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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水

2014-09-21李秀瑛

六盘山 2014年1期
关键词:玉米

李秀瑛

赫蒂澈打发娃们上学去了,顾不上欣赏娃们小麻雀样飞去的欢快模样,三两下就收拾了桌子。洗完锅,拖了两把地,解掉围裙扔到柜子上,跨出门槛,扣了门,往地头走。

晨礼下来,村主任就在喇叭上一声赶一声地通知了,今天轮到十八档地淌水。渠口还没有豁开,赫蒂澈心里急。一个人的光阴,凡事得尽早,迟了就会误事。误了再啥事小,误了土地事关一家人的生活。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是庄稼人赫蒂澈的所有光阴。赫蒂澈从嫁人做了媳妇那天起就明白,她和一家人的全部生活都靠她操劳的那几亩地。她从土里刨食养活一家人,过去是,现在是,看来将来还是这样。赫蒂澈侍弄土地很认真,比对自己在乎几十倍,几百倍。种地她很用心,几乎费了全部的心。目标不高,过去是为了养活一家人,现在就是种地打粮买钱,收拾家,供娃们上学,再就是吃好点穿好点花个宽松钱。赫蒂澈一边走一边思忖着。眼望到地头了,赫蒂澈发觉自己空着两手,没带铁锹,骂声死猪脑子,折回身,几乎是小跑着回去了。

赫蒂澈扛着铁锹又往地头走,感觉没走几步就到了,腿肚子没疼,脊背也没潮湿。在原来的老家里,走一趟地,越沟爬洼,空走上都气喘吁吁,上气接不上下气,心脏就像打气筒打上了气,憋得实在难受。牲畜都走得吭哧吭哧的,不要说人了。赫蒂澈一个瘦瘦弱弱的女人,走一回地里,真不容易。下籽种,收粮食,都要肩扛背驮。前些年娃他爸禾赛还帮着她把地种上,再出去打工。禾赛翻过虎着脸不长毛的大山,到城里去给人家砌砖盖楼,搬家抬柜扛水泥袋子,小心伺候城里人。到收庄稼时,禾赛也请假回来。虽然土地薄情寡意,产的粮食哄人,但赫蒂澈心里还是像摞了几个大麦垛一样踏实。这几年了禾赛没了音信,工头尤舍也不说实话。赫蒂澈和几个娃们要生活,就只能苦心吃力地经营那点薄地。走一趟地里,赫蒂澈恨不得哭。如今,没觉得就走到地头了,赫蒂澈心里像娃们用纸片折叠成的四个角的风车子愉快地转动,煽起了丝丝凉风,从头到脚都舒服。

赫蒂澈舍不得踩踏长得很旺盛的玉米苗,直奔渠埂,取下锹插在地上,手拄着锹,登上了埂。又拔出锹搭在肩头扛着,来到渠口。

渠口开着,周围的锹印还湿着,泥土很新鲜,弥漫着一片气息,像是男人身上的气味,直往赫蒂澈心里钻。赫蒂澈心里的太阳又欢欢喜喜地升腾起来,暖烘烘的。暖流涌起来,流经她的周身,又涌上头脸,化作两片红云飞翔着。赫蒂澈害羞地笑了,连忙抬头看了下四周。没人看到她的心事。兔子一样乱窜的心安稳了,赫蒂澈擦了把脸上的汗,好像擦掉了脸上的羞。扎下锹,拽了拽衣襟,又伸手提头上的帽角。她感觉他就在面前盯着她不换眼珠子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慌慌乱乱,烧心的感觉袅袅上升。她感觉浑身都快给烘烧化了。转眼看到嫩软软的玉米苗,闪着光,扭动着身子,好像在臊她。

