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丧(短篇小说)
2014-09-21马元忠
马元忠(壮族)
腊月二十八了,再有两天,抬腿一迈,这混混沌沌的一年就又将跨过去。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山巅上依稀的一抹暗红才刚刚隐去,天地间便似只水缸上忽然扣下一口铁锅,四下里转眼间就一片昏暗。
村子往黑里沉去的当儿,巷道里响起一串鞭炮声。按理说,临近年关,谁家随便燃一挂鞭炮本来也不稀奇。腊月二十三送灶王以后,每天都有耐不住性子的村孩东一只西一只地把鞭炮扔得脆响。尤其最近两天,那些外出打工的汉子生怕别人忽略了他们回来似的,纵容自家孩娃时不时地点燃一串鞭炮扔到村街上,然后两手趴在院墙上佯装观看炮仗炸响,与孩娃一同大呼小叫,他们那眉眼间挂着的分明是自己才从城里归来的自得。
可此时这声音有点异常,鞭炮声中夹杂着棍棒敲击木板的嘭嘭脆响,还有女人苍老的嚎哭,呼天抢地,像要和那炮仗声联手撕破山村的夜幕。竖耳一听,哭嚎中又有埋怨:老东西,都熬了大半年了,就差这几天么,成心不让我们安生过个年么……
声音出自古榕下的宝全家,哭喊的是宝全娘,他老伴冉老贵归仙了。
归仙是村人对老人逝世的别称。冉家坪的传统,人咽气的那一刻,家属立即朝天鸣射数枪鸟铳,鸟铳被收缴后改由生前配偶或子女亲手点燃鞭炮,并手持棒槌敲打自家门板哭嚎。其意有二:一是告知天庭,下界有魂魄前往,请求开门接纳;二是将死讯传给邻居,通知亲友来帮助料理后事。
正屋里,宝全双眼湿红,哭声被他咽在肚子里。他伸手在死去的父亲脸上抹一下,扯过被子盖上,然后走出门来,站在院子中央愣愣地仰望天空。这世间有些事由不得你不相信,小年那天宝全和媳妇一回到家,就看见院门前的榕树上有只乌鸦呱叫不停。冉家坪人把乌鸦叫丧鸟,看见乌鸦或听到它鸣叫,人们就认为有不吉利事将要降临,总要对它骂几句,呸地啐一口。那天媳妇搁下担子就又转身出来,仰着头朝树顶骂,末了还突突地吐了几泡唾沫。宝全背包一扔径直去了父亲床前。父亲双目深凹,两腮塌陷,一对颧骨尖瘦突兀,露在被子外面一截活像一颗头颅标本。宝全叫了一声爹。老人艰难地歪过头来,睁开眼睛瞪了他许久,最后无力地滚动了一下脑袋。宝全知道那是父亲在摇头,绝望的。他听见心里咚的响了一下,天大的愧疚压得他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
三年前宝全和媳妇拎上简易行李,到跨越两个省的一座城市打工,丢下几间破烂的房子和几亩薄田让父母看管。三年了,除了定期给在县城高中上学的儿子寄钱,夫妻二人几乎与冉家坪断了联系。娘说他几年不回,村里传说他在城里挣了大钱,买了好房子住舒服了,不愿意回来了。只有他明白,每年春节不是不想回家,是不敢回,来回光路费就刨去一月的工钱。更主要的,离开个把星期,恐怕原来的岗位就被人占领了,回去还得求爷告奶四处另找工,回家一趟实在不划算。要不是儿子电话上哭说爷都瘫床好几个月了,俩人还坚持不回来。要骂他不孝,宝全半句也不会反抗。回来几天娘把这几年的苦水都倒出来。爹娘都奔八十去的人,早应该歇歇了,因他们丢下的这个家,不得不重新挑风担雨。娘说爹使牛犁地,犁把子都扳不动了,在地里踉踉跄跄,连牛的脚步都跟不上,好几回摔倒在泥槽里,满脸泥巴,不定哪天也像村东头的冉老柄,死了几天都没人知道。冉老柄八十岁,儿女也都去了城里打工,前年一天上山采猪草不慎跌入沟渠,三天后才被人发现,尸体肿得像只死青蛙。宝全被说得心里揪痛。说心里话,他也不愿跟随潮流背井离乡,城里的苦累只有去了的人才知道,累死累活挣的几个钱用血汗钱来比方,那是一点也不夸张。但话又说回来,不去行么,守着冉家坪这穷山恶水,捣鼓几亩薄田,一家人连饭都难得吃饱。每次想到儿子在县城上学的开销和将来可能继续上学的费用,宝全恨不得在自己屙出的屎里掏,巴望能掏出几枚硬币。
掌灯时分来了几个人。三个婆娘,都是左邻右舍的,和宝全娘一样老迈。还有三个顶着花白脑袋的老头,瓦匠冉老占,阉猪匠冉老田,牛倌冉老财,都是邻里族亲,冉老贵生前的老伙计。
