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锻炼锻炼”》看赵树理的民间立场

苏炳生

摘 要： 赵树理在作品《“锻炼锻炼”》中无论是批判当时落后农民还是揭示农村干部与群众的矛盾，批判农村干部欺压农民的恶习，都是在曲折表明自己的民间立场。

关键词： 赵树理 《“锻炼锻炼”》 民间立场

在20世纪40年代，赵树理被评价是“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农民艺术家”，他的小说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1]。50年代则遭到批判。1959年，《文艺报》以“如何反映农民内部矛盾”为题，组织了对《“锻炼锻炼”》的讨论，刊发认为这个短篇是“歪曲了我国社会主义农村的事实”、“污蔑农村劳动妇女和社干部”的否定性文章[2]。《“锻炼锻炼”》真的歪曲了农村事实，污蔑了农村劳动妇女和社干部吗？不是的，赵树理是在曲折表明自己的民间立场。

一

他在农村中长大，在参加革命之前，家庭是个下降中农，抗战初期（1938年）当过四十天区长，做的是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抗日自卫的工作，“他们每个人的环境、思想和那思想所支配的生活方式、前途打算，我无所不晓”[3]。赵树理是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去体察农民的想法并在作品中真实呈现。赵树理在谈到写作经验的时候表明：“《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就是我父亲的缩影，兴旺、金旺就是我工作地区的旧渣滓；《李有才板话》中老字和小字辈的人物就是我的邻里，而且有好多是朋友……”[4]《“锻炼锻炼”》中十分突出的人物形象“小腿疼”和“吃不饱”是在农业合作社的背景下，集体化生产中生产积极性不高的农民典型代表，是当时农民的缩影。在创作过程中，赵树理尽量照顾群众的习惯，增强故事性，注意故事的连贯性，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实践“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决定到群众中去》提出：“我之不写作，客观的理由找一百个也有，可是都不算理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从群众的实际生活中来，渐渐以至于完全脱离群众的实际生活，如不彻底改变一下现状，自己的写作历史是会从此停止的”[5]。“（赵树理）不仅仅是利用通俗手法将国家意识形态普及远行，而且站在民间的立场上，通过小说创作向上传递对生活现状的看法”[6]。赵树理确确实实深深扎根于群众，从群众和生活中汲取写作的养料。他心系农民，始终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坚持写农村生活，写农民兄弟，抒发对农民深厚而真挚的情感。

二

《“锻炼锻炼”》以大字报批评“小腿疼”和“吃不饱”生产积极性不高开篇。“小腿疼”和“吃不饱”被界定为自私自利、思想落后的农民。读罢小说，“小腿疼”和“吃不饱”的行为确实让人生怒，但是劳动积极性不高不仅仅是她们俩，她们不过是典型化的代表而已。当个人和集体、个人和国家出现矛盾的时候，个人必须服从集体，以国家利益为重。对于刚刚从封建制度牢笼里解放出来的农民而言，又无法逃脱被日渐极权化的体制控制。对于被制度压制而挣扎反抗的人，如“小腿疼”和“吃不饱”，又有谁会表达他们内心的痛苦？赵树理开篇是批评“小腿疼”和“吃不饱”的，但随着小说的发展，不难发现，赵树理是站在以“小腿疼”、“吃不饱”为代表的农民立场上，反映受制于制度的农民的痛苦，表现了赵树理对农民的悲悯和希望农民过上好生活的情怀。

1947年《中国土地法大纲》第一条规定：“废除封建性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7]土地改革之后，农民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中国农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二十七条明确规定：“凡已实行土地改革的地区，必须保护农民已得土地所有权。”[8]由此可见，封建土地所有制已经变为农民土地所有制。得到土地的农民生产积极性本应是提高了的，但农业合作化的推行，生产集体化的过程，实际上是把农民土地私有制转变为公有制。小农经济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民一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土改后如愿了，而如今再度失去了土地所有权。对于小生产者而言，得而复失是艰难而痛苦的。可谁为他们的痛苦申诉？