赫蒂澈第一次感觉庄稼有着灵性,能看透人的心思。这庄稼怎么这么捉人心啊,她不禁抬脚走到田中间来,就像到了一群娃娃中间了。嫩秧秧的娃娃们喜哩哩,哈啦啦,在捉弄她,和她藏猫猫,调皮捣蛋的黑亚,爱咯咯笑的法图麦,邻居家的嚎皮胎亚色尔。赫蒂澈问他们咋不好好上学,跑回来干啥。上这个学多不容易呀!在山里的时候,村里有能耐的人家都搬走了。姓李的一门子搬到河西了,姓马的那一门子搬到马家滩去了,还有几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村子空了,小学校也空了,代课老师也走了。赫蒂澈着急呀,想把自己识的那几个字教给他们,又没书本,没个铅笔,只能在地上划拉。现在咱们也搬到川里了,你们还不珍惜着好好上学?赫蒂澈想赶跑这几个调皮鬼,又看到远处那一棵高点的,是赛里木,一脸尘土望着她。赫蒂澈耳风里传来赛里木喊妈的声音。

三年前,还在山里时,在深沟立坡上种地,七岁的赛里木给她拉驴,她摆耧。回头时,驴头一甩把赛里木带倒了,娃一跟头栽倒,骨碌碌地滚了。她扔下耧,一屁股坐倒,追着娃往下溜,尘土蒙了眼睛,她看不到儿子了,赫蒂澈可着嗓子喊:塞里木,塞里木······儿子的喊声越来越远,突然啊——的一声戛然而止了。赫蒂澈疯了似地喊塞里木,刚要跳下山崖去,一只大手拉住了她,是在不远处犁地的易卜拉欣。易卜拉欣拽着嚎啕大哭的她绕道跑到沟底。赫蒂澈看到儿子软软地躺着,满脸是血,啊一声晕得不省人事了。

乡亲们帮着送了塞里木的埋体。易卜拉欣还请大妈给赫蒂澈做伴,害怕她再想不开,做出啥事来。好些日子过去了,大妈才放心地回去了。走的时候还劝赫蒂澈:你别强了,禾赛肯定不回来了,你还是考虑易不拉欣吧。

赫蒂澈看着大妈说的这么有把握,疑惑起来:大妈,你咋知道禾赛不回来了?

要是回来,这些年连个毛根子都不见?那些年他对你打是个打,骂是个骂,可种地收粮食的时候还回来一趟呢!现在倒好,到外面躲心闲,常年累月不见人影了。

大妈,是不是他在工地上遇到啥事了?听说打工的出去好难肠的,有的还搭上了命,他不会是出事了吧?

别胡说!工头说他走了远处,挣大钱去了,也没说他咋了!

哎,工头也不说实话!

大妈又劝她:娃,你听大妈的,易卜拉欣这些年咋帮你,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给他说别帮了,他不听。我不知道他就做了。我就是怕别人说闲话,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呢呀,大妈——

你们成了一家子,看谁还会嚼舌根子?

不行啊大妈,禾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

赫蒂澈眼前又出现了塞里木满脸是血的样子,绷着眼睛,朝他叫喊:妈妈——妈妈——

赫蒂澈猛走到赛里木跟前,伸手去抱,玉米叶子捋疼了手,赫蒂澈才醒悟过来,跌在玉米地里悲哭起来。

正掩在玉米丛中给玉米上化肥的易卜拉欣听到了。扔下东西赶紧往赫蒂澈地里走。过了两块地来到赫蒂澈跟前。着急地问,出啥事了?赫蒂澈收住泪水,低着头说,我看到赛里木了。易卜拉欣知道她想起死去的儿子了,怕赫蒂澈有顾虑,往后退了两步,站到地埂上说,大白天,在这里哭,叫别人听见了,不好。你回去,水我给放,赶紧回去!

赫蒂澈听着这威严的声音,乖乖地收住了泪声,站起身抹着眼泪径直往回走。这些年,一直有一个靠山远远地矗立在她背后,她不敢靠,老躲着,绕着。今天,她还是一样。赶快离开了他,往回走。

易卜拉欣看着那个无助的背影,心里油煎。他突然恨自己无能,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活得精神些,都不能。看着赫蒂澈粘了一屁股的土,散了架似的,松松垮垮地走着。易卜拉欣无奈地直甩头。

易卜拉欣家的地在前头,先淌水。水哗哗地欢腾着流进了他的地。易卜拉欣心里也欢快了起来,早晨的郁闷也让这欢乐给淹没了,冲刷净了。水潮湿了焦渴的土地,滋润着玉米苗,也滋润着易不拉欣的心田。易不拉欣感觉自己也是一株玉米苗,咕咕地喝着清凉的水,欢快地成长。