哭喊了一阵,宝全娘是累了,她收住哭声,瞧瞧进来的寥寥几人,忽然想起落了件大事,冲发愣的宝全喊,烧火,在院堂里烧堆火。
这是冉家坪的风俗,人咽了气魂魄就要往天界奔去,得烧一堆大火,为他照亮去往天堂的道路。另一个用处,大火就是一个信号,含有号召众人紧急集合的意思,村邻看见冲天火光,知道事情紧迫,就会赶来聚拢。宝全媳妇松开搀着婆婆胳膊的双手,跑到院墙边拨拉下两捆柴火,几个女人紧急跟上,很快点燃了一堆熊熊大火。
果然有效。片刻工夫,冉老元拎只马料袋像只虾似的弓着腰走了进来。冉老元读过高小,曾经做过生产队会计,生产队散伙后跟人学些占卦算命的皮毛手艺,因遇事喜爱评论,在乡村算得上能说会道,由此积攒了一些威望,村上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天长日久成了诸事总管。
冉老元扔下袋子,一屁股坐在门墩上呼呼地喘了几口,朝院里喊,请先生了么,要不要请?
先生指的是专门操办丧事的道士。葬礼上请先生设道场超度亡灵,那是乡村人格外重视的事,是亲属对逝者的崇高礼遇。冉家坪本身就有一个以冉老梗为首的道士班子。
宝全娘像看见来了救星,说话也响亮了。
请,怎么不请呢,砸锅卖铁也要让他爹最后风光一回。
但话一出口忽觉不妥,转过头去盯宝全。虽说娘大,但请先生的开销毕竟要从儿子兜里掏,得儿子表态。
宝全瞅娘一眼,说,依我娘,请。转身对站在屋门口抹泪的儿子说,你去,去村西请老梗叔公。
冉老元窸窸窣窣从马料袋中摸出一个本子,问宝全娘,嫂子,我哥寿长多少?
宝全娘说,跨过眼前这两天虚岁八十,老东西偏偏等不及。
冉老元问,出生时辰呢。
宝全娘沉吟一下说,他没告诉我,记得成亲前先生给合八字,好像听说是午后生的,说他这人命硬。末了还不忘补充道,硬,硬在哪里,这年还有两天都跨不过去。
冉老元又问,哪时走的?
宝全抢着答,半个钟头前。
冉老元翻了一会儿本子,在面前亮开右手,弯着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肚上点掐,又挽起左手贴近眼睛眯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忽然像被烟头烫了一下,说,赶紧给我哥净身穿戴,这个时辰都快走到底了,再晚他老人家就去不成天庭了。endprint
院内几个人转入屋里,架锅,倒水,生火。冉老元在柴垛边的一棵柚子树上摘下一把老叶子,随手投入锅里。这也是冉家坪的风俗,用煮了柚子叶的热水给死者在人间洗最后一次澡,让他顶着一身香气体面地去往天堂。
为逝者净身穿戴是一个比较讲究的环节。这个工作由总管和逝者生前的长子或长女以及其他三个人来完成。总管一般都是男人,若逝者是女性,除总管外其余四人皆为女性,逝者若是男性,参与这个工作的全为男性。最慎重的,外来的几人年龄必须小于逝者,总管也不例外,总管若年长于逝者,操持这一环节也要回避,否则会犯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大忌。
冉老元浏览了院内仅有的三个老汉,提着嗓子说,你们都没我哥年长吧。
我七十六,我七十二,我六十九。三颗白花花的脑袋相继回答。
冉老元说,现在也没有谁了,哥几个先抽支烟,把胸口气顺一顺,等会儿手脚可得麻利些。
水已烧热,寿衣寿帽寿袜寿鞋也准备停当。冉家坪的规矩,净身穿戴之前要给外来的几人递上每人一个红包,别称挂红,意为亲属诚心请求来人为逝者洗刷前生的苦难和罪孽,让其顺利奔赴天界。挂了红来人才能触及逝者,否则逝者前生所有苦难和罪孽将落附在来人身上。
悲伤归悲伤,宝全娘头脑可不含糊。她把儿媳妇扯到一边,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宝全媳妇进了厢房,一会儿手里捏着四只红封包出来,给冉老元递上去,细声说,叔,只是个小小心意,失礼了。
冉老元左手接过,右手抽出一只捻了捻,瞅着宝全媳妇说,得抹把丑脸问,嫂子给封多少?
