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泪(外1篇)
2014-09-22吴瑛
吴瑛
姑父是个书生。那样的村庄,百无一用是书生。
无父无母,只腰间一个道琴,就流浪到了我们村子。姑姑是个哑巴,于是,姑父便被留下当了女婿。
姑父能做什么呢?多数时间,还是流浪,唱道琴。一曲《珍珠塔》,众人追了数里,这家听到那家。纵是这样,养不了家,糊不了口。一儿一女,多数靠我母亲接济养活。姑姑不会说话,不影响她对自家男人的崇拜,姑父归了家,姑姑便眼不错珠地朝着他看,然后竖起大拇指,逢人便夸。
姑父家门前,有个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个下放的知青女人。女人,并不见得有多漂亮,只是女人识字,还会说话。姑父在村里算是个异类,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手不会搓绳人不会农活,家徒四壁,偏生他爱买书,各类书籍,摆满黑洞洞的房间。那些书,是他的给养,看了,才能说出的。姑父说书,颇为传神,说一气儿唱一会儿,一把道琴,一盏茶。那个时候的人,多半不喝茶,渴了,到河边捞起一捧水,喂到不渴为止。要不就是一个大茶缸,水缸里舀起一大茶缸,咕噜咕噜一茶缸下肚,走路都能听到摇晃的水声。姑父却喝茶。一个玻璃的杯子,大红的镂空花,热气氤氳满满一杯,唱说之间,呷上一口,紧要关头,只低着头,尖着嘴,对准杯口,左右吹去,热气四散,却并不抬起头,继续吹着。四周听众一顿急,恨不能拎起那颗热气上的头颅暴扁一顿。
世上的种种,最怕的是唤醒。姑父蜇伏在心灵深处的情感,那些他常在戏文里可以说唱得百转千回的情感,被女人唤醒了。生产队安排女人去拔棉花秸。天寒地冻,棉花秸定了桩似的,女人埋下身子,用钩子使劲地往上钩,好容易钩准了,埋下身子狠命往后退,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么长的田垄呀,女人咬咬牙再次站起身,再钩住,猛用力,拔出来了!心下一阵欢呼,继续再拔,三根拔出来了,女人摊开自己的手,抚着新生出的水泡,眼泪滚落了下来。肚子已经很饿了,一早吃的是萝卜粥,数得过来的几粒米,萝卜倒是不少。不知怎么的,萝卜愣是咽不下去。城里带来的饼干,还有两块了,拿出来看了几眼,忍痛又放了回去。女人再看看四周,都在埋头拔棉秸,没人多看她一眼。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姑父这阵子变得爱赖在家里了。没事了,会盯着前面看。家家炊烟四起,午饭时间到了,姑姑早早把四口的饭菜张罗端上了桌。姑父捧着书,眼盯着前面小屋的烟囱,愣是没有烟冒出来。姑父丢下书就往田里去。
冬日的棉田,分外孤寂,女人的头上,包着条方巾,五彩斑谰,没少招村里女人的议论,但女人管不了太多了,舍不得自己的长发,在寒见中吹乱,舍不得自己白嫩的细皮,北风里日渐皲裂,舍不得自己青春的汁液随着北风点点蒸发掉。拔下一米长的段儿了,手上的水泡被棉花钩压破了,沁出血来了,掌心一片模糊。
姑父接过女人的棉花钩,这活儿,他其实也不会,但到底力气大些,三钩两钩地,倒也钩倒几个。姑姑过来了。咿咿呀呀地,手上捧着破棉絮,在女人和姑父面前放下,是饭和汤,还腾腾着热气。姑姑夺过姑父手里的棉花钩,抹下手上脏黑的手套,三缠两缠,缠到了棉花钩上,姑姑埋下身子,头也不抬,棉花秸搂在怀里,钩像长在手上,棉花秸像粘在钩上,一钩一个,微冻的土上,可以听到声音。不长的时间,姑姑便把那些棉花秸全部放倒了,很远的前方,直起身子,竖起大拇指,咿咿呀呀又在叫,热浪蒸腾在她的四周,女人端着饭碗,久久忘了往嘴里送。
日落时分,女人照例会来看书。这时的女人,全然变了一个人。读书上的片断,吴侬软语,莺歌燕舞的。还会昆曲,是那个牡丹亭。那样的片断,只要一想,便会肝肠寸断。女人生得倒也平淡,偏生一副嗓门惊为天人。只一轻吟“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杜丽娘春心萌动,只待入梦。这样的戏文姑父太熟了,接上腔来:“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冬夜的农村,安静得很,邻人早挤得姑父家满满一小屋。有女人和姑父搭腔着说书,邻人更是兴味更浓。姑姑人群里穿梭,不停地给大家端凳让座,如此斯文的唱词,农家人懂的不多,女人只消看一眼自己满掌心的血肉模糊,滴溜溜的声音里便泫然得能拧下水来,越发听得邻人发痴,最缱绻的便是姑父了,他说一声“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片时,小生去也。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
