政治的丑恶面貌,不愿提“阶级”与“革命”,主张在小说中描写“人生的形式”,坚持“自由生发,自由讨论”的文学态度,被认为是“坚持人的解放”,延续“五四”文学传统的一群。“五四”遗产中的启蒙主义便成了他们的文学选择。相信凭借文学的力量能洗刷净化人心与“五四”的启蒙思想一脉相承。严加炎曾举“京派”重要作家批评“战国策”派陈铨提倡“英雄崇拜”为例,证明沈从文等“京派”作家是捍卫“五四”科学与民主精神的。然而,当我们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京派”所叙写的“人生的形式”时,发现“京派”文人笔下的人性少了个性解放的内容,而多了一层乐天知命的色彩。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是因为“京派”作家们没有也不可能忘情于社会的解放。与当时上海文坛进步作家追求肉体解放不同,他们试图通过人在审美意义上的解放达到解救社会的目的。在他们笔下,不再是对落后民众的批判与同情,而是对美好人性的讴歌,对健康人生的向往。人性,是他们文学创作的出发点,也是他们观照现实世界的基本立场。只有人类共通的人性,才能照亮文学世界的光芒。他们中的许多人乐于在平常恬淡的人事之间徜徉。比如沈从文的《边城》、《三三》等作品,废名的《竹林的故事》、《菱荡》,汪曾祺的《戴车匠》、《鸡鸭名家》,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多半持有一种淡泊的生活态度,而这种态度正是创作者的心态。
作者们看重的是其自身的德性化追求,追求自身的完善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这一追求与他们自小习得的传统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如“京派”批评家朱光潜先生,他生于安徽桐城,深受桐城派文学的影响,他认为“想诗由颓废而复兴,只有两种办法:接近民众与恢复传统”[7]。
在承袭中国文化的同时,“京派”作家又超越了传统文化的局限,保留了个性。他们不是一味沉浸在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里,更具有现代精神,包括学习外来文化的东西,包括对现实人生的态度。美国研究者金介甫认为“沈从文是个泛世界主义者,他欢迎外来的技术”,他说“如果现代派的本质是用新的语言、新的词汇和语调来理解对象,进行创作(弗雷德里克卡尔),那么,沈从文写作的意图正是如此”[8]。我们习惯以文体作家标示这群“京派”文人,正是对他们现代性风格的认同。严加炎先生说:“‘京派小说不是真正否定现代城市文明而是鞭打拜金主义和人性异化现象的,而这种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揭露,出发点是人本主义或人道主义,这是地地道道的现代思想,而不是倒退到中世纪的思想”[9]。再比如,同样是借鉴英国“意识流”小说的艺术技巧,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比“新感觉派”小说家的作品艺术上更纯熟,更有中国气派而不是显得生吞活剥。
三、作为文化群体的趋同性特征
聚居在北平的“京派”文人大致由四部分人组成:《语丝》分化出来的《骆驼草》的成员;《新月》(《现代评论》后身)分化出来的《学文》成员;朱光潜、梁宗岱、李健吾等国外留学归来者;李广田、卞之琳、何其芳、常风、萧乾、林庚等北大、清华、燕京的师生们。这群人的本籍并不全是北平人,他们只是趣味相同,志同道合,常常以文会友。鲁迅曾说过“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能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10]。这样一个特殊地域群体的形成,必然带有这个地方的文化趋同性,同时他们之间朋友、师生、同事的关系,更强化了这种文化趋同性。
如果说“京派”文人无意识追求文学领域的独立性和自由性是种心灵契合的偶然的话,那么身处空城的北平读者的阅读期待和审美倾向,以及在与其他流派论争的过程中有意识地维护其立场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上海是爱看噱头的,张恨水在《啼笑姻缘》中就特意加进了摩登女郎何丽娜这一角色。而曹禺的《日出》则是“京派”文人针对上海社会的糜烂、物欲横流的抨击,方达生代表的是“京派”知识分子的形象。事实上,任何文学作品都不可能脱离它所处的时代和他们面对的大众读者,仅仅指向自身的文学作品不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文学为艺术”的追求,同样要针对现实,面向读者,只是他们所用方式不同,灌输给大众的理念不同罢了。从创作者的心态上分析,“京派”的出发点是一致的,都是想让大众认同并接受他们的一套思想,在文坛上建立自己的话语权力。这一点,我们从30年代的几次文学论争可以明显感觉到。“京派”与“海派”的论争,就是两个不同地域文学群体,针对不同的阅读对象之间的争斗。沈从文不满巴金对周作人等人的批评,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朱自清等人不约而同地站出来著文反驳梁实秋对卞之琳、何其芳的批评,这些事件都体现了他们这一文化群体的集体意识。