宝全娘抢着答,他叔,老规矩,后档的。
村丧的惯例,为逝者净身穿戴封的红包分前后两档,前档三十六元,后档翻一番,七十二元。封后档是主人对外人的最高礼数。
不曾想冉老元脸上却没有得到礼敬的愉悦,他没有把封包分发给同伙,而是用为难的眼神瞧身边的仨人。瓦匠、阉猪匠、牛倌接过冉老元的眼神,三颗老脑袋各歪一边,分别用摸嘴巴、嗑痰和咳嗽宣示不满。
宝全娘发觉不对,问,他叔,怎么了。
一向爽朗的总管有点扭捏。他说,嫂子你许是久不出门,不知道那老旧规矩早就改了。
冉老财嘟哝道,现在乡街上一斤牛肉都卖二十好几了。
阉猪匠接着说,劁头猪人家还给三十呢。
瓦匠瞪阉猪匠一眼,抢白道,瞧你这臭嘴,三句不离本行,开口就扯到牲畜上去,不能说句吉利话么,上月我们在外村料理一个,人家不是封了每人一百五么。
宝全娘脸冷了一下,但碍于面子马上又堆出一丝歉意,对冉老元说,他叔,那就按每人一百五给你们补上,你看行么。
冉老元还没来得及开腔,牛倌冉老财咳了一下,抢先说,一百五那是平常日子,眼下正值年关不是么,情况特殊了,一百五还是薄了。
冉老元说,嫂子,老财哥说得没错,眼下特殊,理应特事特办,再说净了身,穿戴停当,紧接着就是入殓,前后一条龙的活计我们都包收拾好,说什么你也应该给我们挂个每人两百。
末了又补充道,就两百,挂个满红,你我都图个吉利么。
宝全娘吃了一惊,目光在说话的几个脑袋上巡过,她知道山村人有“年节不近丧”的忌讳,但没想到冉老贵生前交往密切的几位族亲也狮子开大口。她目光转向宝全。
宝全垂下眼帘。世道变了,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都可以讨价还价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娘的意思,这事得由儿子表态。这个时候即便天塌下来,他也得顶着脑袋迎上去。宝全叹了一声,朝娘点了点头。
宝全娘捂着胸口咳一下,说,就按老元叔说的办。说完转脸示意儿媳重新补办封包。
事情做得还算顺利,几双老手摸摸擦擦,冉老元还亲自给宝全爹刮了个干净胡子,躺着的那位穿戴一新,居然有了点容光焕发的意思。
冉老元找出几张旧报纸,在神龛四周刷上糨糊,把祖宗的牌位蒙了个严实。这是规矩。山村人家主屋正堂面墙中央都设一个神龛,上面挂祖宗牌位。每逢初一、十五,主人家要给祖宗上香,祭祀祖先,祈求保佑。祖宗牌位前忌讳设晚辈灵牌。遇上丧事要在堂屋设灵堂,就要将祖宗牌位蒙上,以示回避,棺材抬出去以后才能重新揭开。
几个老朽喘着粗气把架在猪圈上的棺材卸下来,移到了堂屋中央,准备入殓。入殓之前有个仪式,官话叫遗体告别,村乡的叫法是生离死别,只限于配偶间的阴阳诀别。几个老妇搀扶宝全娘从逝者旁边走过,宝全娘泪眼涟涟,呜咽不止,看到躺着的老头被打理得清清爽爽,安详得如同熟睡一般,她脸上的悲伤有了一丝缓和。
入殓刚一完毕,冉老梗领着另外五个人进了院门。
冉老梗原名不是这个,因年轻时脖颈上长了颗瘤子,让乡医拿刀子割了去,留下一块骇人的疤痕,脖子也梗直了,走路一探一探的,像只鹅,被村人强行给安了这个名字。冉老梗曾随人进过城,大概因为形象不好,总是找不到工做,几番碰壁之后干脆断了外出打工的念想,接过其父传下的副业,走村串寨干起了道士这门行当。
冉老梗晃着硬颈径直去找宝全娘。
宝全娘在耳房里,由几个老太太陪着说些安慰的话,缅怀逝者生前的事。山村的习俗,生离死别仪式后留下儿女晚辈在棺材边守灵,生前的配偶就不能待在主屋了,要避开灵堂到另一间屋子去躲避,一直到棺材被抬出去后才能重回主屋。据说如果不回避,逝者魂魄将缠附在活人身上舍不得离去,折腾活人日夜不得安宁。
冉老梗脸上挂着不悦,迎面扔过来一句:我以为都没人了呢。放在以往,这话最多只算小怨言,但丧事当头这么说意思就冷硬了。
宝全娘愣了一下,脸上旋即有了愧色。规矩上请先生必须宝全或宝全媳妇亲自去。上门请先生,要在他家门口点上三支香,然后才能跨进人家的门。进门后首先要递上一只封包,以表示主人家的诚意。可刚才宝全母子都蒙了,让宝全儿子去,还空着手,当然要遭冉老梗责怪。