软软的水铺了一地,玉米苗在水里舒服地泡着,像一个个油绿油绿的小人,精神极了。易卜拉欣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茁壮的玉米秧子,舒服地受着滋润,再没有干渴,再没有焦虑。突然他想让玉米早点长,快点长,秋后他就能收玉米了,收一大堆,堆放到院子里天天看,时时看,美美地看,眼看,心看,手看,脚也看,看个够,把这十几年来的空都补上。

没有搬到这川道里之前,在山里种庄稼完全是靠天吃饭,片山片洼都种上,白拉拉的土地也不养人,白种。有几年颗粒无收。庄稼人不死心,每年开春就硬是把籽种塞进土坷垃缝里,乞求着天下雨。天空一年比一年狠心,土地一年一年地欺骗山里的庄稼人。让易卜拉欣不敢看的是娘的脸。老人还能动的时候,摸索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下一下扯那几个麦头子。后来动弹不了了,就只能由易卜拉欣单独扛日子。易不拉欣干完活,最想干的事和最不想干的事一样:就是回家。

两孔崖窑像两块补丁,贴在大山的肚皮上,被娘爬着打扫干净的院子,虽然屁股大,但干净得叫人心里亮堂。娘站在窑门上巴望着他。易卜拉欣最不情愿看到这些,像针一样扎着心,戳着他的脏腑。他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像禾赛一样外出打工挣钱,也不能像工头一样把家搬到有山有水有粮草有车有电还有大路的川里。他更不能找个媳妇来给娘养个孙子。易卜拉欣感觉自己不孝,对不起娘,觉得娘白养了他。娘独自一人土里刨食把他拉扯大。他就是娘的唯一,是娘的全部。可他又不能让娘过上好日子。就在搬到川道的前一年,娘完了。现在这旺盛的庄稼,娘看不到了;公家给盖的红砖瓦房,娘也住不上了。易卜拉欣心里酸楚。想到这,他深深地叹口气,抬起锹,用力伸出去,铲了一锹土垫向较低的水洼里,扔得猛了,水花溅起来落了他一脸,一身。易卜拉欣很享受这种水溅的感觉,把那些不愉快凉透了洗掉了。他想象着那一堆堆玉米棒子堆在平坦宽阔的院子里,娘坐在上面拣玉米皮,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了,涌着欢喜,娘从心里美到脸上了,大大的花眼睛炯炯有神,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娘,又像是赫蒂澈……

易卜拉欣想得出神。东第走过来,问他水放上了吗?他才回过神,连声回答:放上了,放上了,你赶紧接水,再慢,我的地坝就冲塌了。

两人赶紧打住水闸。水欢笑着流淌到东第家的地里。不到一个小时,就轮到赫蒂澈接水了。十八档地的主人陆续都来了,互相帮着淌水。他们从山里往出搬的时候,就约好不走散,住在一起。

赫蒂澈不放心,也赶来了。

赫蒂澈和大伙说笑着:“这没想到人喝不上的水,让地喝着,看这日子叫人不敢想!”

“今儿是第一次淌水,还不知道咋放呢?”婆姨们好奇地说。

“好放着呢,放春水的时候,你们还在老家里,只有我和东第,尤舍我们三个人看着放了。”易卜拉欣走过来说。

东第也走过来。水也跟着他们俩哗哗地流进赫蒂澈的地里。有的见没事儿干就站着和大伙扯闲话,头一次感到下苦种地还这么心闲。有的扛着锹在地坝上走来走去。赫蒂澈拿着锹也忙忙地走来走去。

大伙见她慌乱的,笑她:“你慌乱啥呢?易卜拉欣在呢。”东第也嘻嘻哈哈地说了一句比较过火的玩笑话,赫蒂澈笑着,铲起一锹头土朝小伙子扬去:“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再敢取笑我!”

