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逛书店(外一篇)
2014-09-21葛学文
葛学文
一所像样的大学如果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遗憾。我所关注的是坐落在北大校园里的几家书店,从学校西南角门进入校园,在几排宿舍楼西侧的一片开阔地上,是一字排开的旧书市场。每每下课或者放学,那里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些旧书都是成车成车地拉过来的,五颜六色,新旧不一,大小厚薄不等,正版盗版俱全。往东北方向行,在五食堂后面,有一家校园里规模最大的地下超市——物美超市。超市门外竖着几块略显陈旧的牌子,标注着博雅堂书店、野草书店之类的名字。沿楼梯进入地下超市西侧边缘,就是一排门户大开的书店,那里书架顶天立地,拥挤不堪,各种图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书架上分门别类,有科技、法律、哲学、古典文学、外语等类书籍,并在醒目位置上标有五折到八折不等的折扣。很多人埋在书架下面翻看着、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书籍,这里已成为校园里购书的最好去处。由物美超市继续东行,在燕南园南侧博实商店附近,是北大书店。褪色的旧店牌挂在二楼西侧,沿外楼梯上楼即是。那里卖的全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书,根据你购书的金额也略有折扣。再向东行,到了三角地一带,这里有一家新华书店,那里的图书一律不打折。旁边还有一个礼品书店,卖的大多是北大教授、学者的著作。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北大校园里的几个书店。我以为,书店当是书香气最浓的地方。书店最要不得的是铜臭气、江湖气,这样的书店往往被暴力、色情和阴暗充斥着。各种盗版书籍张牙舞爪,面目可憎。那里卖的不是书,那里出卖的是萎缩的灵魂和精神的鸦片。好的书店不在店面大小,是否居于闹市,就像这北大的书店,居于一隅,闹中求静,成为校园里一片难得的好去处。不是有句话么: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用在现代企业的品牌宣传上,恐怕已经过时了;但用在好的书店上,这话仍然十分得体。好的书店不一定非得人头攒动,像大型超市搞促销活动一样,吆五喝六,热气腾腾。我倒非常喜欢书店里的肃静和清幽,再有一点丝竹之音则更妙。有动有静,有忙有闲,有挑有看,有买有卖,这才体现出一个书店的活泼与实在。我觉得现在的书价和时下的经济形势有点儿类似,书价虚高,让很多买书人望而生畏。现在有很多人用公款买精装书送礼,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辈如果能买到打了折扣的新书,况且还是正版,在心里还是颇为欣喜的。钱可以买来书,书的价钱也可以打折,但钱买不来知识和头脑,买不来精神和气节,书的价值是不能打折的。自古人们都说好书是无价之宝,书店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有好书卖,没有好书的书店与空房子无异。过去的书店是封闭式的,顾客与书被柜台隔离开来,买的卖的都不方便。现在的书店都是开放式的,书在架上,一览无余,非常便捷。书店里很多人就斜倚在书架上,或者干脆席地而坐认真读书。再者,随着网络的崛起,在网上可以读书,可以购书。不过,网上浏览与纸上光阴相比,我倒宁愿选择尽染墨香的纸质图书,那样读来更随意,更及时,更亲切。我基本上算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像《太平御览》、《近思录》、《传习录》等多年苦觅不得的书,在北大的书店里都能不期而遇。据说像我们这样的北大过客,是北大书店最受欢迎的顾客群之一。来自内蒙古阿拉善盟的一位先生,一次购买了八千多块钱的书,打包邮寄了回去,着实让我这小打小闹买书的人羡慕不已。朱熹他老人家说读书要“心到、眼到、口到”。我这里借用一下,买书则要“心到、眼到、钱到”啊!