宝全娘说,他叔,都怪我老糊涂忘了吩咐,真是失礼了。endprint
又说,都是自己家里人,大事当头,细枝末梢的你就别计较了,都盼着你来呢,你再不来,这天都要塌了。
主人家的话让冉老梗心里受用,脸上缓和了。他问了逝者的生卒时辰,眯着眼睛掐算了一会儿吉日良辰,说,眼前这两天大年三十不宜,只有明天午时可以出殡,要不就只能等初六以后了。
宝全娘失声道,等到初六人都烂了。
乡村习俗,大年初一至初五属开年吉祥日子,抬死人出门要犯大忌,亲属家眷日后要受灾受难,永远不得安宁。
宝全娘目光慌慌在四周巡,让人喊宝全过来,规矩上父亲遗体何时离开得经长子同意。
听冉老梗说完,宝全勾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娘,就明天吧,明天出殡。
冉老梗说,有些事情要先和你们商量,落实了才好动手。
他顿了顿,说,从今晚到明天出殡这场法事要唱六卷经文,班子连我六个人,要是往常,每个人的份子是三百元,这两天正值年关,按理应该翻番,但看在族亲的面上,就按每人五百收,你们要是同意我这就招呼伙计几个设场。
跟随来的几位徒弟蹲在门廊下,都朝这边望,手没离开各自带来的家伙,大有师傅一旦谈不拢他们随即拎东西走人的架势。
宝全娘倒吸了一口,脸上有些愤然,要往地上啐一口,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人是自家去请来的,屋里躺着的老伴还等他们吹吹打打送上路呢,人家口气上是和你商量,但事实上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这个规矩她懂,发作也没用。
宝全仰头向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娘的心思,面前哪怕刀山火海他都得抬腿迈上去。
宝全说,娘,就按老梗叔说的办。
道士班子相当专业,他们在棺材前拉了块大白幔,截断了门口直通里屋的视线,大白幔前面摆上了一张方桌。总管叫人给他们递上香蜡纸烛,冉老梗圪蹴在桌边写写画画,几个徒弟折的折剪的剪,片刻功夫该有的都有了。
桌上设了灵牌,正中插上纸幡,灵牌前摆了香炉,点燃竹香,大白幔左右两边各挂了一条白联,屋门口两边也贴了平展展的白对联,一个简易的灵堂就算搭起来了。冉老梗含一口白酒,手持一柄毛拂子在灵堂前挥舞一阵,忽然仰头向天呼地喷出一团酒雾,朗朗高唱一段经文,然后振臂一挥,几位徒弟紧跟其后扯着脖子朗诵经文,敲锣、擂鼓、吹唢呐、打笃板、扯二胡,各种乐器齐声奏响,宝全家的法事喧喧闹闹开场了。
乡村惯例,法事一开场葬礼就算正式开始。亲属家眷都披麻戴孝围坐棺材四周,为逝者守灵。
葬礼一开始,总管的工作就更加繁忙。首先要叫人在主屋门口摆上一张桌子,指定两个人坐在桌子后面接收亲戚友人送来的奠仪份子,一一登记在册,留作日后还礼依据。接下来是安排人杀猪杀鸡,洗菜做饭,准备葬礼的第一餐饭。
目光在屋里屋外睃巡一遍,冉老元心里不禁犯难。除了道士班子,后来虽然也增加了几个人,但都是些佝着脊背的老头老太太,走路都颤颤巍巍,指望他们操持厨事恐怕到明天天亮都不能吃上。
冉总管望着空空的院门,知道情况不妙。在冉家坪向来有“喜事上门请,丧事不让求”的风俗,说的是谁家设宴办喜事,主人要亲自到各家登门去请,以表示诚意,而谁家若遇上丧葬之事,村邻无需主人家上门来求,必须主动前去帮忙。今晚形势显然不对,都过去过一个多钟头了,嚎也嚎了,敲也敲了,大火烧得熊熊烈烈的,把冉家坪的天空都映亮了,按理说现在屋里院里应该人影满满当当才对,可眼前的事实却不是。要说往前推十天半月这样的情形还能让人接受,因为十天半月前的村庄不是现在的村庄,腊月十五之前的长长一年村庄只是一个空壳,除了一群吊着清鼻涕的孩童和一帮歪歪扭扭的老头老太太,村街上连一个看着顺眼的青壮人都没有,大伙打趣说要是再有天下大乱,人家一个瘸腿的土匪都可以把整个冉家坪收拾了。