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
2014-09-22王善余
王善余
河祭
这是家乡的一条河,名曰民便河,有方便民众之意,朴实。后来知道家乡几十里外,与骆马湖相望的中运河一条支流,也叫民便河,开挖于清朝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两百多年里依旧水波浩荡,舟楫往来。家乡这条河虽与之同名,不是剽窃,是巧合。不过,比起那条古老的民便河,这条河就相形见绌了。
民便河又称河沟,是俗名,尽人皆知。河百余米宽,南北走向,南接二干渠,北连新沂河。当年有人出于好奇,试图探究民便河的长度,就顺着河沿,从南往北走,从早走到黑也没走到头。他像发布新闻一样,逢人就说,民便河很长,长得没个尾。
河里没有运河那样的船队,也就没有船队制造的风景:比如船队犁出的波浪,比如汽笛和柴油机的交响,比如夜色里绽放的灯光。不过,民便河并不在乎,因为它不负责运输,船队对它来说是多余的,甚至是累赘,它没有义务承载它们。所以没必要羡慕和贪恋船队额外的赐予。民便河的职责是排涝、引水和喂养鱼虾。如同庄户人只负责种地,而不过问城市建设,对花花世界和灯红酒绿自然无动于衷。说河里没有船也不妥,不是有渔船吗?渔船体型瘦小,由同样瘦小的渔人划着,在河里悠闲地走,一片网自天而降,像俯冲下一个阴谋。鱼群潜入水底,贴在河的怀里寻求庇护。渔网扑了个空。河水响了几声,是对侵扰和猎取的指斥。鱼在深水处窃笑。
民便河很像一个庄园,不仅有鱼有虾,还住着野鸭,它们是庄园的住户。野鸭个头不足鸭子的三分之一,形貌与鸭子无异,却比鸭子机敏灵巧。放鸭人把鸭群赶进河里,野鸭以为碰到族人,游过来,与鸭子们打着招呼,听鸭群说话。放鸭人听不懂鸭子说些什么,这不重要,关键是一个企图迅即酝酿成熟——以鸭群为诱饵,捕捉野鸭。放鸭人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河水泛起一圈涟漪。一颗头颅浮出河面,鸭群扑翅在河面奔跑,野鸭早已不知去向。它们又在远方现身,打量着放鸭人的愚蠢。像是一个玩笑。
季节踩着河来来往往,把身影和脚印留下。民便河把春天捧在手里,端详春的秀色和姿容,一点一点地疼爱。河水像进了青春期的男子,血液里奔腾着热恋的情愫。他拿面镜子去照情人的脸,秀发,还有袅娜的腰肢。河笑了,可能是春的秀发碰着了他,也可能是河边几枝摇曳的花让他忍俊不禁。水草在一个清澈的世界舞动,初来乍到的鱼群是水草的观众。鱼群不会鼓掌,只会用珍珠般的气泡表达对舞者的认可。到了暮春,河边浅水处的芦苇和蒲草,用繁茂和葱郁装饰着民便河,让民便河有一些风景,有一些让目光眷顾的理由。这么做,也源于一份感激——河是它们永远的守望者。
一种鸟,因终日叽叽喳喳,安居苇丛,我们叫它芦喳鸟。芦喳鸟把窝安在芦苇上,叫声又脆又亮,点缀着沉默的河水和旷野的岑寂。常去寻芦喳鸟蛋,就像一次探险,进入芦苇深处,陷入黑暗和恐惧里。芦喳鸟收去鸣声,像一支乐队的演奏突然终止。我们没有找到鸟窝,也没有看到芦喳鸟,芦喳鸟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进犯者的搜索。它们的恐惧和忧虑可想而知。忙了一阵子,除了脸上芦叶赐予的几道血痕,别无所获。悻悻撤出苇丛,芦喳鸟又叫了,是欢呼,也可能是嘲笑。
