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路遥《人生》中人物的爱情观
2014-09-21李孝阳
摘 要: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其中人物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演绎了一部甜蜜和忧愁并存、高昂和低沉交织的爱情交响乐,具有恒久的艺术魅力,给人们带来了不尽的艺术享受。分析人物的爱情观及其社会历史背景,对于我们深刻把握作家创造的独特艺术世界具有重大意义。
关键词:人生 爱情 时代
阅读作家路遥的经典小说《人生》,我们为男女主人公令人心醉的爱情所激动,为他们令人心碎的爱情所震撼。有时我们为他们甜蜜的爱情倍感人生的幸福,有时又为他们的悲惨结局而伤心落泪。不管爱情的道路多么艰辛,青年男女都不管不顾,激烈地相爱着,他们的爱感动我们,启发我们。分析其中人物的爱情观,有助于我们深化认识小说的主题。
一、对小说人物爱情观的分析
作为一部关于爱情与人生的悲剧启示录[1],小说以质朴的语言形象地描绘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乡交叉地带人们的婚恋、家庭等社会状况,其中特别关注了青年男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刻画了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社会观念及文化心理的矛盾冲突。
1.刘巧珍的爱情观:爱的三原则
无疑,巧珍是小说塑造的最鲜明、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作家着墨颇多。巧珍出生在高家庄,这里贫困、闭塞,由于父亲的愚昧,她没有上过学。但是她是一个聪明的、悟性高的漂亮女孩,“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她错过了接受教育的机会,这是一个致命的伤害。可是她没有自甘平庸放弃生活,“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2](P32)。她的欢乐和悲伤,她的爱情悲剧就源于此。
爱,就是关心,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促其成长进步。对方一举手一投足,你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这一点,巧珍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毫无保留地爱着高加林,她理解他的心思,她希望他能有一份好工作,可是又担心他离开自己。在高加林被开除民办教师回村里劳动的日子里,巧珍的爱就像春天的雨水滋润干涸的大地一样温暖着高加林的心。高加林的内心始终是不平静的,离开家乡的希望破灭了,但远方的召唤仍旧在心底深处微弱地回响着。他一想到自己的未来与黄土地为伴,凝固和沉淀在高家庄,就有一点不甘心。他和几个年轻人买了漂白粉净化发臭的水井,村里乡亲不理解。这次卫生革命后,“巧珍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已经不能完全冲刷掉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渐在他心中复活。”[3]巧珍是个敏感的女孩,她希望高加林出去工作,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了,同时希望他不要忘记她。这就是爱,爱情就是所作所为完全为了所爱的人更好地成长进步,给对方以自由,真心关心对方,而不是限制对方,为对方发展设置障碍。
爱,就是决断,在爱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敢于正视现实,果断放弃。巧珍爱着加林,但是加林从来没有毫无保留地爱她。他总有一种不甘心,希望到大城市生活工作,他决心挑战命运,所以从内心来说,他并没有准备与巧珍一起生活。他与巧珍在一起,不过是处于困境时比较现实的选择。一旦条件发生了变化,加林来到县城,成了县通讯干事,又重新有了接触黄亚萍的机会,他就陷入了矛盾的心理状态。他知道巧珍的好,无论家境还是容貌都是盖满川,她会无怨无悔地爱他;知道巧珍的不好,就是不识字,不能与他分享知识的乐趣。显然从家庭社会地位、文化修养来说,黄亚萍优于巧珍很多很多。他的心里斗争过,痛苦过,但是他决心选择黄亚萍。当自己的爱不能赢得对方热情的回应、对等的爱时,当爱已经不在时,就要离开。巧珍就是这样追求爱的。没有得到所爱的人,不能因此消极悲观、失去自我。
爱,就是奉献,在爱已经不能够使得二人结合在一起时,仍然关心和支持对方。张克南的母亲向地区纪委举报高加林通过马占胜开后门到县委当通讯干事一事后,地委会同县纪委很快做出了处理,撤销了高加林的工作和干部户口。高加林又回到农村,成了农民。消息很快传到了高家村,无人不知。巧珍的妈妈和姐姐准备在高加林回家的路上趁机羞辱他一番,巧珍知道后,苦劝她二人回家,放弃这个愚蠢的举动。她对高加林的遭遇非常同情,她还是那样爱着这个曾经抛弃自己的男人。她甚至希望村小学增加教师时,首先考虑高加林。这一点更是让自己的姐姐感到惊讶。能够这样做不再是卿卿我我的小爱,而是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大爱,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2.黄亚萍的爱情观: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从观念上说,接受现代思想的亚萍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在她看来,追求个人幸福是一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权力干涉她的追求”,“就是已经结婚了,她发现她实际上爱另外一个人,她也要和他离婚!”。然而,在行动上,她无力跨越现实条件的制约,常常处于理想与现实、观念与行动的矛盾冲突之中。[4]