近年关这几天不同了,进城的都回来得差不多了。俗话说“人生百事,死事最大”,乡村人向来把丧葬之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帮助料理此类事务因而也被看成逝者亲属人脉多寡邻里关系亲疏的一把尺子。村子大半姓冉,论辈份名望,冉老贵称得上族长,他的葬礼不可能不被大半村的人家放在心上。往日里打照面都毕恭毕敬的晚辈,这个时候该上门来递上一个份子,与宝全一家老小见个面,说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一同料理屋里屋外的事。
可是直到现在却没有看到一个。
想到另一个严峻问题,冉老元的心更是悬了起来。不来十几个年轻力壮的,负责抬棺材的人今晚不落实,明天如何出殡。这是他总管份内最主要的工作,不能顺顺当当将死人抬出去下葬,他这总管的名声怕是要从此毁灭了。
不能再耽搁,冉老元去找宝全娘。
冉老元凝重地说,嫂子,没来几个人,怕是要登门呢。
登门也是乡村风俗,是死者亲属上门央求别人帮助料理丧事的一种礼数。登门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逝者属插村。所谓插村就是外乡到村里落户的人家,与村庄原始居民没有亲戚关系,因是外来户,姓氏孤独,势力单薄,在村里属于被孤立或被歧视人家。这样的人家要是家里死了人,亲属就要到别人家去登门央求帮忙。另一种是恶死,山村人把非正常死亡统称为恶死,比如年纪轻轻暴病而死、犯事被官府处决,或者遭雷劈、车祸而死等等,这类丧事被认为衰气深重,人们不愿意主动帮忙,即便死者生前名声显赫家庭富有,亲属都必须屈尊登门相求才可能获得别人帮助。登门是不得已的办法。
听冉老元一说,宝全娘像被烙了一下嗷地跳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冲到门口,扶着门框在院里扫了一圈,忽然转回身来双手拍打着大腿干嚎。
天爷啊,冉老贵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啊,落得死了都不受人待见啊。
冉家坪的老少爷们啊,我宝全娘一辈子走得直行得正,没得罪过你们谁没慢待过你们谁啊,宝全家的大事就这么受你们冷落啊。
伸手摸摸你们胸口,这么多年来谁家有个三长两短,宝全家少过哪一回帮忙啊。
天爷有眼啊,全村的老少爷们扔下一个破屋往城里拱,他们一帮父母孩娃困在村里日常有个头疼脑热咳嗽拉稀,我宝全娘少过哪一句嘘寒缺过哪一声问暖啊。endprint
老天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看看现在的人心都硬得怎么了啊。
……
宝全娘呜呜地哭着,由几个老人重又搀回耳房里。
既然不得已走到登门这一步,规矩上就不能马虎。宝全夫妻身披孝衣头缠白布,出了院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去求人。
按照冉老元的吩咐,宝全媳妇去请年轻的妇人,煮饭磨豆腐择菜洗菜,洗洗刷刷的事,需要有一帮手脚麻利的女人料理。
宝全媳妇双手端着一只簸箕,里面剩了大约两三斤大米,米堆上散乱盖着许多两个手指见方的小红包。乡村葬礼的规矩,村邻亲戚前来吊丧要送上一个白色的奠仪封包,内封多少因人而异,与主人家亲近一点的,封五十元或一百元,关系远一些或一般村邻就十元、二十元。主人家接过来人的封包,说一句感谢的话,然后就递上一只小红封包作为还礼。小红包的份量不多,通常也就一块钱以内的纸币。现在走了登门这一步,这礼数上就反过来了,得先把小红包给别人送上,求人么。