牛在河边嚼着青草,像美食家在品尝春天。牛啃着青嫩的草不说,还拉下一坨牛屎,有伤大雅了。牛粪热气袅袅地压住一窝草,是民便河画图上的一个败笔。牛却不以为然。牛仰天“哞——”地叫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把阳光震出几条裂缝。在牛的叫声里,像受了惊吓,河水抽搐一下。牛继续踱步,吃草,还在河里照一照自己。
夏季是雨水集中赶场时节,云把雨送到大地,就走了。雨水抱住村庄、田园和河流。雨水的介入,让民便河变得浑浊和壮阔。芦苇和蒲草成了溺水者,芦喳鸟流离失所。河上没有桥,汛前到河对面割草或去对面的农场拾庄稼,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游过去,水是我们的路,我们用手脚走。河水暴涨和河面拓宽成为我们的阻隔。但暴雨也是一种成全。河那边有西瓜地,西瓜在雨里闪着诱人的光泽。瓜主是一个护林的中年男人,人称老肖,系农场职工。老肖长着阿尔巴尼亚式的鼻子,峻拔结实。老肖对瓜守得紧,对林木也守得紧,像一条狗随时扑向你。暴雨里,我们奋力泅渡,扫荡瓜地,速战速决。我们知道老肖在呼噜中盘算着西瓜的收成。把西瓜滚下河,推着它游过去。在水泵房里,一掌砸开西瓜,鲜红的瓤子居然藏着一个美丽的世界。
汛期一过,就到了秋季,雨水衰竭,河床收缩。河两岸换了幕布,枯黄为主色调。芦苇站在时光深处,苍苍白发渲染出河的荒凉。镰刀收完水稻、豆类作物,就奔赴芦苇和蒲草。人们要把河水养大的人领回家,为村庄做一些事。被洗劫后的河岸一览无余,像被剥去了衣服,裸睡在白云下,一种疼痛在秋风里瑟缩。却无人理会。人们还会在河滩上捡到一枚鸭蛋,理直气壮地拿走一笔河的恩惠。
这还不够,浩大的捕鱼队伍在民便河里一字排开,每人腰间系着鱼篓,手里端着铁丝编织的鱼罩,步步前移,身后的河水一片狼藉。他们在开采矿藏,河里的矿藏。民便河里里外外的所有家当都被取走,直到冬天被冰封,人们才歇手。
人们似乎忘却了民便河做过的一件事:灌溉与排涝。在整个农事中,民便河从未缺位。河堤上建有水泵房,水泵管从后墙处伸进排涝沟。暴雨铺天盖地,沟满河平,大块庄稼田沉入汪洋。几台水泵加足马力昼夜作业,巨大的水柱射入民便河,水面上漂着缺头少尾的鱼的尸首。民便河收缴了汪洋。麦穗一身泥垢重见天日。麦子一头扎进阳光的怀里,诉说雨水的欺凌。阳光疼爱地抚摸它们。天没让庄稼绝收。庄稼人望着滔滔民便河水,一份忧愁随风而去。
若是干旱,水泵就从民便河抽水,给水稻田一个清凉的沐浴。当然,也会给趁机在田间作梗的害虫带来灭顶之灾。对民便河的扶助,土地和庄稼并非无动于衷,二者精诚协作,用丰收的盛况向民便河致以谢忱。这一点,人,颇为逊色。
工业化时代悄然挺进,庄稼人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新内容,他们的心不再指向一条河流和一块庄稼地,他们忙于修建家园,忙于进城寻梦,河流和庄稼地已沦为可有可无。他们疏于对民便河的关照,冬天不再为河清淤。他们似乎忘记了历史上的阵痛。
工厂和养殖场一拥而上,成堆的垃圾倾入河沿,为蝇虫营造家园;排污管伸进河底,仿佛一支注射器恶毒地插入健康的肌体。民便河陷入重围。河堤坍塌,河床淤积,污水横流。看不到河蚌柔美的划痕,看不到水草轻盈的飘逸,看不到野鸭自由的徜徉,看不到芦苇和蒲草临风而舞,当然也听不到芦喳鸟天籁般的清唱。
那条渔船枯朽在河岸,船里装着河的呼吸和岁月的尘土。渔网挂在一面墙上,成了蜘蛛的笑柄。河边的墓地在扩张,一座座坟包是对一条河的陪葬。
民便河死了。
水泵房几近坍塌,水泵锈迹斑斑。
是对民便河的祭奠么?