四、隐显的乡愁和童心的未泯
“京派”作家大多是一群从狭隘农村走向都市的寄居者。童年在农村度过,成年后成为城市里的“乡下人”,在向城市进军的过程中往往会遇到一些挫折,在与城市人的交往中,往往会遭冷眼。这时候,他们就很容易滋生出对故乡的眷念之情,同时沉浸在对乡土文化的回忆和讴歌中。在他们内心,会不自然地产生城乡的一种对比心理,隐现出或浓或淡的乡愁。在他们笔下,乡村的世界是美好的,城市文明是被污染和异化的。他们努力寻觅民族文化的精华,挖掘农村社会一切美的东西,要在乡村人民身上塑造健全的民族性格,以此寄托对民族重造的希望。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桃园》、《菱荡》、《枣》等作品,描绘了故乡极为淳朴的风土人情之美。他笔下的人物有老汉、村姑、牧童、雇农、业主等,他们都有闪光的心灵。沈从文回到自己熟悉的湘西文化记忆中,从那些尚存原始生活方式的人情美、人性美那里,构筑一处“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从此作为现代社会病象的反拨与补偿。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就是他生命的所在。那里是个美的世界,不仅有善良,而且有雄强;不仅有温柔,而且有泼野;不仅有清丽,而且有神秘;不仅有单纯,而且有繁复。《媚金,豹子和那羊》里的主人公为爱情而献身;《三三》里的女主人公三三淳朴可爱;《边城》里的翠翠和傩送二佬纯洁的感情;《丈夫》中,丈夫最终把当妓女的老婆带走了……人性的美被沈从文的湘西人物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生命流转,人性不易”,这就是沈从文的感慨。
在“京派”作家看来,美好的人性除了体现在乡土人物身上以外,还往往本色地体现在天真无邪的儿童身上。凌叔华就用童心写出了一批温厚而有暖意的作品。如《小哥儿俩》描述大乖、二乖兄弟由仇猫到爱猫的心理转换过程,显示孩子们的稚气可爱和天真善良的本性;《搬家》写出枝儿与四婆间的纯真友谊,记忆孩子们热爱生命的赤诚心理。凌叔华原是一个画家,自言生平用功夫较多的艺术是绘画,因而他所持有的清逸情怀和对事物的细致敏感就体现在他的小说风格中。萧乾最初两年创作时喜欢通过小孩天真的眼光,展示人间的不平和不幸,给作品染上忧郁的色彩。《篱下》借助不懂事的小孩环哥的视角,写出母子二人寄人篱下的心酸;《俘虏》则着力塑造了荔子这个年仅十二三岁却心存志气的小姑娘形象。作品以儿童为主人公或者以儿童的视角叙述,都足以体现“京派”作家童心的未泯。这是一群追求自由的灵魂,这是一群“为艺术而人生”的文人。
参考文献:
[1]贺仲明.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5.
[2]常风.逝水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76.
[3]段文平.浅议京派作家的文化选择[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
[4]朱晓进.“远离政治”:一种针对“政治”的姿态——论三十年代“京派”等作家群体的政治倾向[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2).
[5]沈从文.论穆时英[N].天津:大公报·文艺,1935-09-09.
[6]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82.
[7]朱光潜.诗的普遍性与历史的连续性[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339.
[8]金介甫.沈从文传[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189.
[9]严家炎.论京派小说的风貌和特征[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4).
[10]鲁迅.鲁迅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