宝全媳妇谨慎地叩开别人的院门,走进去,随手在簸箕里抓一把大米在空中一扬,嘴上咕咕叫喊,那是叫唤禽畜吃食的声音,意为祝愿别人家六畜兴旺。随后,她双膝跪在人家主屋门前的第一级石阶上,勾着头,双手捧着簸箕,向人家哀求。
儿他婶娘,我家公公逝世了,家中老小心中哀伤,恳求婶子来家坐坐,等候婶子安慰了。
他姨娘,我家公今晚归仙,家都零乱了,你无论如何都要抬抬贵脚上我家来帮帮忙,给你叩头了。
他表姐,我家公公去远了,一堆杂事塞满了屋子没人料理,你若不上来帮帮,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送他老人家出门了。
……
别人走上来,从簸箕里捡起一只小红包,双手把宝全媳妇扶起来。
哟,侄他媳妇,看见火了,就知道了,本想早过去的,这不年关了么,一堆拉杂事,那懒男人吃了饭就拍屁股自己到外面疯玩去了,屋里屋外的才刚收拾完,我这就上你家去。
是姨妹来了,听见响炮了,都知道了,屋里洗洗刷刷的刚刚弄完,就去,我这就出门去。
让婶上门来,真难为了,年关呢,事儿多,天一抹黑就忙到现在,才把孩娃哄上床睡觉呢,我这就过来。
……
宝全媳妇叩开一家家院门,给人家一一跪下,磕头。
宝全的任务是要请到一拨精壮男人。按照冉老元的指点,他直接去了村公所。平日里村公所蛛网交织尘灰密布,但近年关这些天,外出打工回来的人白天黑夜在这里打麻将耍钱,让一间空寂的房子变成了村上最热闹的地方。屋里灯火通明,几张桌子围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骨牌相碰的声音如同众蟋蟀激烈殴斗,人们嘴里吐出的浓烟混杂着寒气,水流一般从门口窗口涌出。
宝全干咳了一下,满屋子的人目光直直地向门口射了过来。
有人嘎地轰一口痰猛地吐到地上,嘟哝道,我说今晚这手气怎么这么背呢,原来来了个戴孝的。说完把手里的骨牌响亮地拍在桌子上。
抵近门边的这张桌边坐着冉大木。大木人长得不算高大,但天生一副拿捏别人的面相,村上所有男人都服他,愿意听他指使,冉老元让宝全直接找大木,首先也是冲着这一点。另一个原因,前年大木他爹冉老柄的丧事主要靠宝全爹娘帮助操办。虽然冉老柄也是跨了八十的人,但横尸荒野的死法严格来说也属于恶死,若不是宝全爹宝全娘里外张罗,后果怎么样都很难说。冉老柄那口棺材还是宝全娘先借给的呢。冉老元说就凭这一点冉大木怎么样都应该还个礼。
宝全双脚一弯跪在地上,这是登门的礼数,不能少的。他磕了一下头,勾着脑袋说,各位村亲弟兄,我爹今晚归仙了,恳求大伙上来帮帮忙,我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说完,宝全稍稍扭了一下肩膀,对着冉大木,说,大木,哥给你磕头了。
大木把一张牌拍下去,歪过脸来,说,宝全哥,你这是怎么了,站起来说嘛。
宝全没有起来,他说我爹去了,你若不帮哥一把,哥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了。
大木没有接着说话,他又伸手摸了一张牌,瞧了瞧,又拍在桌面上。
好几个人冲着宝全说:
我爹不是去了么。
我爹娘看见大火就过去了。
去了,响炮过后我家两个老东西就奔你家去了。
我媳妇该去了的,说好让她去的,能不去么。
……
说话的人中有瓦匠的儿子,阉猪匠的儿子,还有牛倌的女婿。
宝全说,是来了,但都是一帮老人。
大木推倒面前的骨牌,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斜睨宝全一眼,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召集抬棺木的人吧。
宝全说,正是这个事。
大木说,什么时候出殡呢。
明天午时,宝全说。
大木问,葬在哪里。
宝全说,青冈岭,我爹生前自己给找的。
有人插嘴说,那要翻两座山过一条沟。
大木没有说话,两手又哗哗地拨弄一阵骨牌,同桌的三人也伸手配合,大有又要洗牌码牌继续开盘的意思。