河岸
民便河东岸的长堤上,有几处断壁残垣,是护林人曾经的安身之处。堤坡上栽满白杨,其间的荒地均被开垦,种上小麦、玉米或豆类作物。坡上堆起一座座坟茔,豆花爬到坟上,和蝴蝶聊一些关于春天的事情。每次回乡,经过河堤时,我不再前行,总会停下来,到河堤上走走。站在河堤上,俯瞰成片的农田,眺望不远处的村庄,几乎成了我生命的一种姿态。
以前,河堤是集体的,包括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片土,而不像现在被农户分割和种植。河堤上长着槐树和柳树,还有一些灌木。五月,槐花集体登场,簇拥在枝头上、叶丛里,粉嘟嘟,白亮亮,在柔风里摇曳,在阳光里媚笑。这时的槐树果真是个半老徐娘,插了一头花朵,与柳树比试风情,一脸的褶皱反倒被花映照得分外明晰。风里流淌着甜,槐花的甜,直流到人和蜂蝶的肺腑里去。
人们看好的不是槐花的明丽和香甜,而是供养肠胃——五月可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在饥饿者眼里,槐花不是花,是粮食,是种在树上的庄稼。人们知道,槐花是受了上苍的指派,前来救助被饥饿围困的芸芸众生的。所以,孩子饿哭了,叫得声嘶力竭,母亲就拿槐花哄:再忍忍,乖,槐花要开了。铁钩伸向枝头,咔嚓声里,枝折花落。蒸、炒、腌,吃法不尽相同,人们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眉飞色舞。
护林人出面了,他不能容忍摘花人糟蹋队里的槐树。纷争不可避免。对方说,家里早就断炊了。护林人说,把你头发薅了,手指掰了,你疼不疼?我们瞅准护林人不在,爬上槐树,护林人一声断喝让我们猝不及防。他一定是隐蔽在芦苇丛或某个隐秘处,用欲擒故纵术擒拿我们。挨了一顿打,铁钩和篮子被没收。
我认为柳树是天然的乐器。你听,春风里柳枝发出柔婉的乐音,那是春风的吹奏。初春时节,柳条泛绿,表皮光滑。随便折下一枝,拿刀削下一截,用手轻轻揉搓,抽去木梗,就是一支柳管乐器,能吹出简单的旋律。这是农村孩子制造的乐器,它响在乡村,响在田野,响在童年的时光里。槐树没有柳树的音乐特质,柳树无须为槐树一头的明艳自惭,兀自翩跹和歌唱。
护林人中那个中年人,粗眉,阔脸,矮个,是个退伍军人,外号“老部队”。老部队哮喘历史悠久,生命在粗喘中一点点消耗。每次割草经过他的护林棚前,气喘声和咳嗽声穿过墙壁冲进耳鼓,让你觉得世界都为之不安。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的草棚前有两棵桃树,爬树摘桃是幸福的冒险,却从未被抓过。我们躲在河边的芦苇丛处,啃着又脆又甜的桃子,认定老部队的桃树是为我们栽的。老部队养了一窝鸡,花花绿绿的散布在河堤上下。我们计算着逢集日,因为那天老部队就赶集去了,拿自己编的柳条筐、鱼篓,换一些油盐酱醋回来,当然,也有几把烟草或一只猪头。老部队在集市交易时,我们就下手了,从鸡窝里取出温热的鸡蛋,顺便把鸡蛋的母亲也捉了,连窝端。
我看过老部队坐在草棚前喘着,像是世间最后一口气被他吐出去。也许鸡窝里的丢失和母鸡不翼而飞,加重了他的病情。粗重的气喘是对我的指斥。
麦口,这个哮喘病患者,会在烟熏火燎中烧几锅开水,盛在盆盆罐罐里,搁在桃树下冷着。队长一声哨响,人们从麦地里冲向桃树下,用瓢舀了喝,或干脆捧起罐子扯着脖子喝。老部队捧着烟袋,笑得慈祥。
让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是老部队的杀猪本事。年关,老部队提上一套杀猪家伙,出征了。雪亮的刀子在肥厚的猪脖子上进出,一切声响在刀口下沉默。血也愤怒了,锐不可当地扑向油污的衣襟和紫黑的胸口。老部队以稳、准、狠、快,完成对一头猪的宰杀和肢解。往往是月挂西天,那顿由猪构成的酒席才摆开,末了,队长赏给老部队一副猪肠。
