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思录
2014-09-21李达伟
李达伟
1
河流是有生命的。沿着河道时停时飞的鸟,在河中游荡的鱼,在河流的两岸生长的植物,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这些事物,属于河流的同时,也在反证河流。发洪水,浑浊愤怒的河流,能卷走一切。“下窄坡河”就曾把两岸的一切冲走,冲走了无数的植物、小动物、两座磨坊,以及不计其数的木桥,也随之把人们所习惯的祭祀场冲走。面对河流的愤怒,巫师感到惶恐,民间感到惶恐。面对着流量日益减小的河流,民间开始失魂落魄。从河流流动的形态上,可以说河流是有生命的,这时河流是单独的存在,与生命完成了完美的嫁接:生命必须流淌,血液必须流淌。
在这里,我想把自己比作一条河流,真实的河流超越了我,我的思想有时会出现断流和枯竭的危险。原始的宗教信仰崇拜,在云南大地上,同样以河流的形式存在:枯竭、断流、流失。在试图对那些正面临灭绝或隐身的东西进行梳理时,我想把这些原始的宗教信仰,比作有些时候的我,区别只在于这些信仰是可以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存在。在云南大地上的各个民族的思想里,原始宗教信仰是一条众神聚集之河,从群山之巅倾泻,也可以在天空中汹涌,同时也在群山的褶皱间缓缓流淌。当众神消失,以我们许多人无法相信的方式消失,或者众神早已被我们从思想中剔除。我一直希望,信仰的河流,它是未竟的。
假使我的思想停止了僵化了,那时这个文本,也将宣布死亡,那作为我生命的代指的河流,也将会干涸,没有任何理由的干涸。未知意味着未竟,审视同样意味着未竟。未竟,意味着充满各种可能。人生,便是在这样未知中,不断往前,同时也在不断往前的同时,学会往后,学会退后地观照世界。而保留一些最朴素的宗教信仰,便是以往后的姿态反观往前。退后的思维,同样是一种慢的生活状态,在慢中可以审视自己,甚至审判自己。现在的民间,是需要审判的。“慢”是一种慢生活,米兰·昆德拉所认为的慢生活,也是现在许多的人所渴求的生活状态。而于许多人而言,它只是一种奢侈的状态,它只是一种念想。我尝试着各种各样慢下来的方式,而最终,我那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烦躁,使我最终没能真正进入慢生活之中。也许,我应该每天拿起照相机,慢慢地在这个乡间到处游荡,看着一株植物,我就停下来,仔细地观察植物,甚至用摄影技术,把那株植物在某一刻表达出来的曼妙记录下来。面对一只小动物小昆虫,也将这样。面对着那些庙宇中的场景,也应该这样。我应该经常骑着自行车,环着洱海慢慢游荡,让海风轻拂着我,同时也让自己随意走入洱海边的那些渔村里,那里有一些本主庙,香火很旺,人们对着一棵古老粗壮茂盛的树跪拜,也像那些本主(白族的神)跪拜。洱海,是一个高原湖泊,是一些河流的汇聚,同样也是一些河流的源头。也许,洱海边,同样有着白族信仰的源头?
用影像的方式,对那些非虚构的生活,进行记录。对一条河流进行记录,对一个高原湖泊进行记录。这样的方式,会不会有一种被各种感官所充斥,以及吞噬的可能?流动的影像,被精剪过的影像,撼人的力量,可能就在那些细微的转接或嫁接之处。仔细观察那些影像。仔细观察眼前这些活的影像。也只有这样,才会真正拥有慢生活。我想记录下自然界的那些转瞬即逝,却能永葆精美的物象。我同样要用文字,记录下那些正从民间消失的物象。我只是在记录,可能在某一天,它将被人所记住,所怀念,所震惊。毕竟这些行将消失的物事,在某一天会在文字或图片上永恒。
这是一个旧的物象,不断遭受戕害的年代,似乎旧意味着的便是落后,便是要取缔。这是一个去蔽的年代,许多原先蒙蔽神秘的世界,正在所有人面前敞开,变得敞亮,变得毫发可辨。而不断的亮堂给人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影像,却不是亮堂的。人的兽一般的欲望,在敞亮的世界里,开始泛滥,人开始变得无惧无畏。而在一个暗世界里,在一个看似愚昧遍地的暗世界里,人们因为眼前的遮蔽物,以及心灵上的遮蔽物,而变得有所思有所惧。一个敞亮的世界,似乎是不需要任何思索的。当走入一个地处偏远的世界,这里有着一些少数民族的杂居,这里还有着一些粗壮的植物的围拢,人们还在遵循着古老世界对于世界的看法。而人们,可能对这样一群人以及这样的生活,嗤之以鼻。也许,深入那些庙宇,深入那些民间艺人的歌唱制造世界里,思想将会得到一些改变。毕竟揣摩那些世界,需要一定的勇气,以及一定的耐力。需要你慢下来,再慢下来。看到这样的文字:昆德拉在他的小说《慢》中所言:“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那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这是米兰·昆德拉看世界的一种眼光,以及对于慢生活的乐趣。攀枝花盛开,然后坠落。这样一个“慢”外露的过程,有些攀枝花下,一些老人把篮子放在一边,里面有稀疏的攀枝花影子,他们谈笑着,张开的嘴,里面已经没有多少牙齿,这些老人深知一朵攀枝花的坠落:缓慢且优雅。
2
我们一伙人来到河谷捡石头。我们看到了一条大河枯干。我们同样看到了在云南大地上,许多河流的流量已经变小,甚至已经断流。面对已经接近没落的民间,有时会产生一些虚妄的渴求。现在每次提到民间,就如鲠在喉,看到更多的是成为过去的民间,这里有一点点挽歌的意味。也许,我在用图片、音像或者文字的方式,对民间进行记录。这些记录在不久的将来,都有可能成为一种在一些人看来莫须有的东西,就像眼前的这条大河,某天可能就不再是一条大河。我将看到一些人诧异的神情,因为看到更多的异化的个体而惊讶。
现在许多物事所呈现的是同化倾向。世界在变得相似,民间正变得不再像民间。这样的进化,于民间的意义,无法武断地进行断定。作为个体的我,在面对着民间的变化时,总有五味杂陈的感觉。这是无法轻易评说的民间。有时会有这样的想法:民间要像民间,民间的一些东西,只有以民间的方式,才有它的意味。就像一个民间歌手,必须要有像样的民间在支撑着他,不然他的歌唱也将是一曲又一曲的挽歌。有许多的民间艺人,他们的生存处境是很尴尬的。相信宿命。在宿命论的强压下,有些闭塞的民间里存活的最后艺人们,也在自然地生长,并消亡。在我的出生地,民间艺人的数量正在锐减,在那个不过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寨里,曾经有这样一些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女孩结婚那一晚,一定要唱白族调,曾经有那么几年,还流行把所唱的东西录下来,一盘录的磁带,代表了一个人的真正成长。一盘磁带,往往就是一个女人的迁徙史,从熟悉到陌生的迁徙,从家族到家族的迁徙。这些都曾经很有意思。这些女孩,都可以算是一些民间艺人。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也听不到白族调在一个民间的自然延续繁衍。民间的一些东西,是被人刻意地保留了下来。如果没有那样的刻意与古板,民间消亡的速度将变得更快。一条大河,消亡得也将更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