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静默,任邻人再四催促,再不肯张口言语。女人便去起身,回自己的小屋。邻人四下散去,姑姑犹自不懂,只顾着拉女人衣袖,女人挣脱了姑姑,却将那两片饼干塞在了姑姑手心。
几年后,女人进了城,小屋便空了下来。原本矮小,久不住人,便显出颓败来。村里来了几趟人,要拆了小屋,姑父百般阻止,更多的夜晚,他说书的场所,换到了小屋前。再后来,人人家里有了收录机,有了电视机,夜晚,再难得再有人肯出来听书了。再后来,姑父的女儿远嫁他乡,儿子也另成了家。姑父和姑姑的小屋漏得再不能住人了。女人留下的小屋也在一场暴雨后彻底趴下了。姑父要随着儿子搬去新居了,姑父站在两栋小屋之间的小路上,捧着个随身听,耳朵里塞着助听器,要放极大的声音,他才能听到了,是一段女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儿子在前面极不耐烦地催着:“快点呀,磨磨叽叽的有金子拾呀!”
姑父踟蹰着步子,缓缓背过身子,隐忍多年的泪,终于汩汩而下。
致狗小远去的青春
狗小是妈妈从夫家带来的。狗小真叫一个丑呀。大癞宝嘴,声音嘎嘎的,像鸭子。狗小原来的家,在我们邻近的村。清明节去扫烈士墓,我们以为,狗小的爸爸,应该是个烈士什么的,要不,他死个什么劲呀。
却不是。狗小他爸,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中年暴病,死了。这多让我们丧气呀。狗小觉得很对不住我们,烈士墓扫完了,狗小都没好意思去他爸坟上看一眼。
狗小成绩差,自己也无所谓,倒是妹妹,很上心。似乎他来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护妹。狗小常常打架,每次被唤到办公室,都是理直气壮的。再出来时,依旧雄赳赳气昂昂。“多大的事儿!最多不上学!”狗小跟我同学多久,没有印象了。只晓得,他高大威猛,又好惹事生非,反正离他越远越好。后来什么时候,不同学,我也记不清了。
狗小一路疯长,狗小的青春,似乎比别人过得更快。人长得丑,家里条件不好。两家并一家,孩子不算少,狗小一晃就到了三十多。三十多岁的狗小,成了村里的公害。偷鸡摸狗撬门摸锁样样在行。狗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同样两只手一个脑袋,有人富了流油,凭什么他就该穷得冒泡!
狗小喜欢蹭姑娘的油。对面一个姑娘骑车来了。狗小半路包抄着靠近,咸猪手从背后伸出,小姑娘家吓得尖叫得如同白天见了鬼,得了手的狗小一声唿哨,立转车头,浪笑着离开。
新媳妇是狗小最中意的菜。新媳妇到田里干活,四顾无人。冷不丁什么时候,狗小就出现了。新媳妇吓得连连倒退,狗小在人家身上乱揉一气,嘴里嚷:凭什么好处都让那个王八一人占了去?!再等人家新媳妇死声都叫出来时,狗小已经不见了。
村里大妈说,这个狗小!想咒骂。又咽下去了。狗小从小没爹,长大了又何尝过过一天好日子?大妈说:老天发善心,给狗小一个老婆吧。其它人哄笑:闺女喂了狗,也断不能嫁了狗小。
再一天,我刚进家门,大妈就告诉我好消息。狗小有老婆了!路边新栽下一排葵花芋,手掌状的叶子,笑脸样的花盘,一个绿袄长发小媳妇,穿梭其中。像是早春的杨柳,每一步都是拂过的妖娆。我看得有些呆了。大妈说:就是这个。狗小家的。
最新植物学理论,鲜花的娇艳柔美无不是因为牛粪的滋养培植。狗小以自己的粗壮之躯,毅然做了花下最肥沃的土壤。
大妈说:这个狗小呀。真正把人家小媳妇的一颗心,糖腌蜜泡了。