一阵沉默后大木捏一张骨牌在桌上敲了敲,扬头朝屋里晃了晃,说,哎,你们谁明天有空,过去帮帮我宝全哥么。
有人隆重地咳了一串。
年关呢,有人嘟哝道。
另有人附和道,是呢,偏偏在这个时候。
大木叹了一口,说,偏偏这年关,的确麻烦,不瞒你说明天我还真没有空,后天不是年三十了么,我家年货还没买齐呢,明天我还得去一趟乡街。
说完就又无奈地码起了骨牌。其他牌桌也跟随着有了响动,临时中断的赌博马上又继续了。
宝全又磕了一个头,说,大木,哥就求你这一回。
大木又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在桌子上空,他瞥了宝全一眼,却没有说话。
观战的人堆里有个人说,宝全你该灵醒,眼下这时候可不同以往。endprint
有人接着说,是呢宝全,大家都是去城里打工,时下的行情你该懂,什么事情不得花点钱呢,你要是再扭捏恐怕更耽误事。
有人说,在城里问个路还收钱呢。
有人附和道,是呢,现在什么事不走市场呢。
大木抹了一下嘴巴,说,宝全哥,你也听到了,村亲都是一个想法,我真为难了。
宝全沉默了一会儿,连磕了两个头,说,大木,你帮哥做个主,我给钱,只要能把我爹顺顺当当送上山,花多少钱我给。
大木伸手抓过来一张牌,在眼前端详着。他看都不看宝全一眼,好像是对着那张骨牌问,你能出多少钱呢。
宝全说,你说个数。
大木又吸了一口烟,把话题转了。他说,宝全哥,按理说我爹欠下的情,这个时候我就应该给你们家还上,可眼前这年关谁都不愿意沾这种事,我又不能一个人把棺材扛了走,大伙的话你也听到了,不依他们看来没有别的办法。
宝全说,就按大伙说的,你帮我操持,哥先谢你了。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大木说,常规的,八人抬,还要有一拨人轮换。
宝全说,你安排好,路远呢。
大木说,是呢,路远。
大木自语道,八人抬,至少还得备一拨轮换,一拨八人,两拨就是十六个人。
周围好几个人往大木身边靠了过来,眼睛盯着大木。
大木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宝全哥,我就给你召集十六个人,连带我共十七个人,这大过年的,路又远,村亲们也不容易,你就给每人四百块钱,总共六千八,你看行么。
有人立即竖起拇指,说,好数字。
有人说,就这么点儿还抵不上宝全在城里那房子的一平米呢。
又有人说,都是花在你爹身上,值当的。
有人哼了哼鼻子。
有人捏着骨牌在桌面上敲。
宝全肩膀抽了一下。他咬了一下牙,抬起头来冲大木说,依你,六千八就六千八。
又有几个人靠在了大木身边。
腊月二十九,一个适合出殡的好天气。天虽然很冷,但从早晨起就有太阳在云层后面挣扎的迹象,天地间于是就有了稀薄的亮。堂屋里道士班子已经进行最后阶段的诵唱,乐器的响声,道士扯嗓子唱经文的声音,让宝全家这个逼近年关的上午分外嘈杂。
天才蒙亮的时候,冉老梗带上两个徒弟,领着宝全和几个人去青冈岭开了屋。开屋是挖坟坑的别称,冉家坪的风俗,人老了,就要请人帮择个吉日良辰,自己上山去找块坟地。人咽了气后,由道士先生在坟地上架上罗盘,调正风水朝向,让逝者儿女开挖,时辰一到就可抬棺下葬。
终究是老了,一夜过后,冉老元像刚从地窑里捞出来的一棵腌菜,人都蔫蔫的了。好在有瓦匠阉猪匠牛倌几个老头帮助,各项事务也还招呼得比较周全。
离出殡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冉大木领着一伙人进了院子,一个个都身板壮实,精神抖擞。冉老元扫了一眼,却觉出不对了。按理说他们应该带上木杠绳子,那是抬棺必备的家伙,可一帮人都两手空空。
冉老元冲冉大木问,家伙呢。
大木故作疑惑,反问道,你没备好么。
冉老元嘟哝了一句日他娘的。
不曾想大木听了不高兴了,说,叔,你骂谁呢,难道要我家常年备一副抬棺材的家伙不行?