这买书的用途无非有二,一为阅读,二为收藏。即使为了装点门面,也未尝没有一点儿益处。古今很多藏书家为保存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很多藏书家本身就是一个文明的守望者,一个民族文化的英雄。关于读书,我所知道的最牛的故事,就是《世说新语》中记载的东晋郝隆的“袒腹晒书”。真正的读书人除了要有刻苦的精神而外,还真的需要一些现实条件的。特别是在越来越世俗化了的现实社会,读书大抵是吃饱饭之后的事情,至少应该是简单的物质生活满足之后,人才有可能去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时下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的原因。反正现在社会发展了,物质充裕了,但人们读书的欲望小了,读书的心情淡了,社会的读书氛围也每况愈下。外国人通常以每人每年阅读图书的数量来衡量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学习能力。据统计,我国每年人均阅读图书4.5本,远低于法国的20本,日本的40本,以色列的64本。可见,让读书成为人类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真不是容易的事。
命运的跳兔
记得小的时候,我爷爷从外地买来一车上好的松木,精心选了几棵说留给自己老两口做寿木,余下的就打一些橱柜家具。
请来的木匠姓张,年纪比我爷爷略小,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面色赤黄,眯缝眼,八字须,身材修长,背微驼,看上去文质彬彬,根本不像一个木匠,倒更像一个账房先生。我们都管他叫张木匠,我爷爷则直呼其为老张,大概是由于他们早些年就认识的缘故。张木匠带来一个年轻力壮的徒弟,二十多岁,个头不高,脸膛黝黑,膀大腰圆,我们那一带管这样的人叫“车轴汉子”。小徒弟终日里不言不语,就知道埋头干活儿,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挨张师傅的训斥和责骂,当时我们都很为小徒弟打抱不平。张木匠见了,不以为然地说,哼,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叫严师出高徒!
张木匠好喝,天天都离不开酒。我爷爷也善饮,在这酒上两个人可谓志同道合。我爷爷有一个口大脖细肚子粗的锡酒壶,装满也就二三两酒,冬天把酒壶煨在火盆上,夏天把酒壶放在盛有开水的搪瓷茶缸里烫酒。每天收工后我爷爷要陪张木匠喝酒,我奶奶给他们炒上两个小菜,再就着一碟臭豆腐或咸菜疙瘩之类的下酒。两个人相敬如宾,礼让有加。先啜一小口酒,再吃一口菜,一盅酒要喝两三口才能一饮而尽。喝完一盅,彼此倾杯,然后谦让着再斟满一盅,看他们惬意地边吃、边喝、边唠,津津有味,啧咂有声,把年少的我们馋得直流口水。只有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才有舔盘子的机会。我们以为,吃熟菜喝烧酒应当是世界上最香的美味、最牛的享受了。
张木匠好乐呵。早上滴酒不沾,中午因为有活儿要干,喝酒就点到为止,一般晚上要多喝几盅。酒酣耳热之际,老张木匠就会手舞足蹈,总喜欢哼上几段落子戏,那眼神,那身段,那唱腔,真的是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记得有一次,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儿高,在我爷爷的怂恿下,老张木匠摩拳擦掌,哼哼呀呀要开唱。他用褥单裹身,用白毛巾做水袖,用墨斗里的墨把脸涂得黑一块白一块,手中挥舞着一把蝇甩子,一曲《秦香莲》包公“劝驸马”一段:“但愿你们一家人欢聚一堂,父子义夫妻情你怎能忘……劝驸马你还要再想再思再思再想,难道说你是铁打的心肠?!”“状纸压在我的大堂上,咬牙不认为哪桩?!”唱得苦口婆心,声色俱厉,荡气回肠。以至于把街坊邻居都招引了过来,那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腔调,那跌跌撞撞、颤颤悠悠的姿态,大家看得是又入迷,又解气,又好笑。唱《打狗劝夫》大嫂“训弟劝夫”一段,“你那单夹衣嫂嫂勤洗又勤浆……你的哥哥他披星戴月求药方。”“你想想人家酒再看看人家菜,你想想人家银子再看看人家粮……喝水的别把那个打井的忘,好了伤疤不要忘了疮。”唱得回环婉转,声情并茂,语重心长。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经常能欣赏到张木匠版的《小借年》、《小女婿》、《花为媒》之类的评剧段子,村子里几个爱好评剧的人也常凑过来,大家一起唱得一塌糊涂,好不过瘾!以至于邻居二婶在张木匠走了之后,跟我母亲说“这张木匠一走,营子里还有点儿空得慌呢!”endprint