平日,我总会看到老部队挂在墙上的杀猪桶和搁在桌上的杀猪刀,阴森森的光——也长成一把刀。它们协同作战,一生只做一件事。
几年后,老部队死在一个雪夜,雪埋葬了他。一生没有女人。
河东那块庄稼田是孩子们的餐桌。掺了青灰和粪水的花生种在地里,我们就扒出来吃。鸟和云看我们吃,认为我们不讲卫生。红薯、大豆、玉米棒,包括青涩的麦穗,都可以烧了吃,灰烬和庄稼的残骸,让队长捶胸顿足。当然,青蛙和蚱蜢经火熏烤,也是我们的美食,比现在的烧烤,更能吃出大自然的原汁原味。田野的盛宴,有荤有素,对舌尖的恩宠,令人涕零。
田间纵横着沟渠,水质清冽,水声淙淙,从未干涸和浑浊过。沟渠里是些柔软的水草,像女人舒展的腰肢,也像柔婉的曲子。夜色中,黄鳝走出家门,逍遥来了。手电照过去,木夹(抓黄鳝的工具)伸进水,钳住了,深居简出的家伙成了我们篓中的收成。必须承认,小学那几年,是黄鳝培养了我。
现在,那里的沟渠大多被泥土掩埋,风和雨参与了这一过程。留下的几条,也被套上水泥外衣,名曰防渗渠。渠里的水面黄肌瘦,农药瓶、垃圾袋充斥其间。看不到一条鱼,哪怕是针尖大的一条。黄鳝已然作古,它们毁灭于一场没有硝烟和枪声的战火。曾受过恩泽的人,大概仅有喟叹和自省作祭奠了。
母亲把稻子、麦子种在地里,也种下汗滴和忧愁。我不到5岁的年龄,就跟着母亲到田里去。深秋的夜晚,月亮升得很高,母亲在田里扎稻把,我就趴在稻把堆上等。虫子大概都睡了,只有少数的失眠者弄出声响。我催母亲回家,母亲说快了,扎到地头就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醒来,已颠簸在母亲的背上。时光如青面獠牙的兽,把母亲啃老,把母亲盘剥得一无所有。
父亲干的活儿比母亲要重些,他的农具是扁担、叉、镢头和身体。百把斤的担子让父亲脚步扭曲,气喘如牛。日子把父亲的汁液和幻想一点点舔去。
我看过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挖墒沟——那是一项整合了技术、耐性和体力的活。高远的天空下,犁过的稻田刚种下麦子,就挖墒沟了。这是一年中最后的农事。父亲跟前放着一桶水,贴着绷直的绳线,用一把状如牛耳的锹挖,不时沾上水,锹锋利光滑,泥如一块块豆腐,切下,甩开;道道墒沟纵横交错,笔直地框住田畴。田里插满红旗,像竞技场,喇叭里传来“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呼声。
遇上旱年,责任田里的麦苗出不齐,需补种。父亲请来二姑父和他家的那头黄牛帮忙,牛套上犁铧,二姑父掌着犁把,哼着号子走;父亲脖子上挂着笆斗,跟在牛身后,一把一把地撒麦种。劳动量小,天气也好,二姑父和牛把速度放下来,很像是一种秋日里的休闲。中间也会停下来歇息,父亲和二姑父斜躺在麦地里抽烟。牛站着,听他们说话。阳光给他们身上度了一层金。远看,在似有若无的绿色背景下,人和牛成了一组古雅的雕像。一直陈列于我心灵的展馆。
深秋或隆冬,农事收尾,村里的一些老人就走了。他们把一辈子的地种完,就找个地方安歇。长长的送葬队伍从村庄逶迤到河堤。有时秋雨淅沥,有时一路飞雪。风也前来吊唁,又有失礼节,碰碎了雪花和哭声。死者像一粒种子被种在地里,坟头冒出的青草是他们长出的庄稼。他们一生都与泥土有关,没人能扯断这种关联。
在河堤上慢行,我听到苍凉的沉默。
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
岁月的咳嗽冻僵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