冉老元也不弱,竖着脸说,就不能和谁家借借?你们知道奔这里来是要做什么的,一帮人就只摆条卵子过来么。
大木忽然嘿地干笑了一下,说,你说得轻巧,大过年的谁肯借那东西,你要不相信去借给我看看。
冉老元忽地就软了。他干咳了一下,盯大木说,那现在怎么办,难道你们一干人用肩膀扛着出去不行。
大木凑上前来,举着三根指头在冉老元胡子前捻了捻,说,叔,得有这个,要不借不来。
冉老元惶惶地瞧他一阵,转过身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日他娘的,这世道。说完勾着脑袋走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冉老元领着宝全走出门来。
宝全朝大木点了下头,说,大木,借家伙要多少呢。
大木说,没个准确数,大概也就一个人的份子吧,四百,包在我身上了。
宝全定眼盯了大木好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我认了,就四百,完事后一起算。
宝全折回屋里去,伏在棺材前呜呜地哭,这是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第一次失声痛哭。
大木手下的人变戏法似的,刚转出院门去,片刻就搬进来一堆家伙了,一长六短七根粗大的木杠,两捆光溜的马绳。
时辰终于到了,冉老梗站在门口,呼地往天上喷了一团酒雾,然后一手持毛拂子,一手拿纸幡挥舞了一阵,嘴上念念有词,最后引颈高呼 “吉辰已到,抬棺喽,出殡喽”。
道士班子锣鼓齐鸣,冉大木指挥他的人马杠子上了肩膀,红通通的棺材缓缓地被抬了出来。宝全端着父亲的灵牌走在棺材前头,亲属披麻戴孝,村邻陪伴左右,走在棺材后面,一个哀伤嘈杂的队伍沿着歪歪扭扭的巷道走出了村庄,走向了荒野。
棺材一抬出去,总管冉老元就又忙坏了。他进进出出,指挥厨房加快速度弄饭菜,等待上山去的那一伙人回来吃,这是主家人答谢村邻亲戚的重要礼数,也是整个葬礼最隆重的一餐饭,半点马虎不得。
安排停当,冉老元和冉老占冉老田冉老财一起,四个老头来到了主屋正堂。冉老元揭下蒙着祖宗牌位的旧报纸,另外几位分别在神龛上点了一排香,又点上一支大蜡烛。
冉老元朝里屋喊了一声,嫂子过来。
宝全娘来了,立在一旁看。
几个老头手在各自衣兜里摸,每人抖抖索索摸出一只红封包来,统一递到冉老元手里。冉老元将四只红包叠在一起,在上面抹一把,几个手指夹住红包,伸出胳膊在竹香和蜡烛腾起的烟焰上空环绕三圈。然后他把红包一一拆开,将每一只红包里的钞票打开,抹平,叠在一起,放在香炉前。又将拆开的红纸重新折成封包原样,一一递给跟前的三个老头,最后一只塞进自己的衣兜里。四个老头站成一排,面向神龛鞠躬三下。
做完这一切,冉老元拾起香炉前面的一沓钞票,毕恭毕敬递给宝全娘,说,嫂子,这个你拿回去。
宝全娘惊惑地盯着他,说,他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冉老元笑了一下,说,这是规矩,昨晚我们几个给我哥闹丧。
宝全娘更加疑惑,问,什么叫闹丧?
冉老元说,这是咱们山村的风俗,就叫闹丧。老人归仙,入殓前由他生前伙计故意挑起事端,最后闹一回,从此了断与人间的纷争。更主要的,通过这一闹,检验配偶儿女对归仙老人的尊爱。给逝者净身穿戴的人故意索要份子钱,试探亲属的态度,如若与外人讨价还价发生争吵,说明亲属不重视这桩丧事,亲人归了仙都不舍得在其身上花销,那些哭泣哀伤分明都是装的。
宝全娘吃惊道,我怎么不懂。
冉老元歪脸笑了一下,说,你是外村嫁过来的,当然不懂。
冉老占补充道,祖上传下的规矩,只传男丁。
冉老田歪过脸问冉老财,几十年了,村上闹过几个了。
冉老财回答,少,大概也就三四个吧。
冉老元又说,也不是说谁归了仙都可以被闹,生前没积攒一定功德的人谁愿意给他闹呢。
冉老元感叹道,我哥有你们这样的妻儿,他该瞑目了。
其他几个老头一个手摸嘴巴,一个轰喉咙,还有一个挠着脖子,目光各自转向别外,却附和地点头。
宝全娘将信将疑,她一一盯着眼前这几个老头,好像要把他们看透。忽然,她双手捂住脸,呜呜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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