张木匠好吃。用我爷爷的话说,张木匠是个馋种,整天净琢磨着吃香的喝辣的。当时我们村里所谓的山珍海味,一个是到西边老河套去摸鱼,另一个就是到东边沙窝子里去挖跳兔。张木匠是个旱鸭子,摸鱼是外行,偏偏又好这一口儿,只好求爷爷找村里会水的乡亲到河里去捉鱼。运气好的话,能搞到一条二尺来长的草鱼,那会是大家期盼许久而又颇为解馋的一顿美餐。张木匠会亲自把鱼收拾利落,再亲自下厨,调好味,放好汤,在泥火盆上架好木头柴火,用洋锅子慢慢地炖。过一会儿开锅了,他一边在锅边用力地嗅着,还一边自言自语:“千滚豆腐万滚鱼,这鱼必须得炖到时候才入味儿!”如果只搞到一些小鱼儿,他会认真地收拾干净,撒上盐,整齐划一地摆满秫秸盖顶,放到阳光下暴晒,晒成鱼干,再用荤油煎熟了下酒。趁张木匠不在的时候,我们偷几条连头带尾塞进嘴巴里,又咸又香,吃得我们嘶嘶哈哈,欲罢不能。有时候可能只有几条泥鳅,张木匠也不嫌弃,他会笑着说,这泥鳅用豆腐、韭菜炖了吃,大补啊。
鱼吃没了,不能一老跟人家张嘴要,张木匠只好另想办法。他说,夏末秋初时节,青草肥美,正是兔子最长肉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收工早,张木匠把零散活儿交给徒弟,到厢房找来一把铁锨,戴上一顶草帽,朝我们神秘地一笑,走出了我家院门。我们兄弟几个看着好奇,就尾随着跟了出来。张木匠见了我们很是高兴:“咱们去挖跳兔,你们正好给我当帮手,回来咱们包饺子吃!”说话间,我们仿佛已经闻到了荞面皮儿兔肉馅儿饺子的香味。大家相跟着走进村子东头的沙窝子,张木匠指指点点,让大家散开寻找跳兔窝。跳兔打洞很特别,有的在洞口附近挖两三个一样的洞,让人难辨真假;有的在洞口上罩一堆浑圆而松软的小土包;有的就孤零零一个洞,挖出的土蹬出去老远。在张木匠指挥下大家清开土包,就发现它们的洞口。跳兔窝有烟囱,这烟囱的用处,张木匠说“一是为了通风,二是为了逃生。”挖跳兔的第一要决是找准烟囱。找洞口容易,找烟囱要难一些。能否挖到跳兔,把烟囱找准堵住是关键。否则,跳兔从烟囱里一跃而出,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一切都将前功尽弃。找烟囱的方法很简单,大家翘起脚尖,用脚后跟在洞口周围二三十米的范围内密密麻麻地踩,如果不小心那个脚跟很容易就陷进去,这十有八九就是跳兔窝的烟囱。跳兔窝的烟囱不止一个,所以要继续找,要找全。找到烟囱后,要就地取材,把裤腿一头扎紧,一头罩在烟囱上,用手握紧或用脚踩住,因为跳兔冲出来的一猛劲儿是蛮大的,不用力会失手让跳兔跑掉。把跳兔窝周围所有的烟囱都堵好之后,张木匠开始挥锨在洞口处猛挖,沙地湿而松软,不一会儿就挖了半人多深。大家伙儿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有的跳兔鬼精,你在后边挖,它会在前面挖土堵洞,或者弃烟囱不走,而重新在前边打洞逃生,让人防不胜防。我们都屏住呼吸,生怕费了半天劲一无所获。张木匠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我这紧挖,兔子就紧往里钻,我都看见它的尾巴了!”这次我们的运气不错,弄了一帽兜子汗,老当益壮、身手敏捷的张木匠总算在窝底抓到了一只跳兔。我们问:“它为什么不跑呢?”张木匠说:“它想跑,可烟囱都被堵住了,它知道自己已无处可逃,加上我挖得快,它只好乖乖就擒。”张木匠用随手带来的绳子把兔子捆好,叫我们拎着,接下来我们如法炮制,很快又逮到三只。大家乘胜前进,又找到了一个跳兔窝,把一切都布置停当,大家各就各位,张木匠开始用力挖。这次准备工作做得不充分,眼看快要得手了,跳兔却嗖地一下从另外一个没有被发现的烟囱飞也似地逃跑了,张木匠迅速放下铁锨,一声令下:“追!”大家一哄而起,拔腿就追,一直追了三四里地,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眼瞅着跳兔扬长而去,大家有点儿不甘心,但也只好草草收兵。
张木匠擦去汗水,戴好草帽儿,把我们的战利品绑好用铁锨杠横着一挑,扛在肩上,领着我们一半高兴一半遗憾地回了家。半道上他还不住地惋惜,眼瞅着煮熟的鸭子,没成想给飞了!不一会儿,他的情绪又缓过来了,笑着问我们,你说咱们是做丸子吃还是包饺子吃?