“没取笑,她新妈。”尤舍媳妇说:“这些年你的苦处大家都看在眼里,易卜拉欣的操心大家心里也有数,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咋就不软和些呢?”尤舍媳妇和其他几个嫂子弟媳妇、婶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就是,你苦苦地守个啥?谁知道人家在外头咋花天酒地呢!”“你赶紧下了决心去吧,人么,能活多少年呢?”“你的苦还没受够吗?有个知根知底的男人在身边知冷知热地体贴着,也是个依靠”……

大家的一番话像春天的雨水一滴不剩地渗到了赫蒂澈荒芜的心田。赫蒂澈低下了头,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响。

易卜拉欣突然喊道:“快过来,这儿漏水了!”

大家赶紧凑过去,纷纷向小漩涡处扔土。赫蒂澈最慌乱,连忙铲土连忙扔。易卜拉欣喊道:“赫蒂澈你走开,人家往来填土,你往外挖呢,帮倒忙!”

大伙哈哈笑起来,尤舍媳妇母鸡咯蛋样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笑呢,快填土!”看着漩涡越来越大,尤舍着慌了,掀开捂着肚子笑的媳妇紧忙挖土。

十几把锹纷纷填土。水的冲劲被制止了,漩涡渐渐小了,水稳了。大家喘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擦头上的汗。易卜拉欣往前一走,脚下打滑,一个趔趄正好踏到刚补好的漩涡处。水哗啦哗啦猛流开了,易卜拉欣栽倒了,顺着水流也往下流。赫蒂澈妈呀一声,扑倒拽住了易卜拉欣的后衣襟,大家一个拉一个,费了好大劲才把赫蒂澈和易不拉欣拉上来。地里的水扯了一道壕往下边地里流。

人拉上来,大伙抓起锹赶紧堵水,忙做一团。老户人见状纷纷赶过来,说:“大伙跟着我扔土,我扔哪你们扔哪。”老户人有经验,赶紧跑到自家地里拿来了麦柴袋子,堵到水头上,大伙跟着把土扔了上去,才拦起一道堤坝,终于稳住了水。

大家松了一口气,累垮了,坐在地坝上喘气。突然尤舍媳妇 “妈呀”一声,学起赫蒂澈急慌慌地救易卜拉欣的样子,受惊的人一听她学赫蒂澈,怨的怨,怪的怪,怨怪罢就都凑到一起说赫蒂澈。赫蒂澈羞得满面通红,骂不过,也咯咯地笑了。头一转自己正坐在易卜拉欣的脚边,羞得赶紧起身。尤舍一把拉倒,说:“可羞得不行了,假装正经呢?”赫蒂澈累软的身子无气力,挣不脱只好坐下。易卜拉欣也嘿嘿地笑着,望着满脸害羞的赫蒂澈,眼里含满了爱怜。

尤舍死死拽着赫蒂澈不放,害怕赫蒂澈起身走了他又失掉撮合他俩的机会。他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这些年,他不敢实话告诉赫蒂澈,禾赛在城里跟富婆过了,不要她们娘儿们了。他几次三番地劝、骂,甚至大打出手,都没逼回禾赛。看着赫蒂澈这些年的辛苦和痛苦等待,他几次都咽回了实话。幸亏有个易卜拉欣无怨无悔地帮衬着,尤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早点促成,但没法子。今儿是个机会,他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成全这一对。

尤舍正心谋着,突然,东第扯着嗓子喊:尤舍哥,水挨到你们家了。尤舍放下心思,加快步子,往地头走。

尤舍两口子来的时候,赫蒂澈正做早饭。干净整齐的锅台上,一口黑色的小锅里正旺盛地喷着热气,熏染得整个屋子暖烘烘的。屋里收拾得很亮净。靠窗子是一铺暖炕。炕单是新买的白底大红牡丹花,衬得屋里洋溢着喜色。墙角落着一摞铺盖,被角方方正正,上面苫着洁白底子光彩夺目的鸳鸯戏水图案的被单。是赫蒂澈绣的。两个娃一左一右,爬在写字台上写作业。

赫蒂澈招呼两人坐到炕上,赶紧做饭。尤舍媳妇见尤舍使眼色,开口说:“我看你那被单子绣得很漂亮,给我也绣一个?”赫蒂澈笑了笑,说:“行,明儿有功夫就给你绣一个。”赫蒂澈找机会报答他们这些年对她的接济,但一直没找到,今天听嫂子一说,就爽快答应了。

坐了一阵,东拉西扯了一阵,尤舍媳妇才说正题:“赫蒂澈,不是我说你,这人哪,真主造下就是一对子一对子过日子的,你看你这屋子里要是有个男人,多红火啊!”