黄亚萍生于中国南方,父亲是部队干部,她热情,漂亮,追求进步,同时也有点高傲、任性。她随父亲走南闯北上学,高中阶段加林与她同班,都是学生骨干,交往比较多,合作比较默契,给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但当时学生时代,青年男女无不努力学习,根本没有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没有时间谈恋爱。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两人三年没有见过面。再见面时,加林是来卖馒头的农民,而亚萍则是县广播员,身份地位差别明显,心境更是迥异,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春风得意,这时候更说不上谈恋爱了。后来亚萍和同在县城上班的同学张克南相恋。当加林再次出现在县城,出现在亚萍的面前,情况发生了变化。加林这次是闪亮登场,他成了通讯干事,在县委大院上班,一改往日粗鄙的形象,愈发潇洒帅气。当亚萍作为第一读者,在广播站播发加林从受灾乡镇发回的通讯稿件的同时,她对加林久已沉睡的爱慕之情如春回大地般迅速复苏。加林工作勤奋,爱好文学,他在地区报和省报上又发表多篇稿件,黄亚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他更是加了几分钦佩。因此,她经常去找高加林,和他谈文学、谈学习、谈工作。爱情的力量是惊人的。他们不顾他人的看法和社会舆论相恋了。而当亚萍得知加林失去工作时,她一度希望能够和加林继续恋爱结婚,甚至表示要当农民,和加林一起在农村生活。但这只是她的主观愿望,在现实的面前却不堪一击。endprint
3.高加林的爱情观:人生高于爱情
虽然出生在一个相对封闭落后的乡村,但是高加林一心想往上爬,脱离黄土地,成为城市人,最好是进入大城市。常言道,人穷志不穷,穷则思变。生活越贫困,越激发他追求精神上的富有,迫切地要求改变现状。高中阶段的高加林学习勤奋,表现突出,平时关心国际国内形势,爱好文学。虽然毕业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没有消极悲观。在那个全民文化程度不高的年代,高中毕业的他在农村已是佼佼者了。他成了一名农村代课教师,工作也很尽心尽力。如果生活一直照旧进行下去,他的幸福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过几年成为国家正式教师,过上国家干部的生活,但生活的现实是不断变化的,现实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些变化常常让人措手不及。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三星高中毕业了,就顶替了高加林的民办教师位子。从教师到农民,这种身份地位的转变既容易又不容易,身心都要经受煎熬,身体受锻炼还好,心理的难堪更难接受。这是人生的不幸,然而不幸之中有幸。巧珍出现了,巧珍爱加林,苦于不知道怎么接近他。在这之前因为他是教师,自己是文盲,二人之间有鸿沟,不般配,如今二人平等了,都是农民,她的内心燃起了希望。他们激烈地相爱着。后来加林去县城当宣传干事,亚萍强烈地追求他,向他表达了爱情,“并准备让他跟她去南京工作的时候,他才把爱情和他的前途联系在一起了”,“他反复考虑,觉得他不能为了巧珍的爱情,而贻误了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折——这也许是决定自己整个一生命运的转折!”他决定与巧珍分手,与亚萍牵手。再后来加林被撤销工作返乡,他坚决地提出与亚萍分手。这似乎是一种懦弱的行为,面对爱自己的人不敢接受这份爱。然而,在笔者看来,加林非爱情至上主义者,是把事业和人生放在第一位,坚持人生高于爱情,在追求人生成功的前提下寻找爱情。虽然他也爱亚萍,但是当这意味着要亚萍作出很大的牺牲,他有责任和担当的意识,宁愿分手也不执着于没有现实生活基础的婚恋。
二、对小说人物爱情悲剧的社会历史解读
小事件折射大时代,小说《人生》中的爱情悲剧源于特定历史时代的制约。看似很个人化的加林、巧珍、克南、亚萍之间的爱情纠葛,实际上是一个特定时代的典型,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城乡二元体制时代特定的社会历史状况。
“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5]在这个还存在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城乡差别的社会,人们的爱恨无不打上阶级阶层的烙印。焦大是不会爱体弱多病的贵族小姐林妹妹的,林妹妹也不会爱上斗大字不识一升的马夫焦大。所谓永恒的爱情、真正的爱情,至今还不存在。如果无视这一点,就要受到生活的嘲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爱情。传统自然经济社会中男人赚钱女人持家,男主外女主内。在社会分工还处于自发的条件下,人们实现自我超越的手段是十分有限的,而对女性而言,婚恋家庭就是人生的全部。加林当农民时与巧珍相爱了,巧珍的外貌之美和精神之美都是不可掩饰的,而加林多才多艺,在传统社会中二人是完美的爱人。假如加林在外工作,“她就在家里好好劳动,把娃娃抚养好。将来娃娃大了,有个工作的老子,在社会上也不受屈。再说,自己的男人在门外工作,她脸上也光彩”。这种婚恋观似乎显示出女性对男性的社会经济依附和文化心理依赖,然而它是自然经济条件下的必然产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这样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即使是接受现代思想的加林也不能彻底摒弃。“加林是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庄稼人看看吧!大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在笔者看来,与其说是作家认识和思想的局限让小说人物的爱情具有不平等性,不如说是社会历史的局限造成的。作家没有取简单的认同态度,并不影响小说达到的思想深度和高度。
即使在这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爱情的超越性和力量。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说,“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6]。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无论婚恋还是人生都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生物的存在和社会历史的存在,本质上是追求自由的存在物,这种灵肉两重性存在使得人区别于动物:人不是消极地适应自然,而是能动地改造自然使其为我所用。人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追求和实现自由的。人精神的高贵和力量在于不断克服强加于人的外在的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力量,爱情就是这样一个体现了自由的社会领域。不能说巧珍的精神是贫乏的。