回到家,只见张木匠把几只跳兔吊在园子里的树杈子上,刀光一闪,跳兔一命呜呼。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兔子皮就扒下来了。跳兔看起来挺大,去了毛皮也就是拳头大小。清理好肠肝肚脏,把跳兔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清水里,他说:“泡它一天一夜,能去兔肉身上的土腥气。”他还跟我们说,这兔肉可以油炸,可以剁馅,要是有鸡肉或者猪排骨放在一起炖,那才叫个香呢!无奈当时家里太穷,几只小鸡还要留着下蛋换零用钱,圈里的猪要等过年时养肥了才能杀。老张木匠无奈地说:“那就只能做兔肉丸子吃了!”第二天晚上,我爷爷和张木匠他们喝酒时多了一道上好的下酒菜,兔肉丸子是张木匠亲手下厨做的,我们几个也分别尝了几块丸子。虽然丸子里白面放得有点儿多,油水也不大,而且丸子里的碎骨头还有点儿硌牙,但那份略带沙土味的清香感觉,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清汤寡水的伙食,一天两天还行,超过三天张木匠是绝对受不了的。这不,没过几天,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又不老实了。这天下午,他把活儿给徒弟交待清楚,然后转身叫我们几个:“走,咱们去挖跳兔!”我们几个早已是跃跃欲试。大家有说有笑地再一次向沙窝子进发。我们出发的时候天是响晴响晴的,没成想刚到地方,浓密的黑云就铺天盖地而来,一阵阵凉风也赶来凑热闹。张木匠说,这天可能要来大雨,咱们得抓紧。分工和上次一样,我们几个负责守烟囱,张木匠负责挖洞。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战斗打响。谁知刚挖到一半,大风卷着沙子伴着豆大的雨点儿就砸将下来。张木匠下令收工,招呼我们赶紧往回跑。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张木匠只好用胳膊护着我们到一处高土坎下面避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雨逐渐小了,我们一个个像落汤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到家之后,张木匠有点儿不好意思,跟我爷爷检讨一番,见我爷爷没有怪罪的意思,他的脸上才多云转晴。
张木匠的老伴儿去世早,留下一子一女,早已成家立业。听说他老伴儿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俩人是明媒正娶的“先结婚”,名正言顺的“后恋爱”,多才多艺的张木匠一直把老婆当宝贝似的宠着,过着让村里人既羡慕又嫉妒的幸福生活。老伴儿在四十五岁那年得了脑溢血,卧病在床三四年,张木匠辛辛苦苦地照顾她,还学会了缝补浆洗和做饭做菜。他曾经十分惋惜地说:“本想这前半辈子她净伺候我了,后半辈子我来伺候伺候她,谁知这老婆子没耐性,扔下我们自个儿享福去了!”每当说起老伴儿的时候,张木匠的眼睛就发直,一副黯然神伤而又令人神往的样子。老伴儿死后好些年,一直到把孩子们的婚事儿都办利索了,他才在亲戚朋友的催促下找了个后老伴儿。但再婚后感情一直不好,那女人吵闹了一阵子,两个人就分开了。张木匠还给了人家不少钱。从此,他就带着徒弟走南闯北干木匠活儿。他常说,做木匠活没有发大财的,也就是挣几顿饱饭吃,赚几杯水酒喝!他还说:“老医生,少木匠,医生是越老经验越丰富,木匠年轻才有力气、有头脑,像我这般年纪的老木匠,早就过时不吃香喽!”他没事儿的时候故意给我们讲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吓唬我们,逗我们开心。有时候,也正儿八经地跟我们唠嗑,他经常感慨地说:“这人生一世,其实和这跳兔没什么两样儿。”我们似懂非懂,问他为什么,张木匠无语,一脸的茫然和无奈,然后充满感伤地说:“忙忙活活大半辈子,眨眼之间就是土埋脖颈了!”我们问:“这人和跳兔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他说:“这跳兔,原本在沙窝子里活得好好的,有自己的窝儿,有吃草的地儿,有逃生的道儿,这和人在屋里存身、土里刨食儿有什么区别?人们又何苦去打扰它们,让它们不得安生呢?”我哥跟他说:“猪羊一道菜,兔子肉不也成了你的下酒菜了么。”他酸酸地一笑:“人们常说狡兔有三窟,命里的灾儿有逃得过有逃不过,人又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虽然这些话听得我们一头雾水,但老张木匠的深奥和痛苦,却常常令我们肃然起敬。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