“你又取笑我了,嫂子!”

“没有,你嫂子没有取笑你,说的是实话。”坐在一边半天不言语的尤舍解释说:“今天,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

“哥,我知道你要说啥,那不争气的东西让逍遥去,我不怪你!”

“你知道啊?”尤舍惊疑:“谁告诉你的?”

“谁都没告诉我什么,我从你们对我的帮助上明白的。多谢你们这些年对我们娘儿们的照顾。哥你别想多了,他狼心狗肺,自己作践自己,让去吧……”

尤舍一五一十地说了禾赛的情况。赫蒂澈默默听着。说完,两口子又提起易不拉欣。赫蒂澈表示不考虑。两口子见劝不动,知道赫蒂澈一下很难接受男人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的事实,就不再言语了,又找话头说东说西扯闲话。

吃过饭,尤舍两口子说说笑笑走了。目送着头碰着头,肩磨着肩,又说又笑的两口子,一种感觉袭击着赫蒂澈的心,心被针扎到了,刺痛,泛起苦涩的味道。尤舍两口子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走出了赫蒂澈空旷的眼睛。没有了尤舍两口子情意绵绵的背影这道风景,赫蒂澈的眼睛空得难受,干涩,她的内心茫茫一片。赫蒂澈靠着窗子站稳,紧闭了旱了十年的眼睛,干涸得挤不出一点子潮湿。

尤舍嫂子留下的话,灼烧着赫蒂澈。她很认真地前前后后思考着,翻来覆去烙饼,眼睁睁一夜不合。

几天后,赫蒂澈的小儿子黑亚抱着一个小布裹,蹦着跳着来到了易不拉欣的屋。“大爹,这是我妈妈给你做的鞋。”说着,双手捧着递给了易不拉欣。易不拉欣高兴地嘿嘿直笑,赶紧打开,拿出鞋,一脚蹬掉脚上的旧鞋,往脚上套。

黑亚眼睛睁得大大的,欣喜地催着:“快穿!”

易不拉欣穿上鞋,孩子一样跳到地上,走着,跳着,像获得了稀世珍宝,乐得脸上心上的花使劲往开伸展着。黑亚也咯咯地笑着,跟着易不拉欣跳着。易不拉欣伸出大手,抓住黑亚嫩小的手,转着幸福的圈。跳累了,笑疲了,易不拉欣抱起黑亚,爷儿俩躺在炕上。突然,黑亚翻身起来,严肃地告诉他:“大爹,我忘记了一句重要的话没有给你说。”

“什么话?”

“我妈让我给你说谢谢你。你就像我爹一样照顾我们,谢谢你!”

黑亚真诚感激的话,却像一滴盐水滴在易不拉欣刚刚被刺痛的心上。看着天真无邪的黑亚,易不拉欣的眼眶里涌起了水雾蒙住了视线。

黑亚看到了,说:“怎么和个女人一样?”

“嗯?”易不拉欣假装转身抹掉了快要跑出眼眶的泪水。

黑亚接着说:“我妈妈做这双鞋时眼睛淌水。我问妈妈哭什么,妈妈说,是她的眼睛时间长了没有盯着细看了,一看就淌水。大爹,你又不是女人,又没做过针线活,你的眼睛怎么也淌水呢?”

易不拉欣抚摸着小黑亚的头,沉重地说:“你不懂!”

黑亚又想问,易不拉欣说:“赶紧回去,妈妈等你不见又要着急了。”

黑亚蹦蹦跳跳地跑了。看着黑亚可爱的背影,易不拉欣流下了长长的泪。黑亚就像当年的他,没有爹在身边,多没精神。他想给黑亚真正的父爱,想好好照顾赫蒂澈,好好爱她,疼她,保护她,可是……