她缺少实现自由的现实手段,无力打破农业社会分配给她的既定社会角色。巧珍是具有自由意识的,她的爱是与众不同的。“要找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而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坎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因为她的爱情追求不是功利性的,更大程度上是精神性的,她在自然经济必然性所限定的范围内力图实现自己的愿望。巧珍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心、执着、自由、牺牲和奉献精神显示了人的精神之美,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但更接近于诠释了爱情的真谛。小说中德顺老汉认为加林丢掉工作不是人生的悲剧,最大的错误是失去了巧珍那一颗具有金子般的心灵,“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传统农业社会的爱情家庭理想,也反映了女性通过婚恋实现人生理想的虚幻性和不可能性。但如果因此而认为巧珍的爱“是一种没有自我的失去主体性的爱,是一种先爱人之忧而忧,后爱人之乐而乐的以彻底奉献为目的的爱情。巧珍为高加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讨得他的喜欢,连穿着打扮也只为取悦于所爱的人,与旧时代的‘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区别”[7],那毫无疑问就忽视了包含在巧珍的爱中的超越维度,抽象地否定传统婚恋观,犯了简单化的错误。
时代的变化必然带来婚恋观的变化。商品经济社会不可避免地要到来,伴随而来的是思想观念的变化。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青年男女的婚恋不仅需要跨越家庭出身、经济状况、社会地位上的障碍,也需要克服文化心理上存在的差异。高加林走后门由农民成了国家干部,与黄亚萍交往一段时间后,他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也痛苦,甚至在他准备接受黄亚萍的时候,黄亚萍得知他曾想过和不识字的农村女孩巧珍结婚表现出一脸的惊讶时,高加林一下子火了,叫她住嘴,“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城里的小姐来爱我?”[8]但与巧珍相比,“他觉得黄亚萍和他各方面都合适。她有文化,聪敏,家庭条件也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在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对他来说是非常神秘的魅力。像巧珍这样的本地姑娘,尤其是农村姑娘,他非常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认为她们是单纯的,也往往是单调的”[9]。农民有农民的爱情,干部有干部的爱情。等到高加林走后门成为干部的事被揭发出来,他由干部又成了农民。这时,高加林很清楚,他与黄亚萍的爱的根基已经不复存在,他也不再坚持这不平衡的爱,主动提出结束他们的关系。就黄亚萍来说,高加林高中毕业后回到了农村,自然不在她的恋爱对象之列,因为“不必隐瞒,她还不能为了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她想她一辈子吃不了那么多苦!”相反,同学张克南工作好、家庭好,加上他心地善良,对她体贴周到,很自然两人谈起了爱情,两个家庭都很满意两人的恋情。但高加林到县城当通讯干事后,黄亚萍旧情复燃,她决心与高加林在一起。她的父亲知道后,愤怒地说:“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青年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革命要在你们手里葬送呀!……”[10]门当户对才会有爱情,这就是老年人的思想。年轻人的思想是不成熟的,容易冲动的。及到高加林又成了农民,这个心碎的姑娘,要为了爱情去农村和他一起当农民,这时候她的父亲又一次阻止了她,“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到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11]。艺术世界中经典爱情的力量超越时空,现实世界中的爱情却连城乡差别这一步都难以跨越。跨越阶层的爱是不被提倡的,甚至是不被允许的。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自由、平等观念的实现具备了一定的条件,连大队书记高明楼也是赞成婚恋自由的,但是城乡差别是残酷的,在经济还未充分发展、人们不能获得经济独立的情况下,人们的婚恋及观念在变化,处于试图挣脱但还难以挣脱客观经济条件束缚的阶段。
加林不愿意像父辈那样凝固在高家庄的土地上,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华、热情和抱负反抗命运的安排,过上现代文明的城市生活,他的追求是正当的,然而他却失败了,不能不说这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人生悲剧。作家没有对人物进行简单的道德审判,而是抱以同情的理解,力图客观呈现人物遭遇的深层矛盾冲突,通过爱情抉择把人们对人生的思考引向了社会历史深处。即使是在今天,“高加林”们仍将面临类似的婚恋人生难题。可以预见,在中国社会实现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中,《人生》中作家创造的独特艺术世界将持续吸引读者和评论家的目光。
注释:
[1]钱娟:《一部关于爱情与人生的启示录》,山东文学,2013年,第10期。
[2][3][4][8][9][10][11]《路遥文集》(一),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2页,第86页,第138页,第148页,第149页,第146页,第153页,第179页。
[5]《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1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页。
[7]姜岚:《<人生>的魅力:悲剧美》,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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