毛泽东审阅周恩来在1953年夏季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上的结论时做的批示阐述：“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9]社会主义改造从1953年开始，1955年毛泽东又发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指出：“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的时期内，基本上完成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10]然而1956年竟基本完成了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在这么短的时期内（三年）完成本来预算三个五年计划完成的工作，期间不免出现问题，遗留不少问题。农业合作化、生产集体化又为“大跃进”创造条件。“大跃进”又成为1959至1961三年经济困难的祸根之一。再者，1953年为解决工业发展中的粮食紧缺问题，取消了粮食的自由买卖，实行粮食由国家统一控制的统购统销政策。集体化、统购统销的政策不能说没有挫伤农民生产的积极性。集体化大生产本来就存在让人产生“我不干活还有其他人干活”的自私想法的可能性，“小腿疼”以腿疼为借口不干活不就反映合作社集体化大生产的弊端吗？干活的人对偷懒的人不满，也会受其影响。慢慢地，集体的生产积极性降低了。统购统销压抑了农民的欲望，破灭了人们的自我追求。“吃不饱”说自己吃不饱不也是反映合作化、统购统销、“大跃进”存在的弊端么？然而，这些政策、制度给农民带来的伤害，又有谁去为之申诉？赵树理刻画“小腿疼”和“吃不饱”两个典型人物，一是批评落后农民；二是在反映农村的贫困，揭露合作化、“大跃进”的弊端；三是为表现干部与群众的矛盾。这些都体现了赵树理的民间立场，希望反映社会现实，揭露社会弊端，引起重视，从而改善农民生活。

小说中的杨小四是正面人物，敢作敢为、有胆识的优秀干部形象。但随着小说的发展，我们发现杨小四对待群众是粗暴的。“小腿疼”在闹会场的时候，理直气壮：“不怕罚款、不怕坐牢你就打吧！只要你敢打一下，我就把你请到法院！”[11]杨小四主持生产时，设下陷阱，以“自由摘棉花”为诱饵，让“小腿疼”和“吃不饱”上当受骗，进而捉住她们的把柄对她们进行批评与改造。在村民集合时，杨小四说：“谁也不准回村去！谁要半路偷跑了，或者下午不来，把大字报给她出到乡政府。”[12]检讨会上，杨小四呵斥：“最后问你一次：你交代不交代？马上回答，不交代就送走，没有什么客气的。”[13]读着杨小四对待群众的话语，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呵斥与粗暴，不免让人心有余悸。小说中的某些干部嘴里口口声声挂着“法院”、“乡政府”，他们对待群众的蛮横态度就是仗了国家机器作为后台，检讨会竟成了变相的审判刑场[14]。以“小腿疼”为代表的农民大多数知识水平低（从小说开篇的大字报最后一句“快请识字人，念念大字报”也可略见一斑），他们听到“送法院”、“送乡政府”便产生恐惧，他们深受封建制度的压制，却并不懂得法律和国家机器。在他们看来，法院等国家机器是恐怖的，涉足其中是可耻的，也意味着必将受到惩罚。谁又关注了这种封建社会遗留给他们的奴性和精神上的创伤？赵树理确实批评“小腿疼”的落后，但他同时关注封建制度烙给他们的奴性和精神上的创伤，是在同情悲悯农民的遭遇。我们不论杨小四是不是周扬所说的“有些基层干部是混入了党内的坏分子”，他利用群众的盲目与无知整治群众，设计“小腿疼”等人却表现了干部诱民入罪的流氓行为。思想落后的农民需要被改造，但不能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对于落后农民的改造，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深受封建制度的毒害，小生产者思想根深蒂固，对他们的启蒙和改造道路是曲折而漫长的。杨小四的做法“虽说有点开玩笑，可是也解决了问题”[15]。他的做法确实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颇像建设社会主义道路中的“大跃进”，而且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合作社和“大跃进”的弊端；从长远来看存在很大隐患——加剧农民与干部之间的矛盾，更不利于对落后农民的进一步改造，不利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

赵树理“始终坚持站在农民利益的立场，作为农民而写作，堪称农民文化、农民利益的代言人”[16]。与农民始终血肉相连，在当时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要求下，在创作不允许直接反映现实生活的压力下，赵树理保持了作为一名作家的独立人格，以曲折的方式反映社会现实，曲折地反映民间立场。他无论是在创作中还是在谈创作中，都着力强调农村生活，强调自己的民间立场，为民请命。

参考文献：

[1]黄修已编.赵树理研究资料[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177，189.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90.

[3][4][5]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赵树理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12-13，4，12-14.

[6]陈思和.鸡鸣风雨[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5：38.

[7]中共中央党校教材审定委员会审定.中共党史文献选编·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714.

[8][10]中共中央党校教材审定委员会审定.中共党史文献选编·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14，55.

[9]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毛泽东选集第五卷[M].北京：农民出版社，1977：89.

[11][12][13][15]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当代文学教研室等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M].广东：广东教育出版社，2008：70，75，77，78.

[14]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46-47.

[16]华金余.“赵树理方向”和赵树理的方向[D].华东师范大学，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