小媳妇流落到村里时,并没有人敢过问。这个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虽美,没准是个大麻烦。就在几十年前就废弃的仓库里呆着。极瘦。是腊月的寒水,尽管流动,到底少了生气。望向村人,也是满眼戒备。大妈警告狗小:狗小你平时揩姑娘油水,我们都不说你。这是个外地姑娘,你可不许对人家动手,人家会瞧不起我们。狗小挠挠狗头,咽咽口水:可是她那么好看呀。
好看就只许看呀!狗小得了大妈的令,只看,不碰。狗小从此只有一件事了,四下打零工。得了钱买吃的,买穿的,放在仓库门口,直接走人。小媳妇开始不敢要他的东西,后来习惯了,他来的时候,招呼他进去坐坐,一起吃东西。狗小还是只看一眼,拔腿就走。
这就对了。男人从来只对不在乎的女人动手动脚。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正上了心,是轻易不会侵犯她的。狗小看小媳妇,那是村头的合欢花,粉红簇簇里云蒸霞蔚,点点滴滴全是诱惑。狗小却不急着去吃,儿时得了糖,托在手掌心,一点一点去舔,丝丝甜气可以兴奋一整天的。狗小的世界,从此,春暖花开。
狗小去扛石灰。那么大的麻袋。天太热,石灰满头满脸都是。狗小想着看小媳妇,白胡子白发的,太难看。狗小直接往水里一跳。狗小上学少,他怎么会知道,石灰和水,立即起了化学反应。狗小在水里哇哇大叫,忙不迭地爬上岸时,浑身上下都起满了泡。狗小顾不得那么多,舞着自己的小褂子往家飞奔,口袋里还有今天的钱,一想,立马改成抱到怀里。
狗小一口气撞开仓库门时,傻眼了。小媳妇没有了。只几束散落的茅草。小媳妇扎头发的皮圈,放在茅草上。狗小扑到皮圈上,他的女人走了。他的女人,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发圈。
狗小连滚带爬往村外飞奔。大妈拦住狗小:她是东北的。男人不是个好料,酗酒赌博,动不动就对她拳脚相加。她受不住,逃出来了。可是,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娃,她到底是娘呀,搁不下,又回家了。
狗小拨开大妈:我要把她追回来!
狗小没有积蓄,坐不了车。狗小没有交通工具,只凭腿。狗小遇车扒车,辗转到东北时,已经大半年下来了。狗小并没有贸然进村。连续几天远远地观察女人的一家。那天男人又在家里发酒疯,把一个喝空的酒瓶砸向女人,女人倒在地上嘤嘤啼啼的哭泣,额角流着血。狗小突然冲进去,一拳把那个男人撂到地上,拉过女人就朝外走。男人本已烂醉,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女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狗小带到了村外。
狗小沿着来时的路,带着她心爱的女人回来了。路太远。又不比去时一人的单枪匹马。狗小舍不得女人走路,但凡有桥的地方,有泥的地方,直接背着女人,逶迤几万里,狗小和女人终于出现在村里时,大妈倒抽一口寒气:那还是人嘛?!
小媳妇被人笑成背上的女人。狗小喜欢这个称呼。到哪儿都背着女人。狗小成了三个娃的爹。前面两个女娃,他养着。狗小和女人又有了个儿子。儿子已经有半桩高了。不影响狗小背媳妇的习惯。狗小打工回来,女人还在田里忙活,狗小折身就去了田里,老婆,回家了!狗小背起老婆就走,儿子小狗一般在两人身前身后蹦哒。大妈红了眼圈,衣袖擦擦眼睛:狗小有福了。之后,狗小和媳妇一起又回了一趟东北,费了不少周折,和那个男人办了离婚手续。
这个秋天,家乡的柿子灯笼一般挂满了枝头。我刚村口,就遇到了大妈,她一把拉住我,还未开口,泪就先流了。狗小,狗小可怎么好呢?
狗小的东北小女人,居然得了癌症。大妈舍不得:狗小没日子过了。女人是他的命呀。狗小现在狗不干的活,都在抢着揽。老婆更是日日背在身后。他想凑到一笔钱,带他的女人看病,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呀。那个女人,可要活到他挣够钱的那一天呀。
狗小在路边。一辆三轮拖车,拖车上放满冬瓜。冬瓜上铺着薄被。狗小的女人坐在被上。倒是看不出绝症的模样,倒是狗小,让人看得心酸不已。一件从前流行过的休闲西装,干净却早已褪了色。头发一半花白,胡须长出一小茬,白的黄的红的,花成一团。呆滞的目光,忧伤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