易不拉欣默默脱掉心爱的鞋子,又用布包裹好,深深地塞到被子里。乡下人家,有什么值钱的重要的东西都要塞到被里,这样安全,稳当。易不拉欣塞好鞋,怔怔地看着,像是盯着心爱的又让自己伤透心的赫蒂澈一样,恋恋不舍。深深地看了一眼后,他背上简单的行囊,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走出了家门。按下锁子,手并不松开,那锁子就像是赫蒂澈的手,透着薄薄的凉气。他轻轻地慢慢地默默地转身,推着他新买的自行车,艰难地走着。经过赫蒂澈的家门,他的心像花瓶被打碎了,他想跑进去问问赫蒂澈为什么。为什么?还用问吗?多少年了,她都这样。易不拉欣呆呆地望着赫蒂澈紧闭的大门,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硬逼着自己转头,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子。

在艰难地等待中,玉米黄了。大大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倒挂在玉米杆上。赫蒂澈忍不住就伸手掰开了。没掰几下就放了一堆,金黄金黄的,看得人眼热。有水就是好,看这庄稼长得多好啊!真叫人越掰越想掰,不知不觉,太阳跑到西边了。赫蒂澈抬头看看麻绳也扯不住的太阳,抬手擦把汗。真有些累了,腰腿酸痛,胳膊发麻了,手上到处是玉米枯黄的叶子划出的痕迹,有些疼痛,不过能受住,比起山里的那些疼痛,这是毛毛雨,不算什么。坐到玉米堆前休息,捡起玉米棒,掂量,重重的,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赫蒂澈抬头望天空,天空被高大的玉米杆子隔成一块一块,一方一方,一绺一绺,一条一条,块块方方接连,方方绺绺穿插交错。形状有意思,颜色也有意思,蓝得清澈,能照出影子来,不像老家里天空蓝白蓝白的,像是有病人的脸,让人看了心里也疲乏,长不起精神来。真有意思!赫蒂澈第一次这样心闲地收获,内心充满了踏实和安稳。

太阳已经搭了山畔了,玉米地里突然传来嚓,嚓,嚓掰玉米棒折玉米杆的声音。赫蒂澈惊讶地叫了起来。眼前站着一个大活人,大活男人,是易不拉欣,一身尘土,一脸尘土,一头尘土,那活泛的大花眼睛里透着爱怜的光,看着赫蒂澈。

“你咋在这?”

“别出声,小心别人听着了,笑话呢。”易不拉欣有些坏坏地瞅着赫蒂澈,说着赫蒂澈多次说过的话。赫蒂澈更害羞,羞钻到血液里,燃烧着赫蒂澈。赫蒂澈心也烧,肺也烧,肝也烧,脏腑没有不活动的,没有个低温的,她被害羞燃烧灼了,烧得通红通红。易不拉欣也烧作一团火。终于,他一把抱住了她,赫蒂澈在反抗,但没有力量。两块烧红的木头,缠绕着燃烧出灿烂耀眼的火光。连西边的天空都给烧红了,连一大片的玉米杆子都闪耀着红光。他们谁也不说话,把所要说的话,都通过这拥抱来表达了。把所有想要问的事情,都通过没有语言的抚摸表达了。

许久,易不拉欣说:“以后,我天天陪着你。再也不出去打工了。”

赫蒂澈没有作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易不拉欣心疼地望着,搂过赫蒂澈的肩。靠了一会儿,赫蒂澈默默站起来,去收拾地上散放的玉米棒。易不拉欣说:“你受了那么多苦,还在等他吗?”

空气里透着酸味。赫蒂澈望了望,心里清楚他又受伤了。但装作不在意,慢慢地说:“他在外这些年也没回来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没口唤。”

“你还等口唤!我这回出去都打听到了,他在外面又成家了。”

“他在外面胡逛一阵子就回来了!”

“不信,你自己看吧!”易不拉欣把尤舍给他的相片呈到赫蒂澈面前。

赫蒂澈举着照片看了半天。就像是那上面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似地。拿到眼前细细地看,又伸直胳膊,挪到远处,眯着眼端详。最后,她默默地撕碎了照片,撒丢在荒地里。风刮着男人女人的头、胳膊、手臂、脸、左眼睛、右眼睛乱跑。

秋风轻轻拂过,玉米叶子。黄昏已迫近。俩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赫蒂澈绷着塑料袋口,易不拉欣往里装着硕大的金黄的玉米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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