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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一路吉祥

2014-09-21沉洲

西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扎西

沉洲

新藏线阿里首府所在地噶尔县至日土段修葺一新的柏油路,我们的车在荒寂、苍凉的山间谷地鳗鱼那样滑行,路况好极了,风景却吸引不了从藏北坑洼烂路上颠出来的人。连日紧绷急行军后的车厢里,有这么一天倏忽松弛下来,大家都没踩上节奏,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怅然。

车里MP3播放着藏歌,司机扎西几天来沉默寡言,这时居然用藏语跟着哼起了声,那旋律韵味跑不出情歌范畴,引起车厢内一致的警觉。

同车五天,彼此混熟了,聂君开起了玩笑:扎西师傅,心情这么好哇,昨晚是不是找到相好啦。

迄今为止的行程,就昨晚扎西离开众人视线,不和我们住同一幢楼。

昨天傍晚大约7时,披尘挂土我们抵达阿里,大家疲惫不堪,就近入住象雄大酒店,它号称四星级,这种档次在藏地西部的阿里,犹如圣徒之于神山冈仁波齐。此处不管司机住宿,房价也高得吓人。我们把钱给扎西,让他自己找处能洗上澡的宾馆去住,顺便也洗洗车。

此时,听了聂君的话,扎西嘿嘿笑着,然后正经道:是这样的,藏北的路不好走,看你们人都没事车也没事,心里高兴的。

这样的结果不在预想之中,我们都自以为没事、都能挺得过来,不曾想扎西却一路暗自挂心,心里柔软部位被触及了一下。

脑海立马就闪现出卡惹拉山垭口,车里扎西细审“高反”上身的魏兄指甲渐渐发紫,电呼“双飞”的我和范君退下冰川回车;在切热乡宿营地为嗷嗷缺氧的同伴迅速安装好氧气钢瓶,擦去行李上尘土,一箱箱提进屋来……

飞上拉萨之前,老朋友小曲已在长话里告知:为你们找了位藏族师傅,常跟车队走,人很好。对他说这回来的是我大哥,一定要如何如何……师傅急了,欺负别人哪里轮得上我呀!

离开拉萨赴阿里前一晚,小曲为我们安排赞普宴,吃藏餐观赏藏地歌舞。说扎西师傅今晚见不上面了,家里两个老婆闹别扭,调解纠纷脱不开身。

按惯常思维,能娶两个老婆的男人好像都绝活在身,生猛得很,至少要有康巴汉子的英武剽悍。

次晨,拖着行李下楼,小曲诸人已在楼下等着。扎西师傅一米六几的个头,典型的卫藏人身材,黝黑脸上两撇小胡子,头发有点小鬈曲,一副淳朴憨厚的模样;还七零后,比我们中任何人都要小一个年代。他读过小学六年级,能讲汉语,只是嘴里像是含着个茄子,语音含混中有浊音,日常用语就着前后可以连贯,说到地名,一个字一个音,基本上就白听了。

因为民族不同、品性无知,彼此还都存有隔膜,在西行途中,我们问的常是这里是哪、海拔多高、前面是哪、还有多远等等。用心谨慎咨询,扎西有问有答,也不多嘴。

从达格架间歇泉返回主道的小路上,扎西没道理停车,不吱一声下车,把路中一个轮胎搬进后厢里。我们诧异如此蛮荒之地还有轮胎可捡。

见众人狐疑,扎西指着拴卡备胎的断片道:进来时震落了。这条路没什么车,不影响别人,也没人会拿走。

该不是懒吧?不对,迟早得有一捡呀。该不会是漠然吧?也不对,要是忘了捡呢。真像他说的,那就是从容老道、心细技高了。半个来小时前,他的耳朵抓到车底异响,再通过后视镜确定落下之物,回头时还记得停车。这样的程序安排,比一惊一乍、雷厉风行好像高级很多哩。

阿里地区藏北草原靠东边的县城是措勤,藏语之意是大湖,缘起于县城东边10千米处的扎日南木错,它属西藏三大咸水湖之一,海拔4600米,面积1000余平方千米。阿里是地球上海拔最高、六大洲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区。虽说措勤人丁兴旺,总人口也不过万余人。我们进入小学生记叙文一样短小简单、平铺直叙的县城,到处找不到能洗上澡的住处。最后看检察院楼下一层友谊宾馆门面还算清楚,没有讨价余地要下最后一间,恰好五个床位,一车人可以煮在一锅。

在伙房兑暖瓶的开水擦把脸,发现帮忙把行李搬进房间的扎西不见了。在宾馆外空地上找到他,他还坚持要把宾馆被子抱到车上单独过夜。我硬拉他进屋,这家宾馆不安排司机住处也就罢了,又没多花钱,反正还空着张床。

此情此景让海外人士魏君说起件事,他在布达佩斯的保姆,从进门那天起养成习惯,吃饭时间从不和主人一道上桌,泾渭分明,朋友们都非常羡慕。

扎西恪守道中规矩,从不自以为是。后来混熟了,在画圈回头的萨嘎县,我们遭遇印度、尼泊尔神山圣湖朝圣团队,天黑下来的县城人满为患,一铺难求,只能近千元要下一间久未人居的所谓豪华套房,大家挤在一起打地铺。扎西那次没有推诿,举手投足间却总是畏畏葸葸,倒头便睡,动作神态没了车里的那种自在。

回到藏语语境里,扎西一定如鱼得水且善于交际,还颇有人缘。在藏北路上,我们时常听到他鸣出一串喇叭,正想他多此一举吓唬旱獭哩,迎面便道就掠过两台车,也回复了一串喇叭声,这是藏地司机间的彼此祝福。俗话说得好:司机的眼木匠的线。扎西的眼与草原鹰隼没两样,大老远就把熟人朋友的车牌号给看清了。在主道交汇车时他会提前缓缓刹住,一来一去,两个司机探出头隔窗就海阔天空起来。

遇上这种时候,我们正好可以歇下来看风景,他也极有可能顺便打探了前方路况。

好交朋友者多为能说会道、口齿伶俐之人,我们虽听不懂藏语,但扎西口才不错还善于调动气氛是肯定的。回来整理照片,发现有天在茫茫藏北草原一处藏屋里喝酥油茶时,19岁漂亮的女主人益喜卓玛,一位有着十个月儿子的小女孩在照片里经常露齿大笑,很多时候她是俯下身的,一副花枝乱颤的模样。也许能见着的外人极少,卓玛留下的现场印象都是含羞不语,但见脸漾红晕,眯眯自笑。众人眼睛埋在取镜框抓拍的当口,正是扎西和她一来一去会话之时。不知扎西在藏语里动用了何种技巧,把原本羞涩静默的卓玛逗得如此开怀。

扎西心细,善解人意。在藏北草原,我们看到牧民家,就说进去喝酥油茶吃糌粑,扎西已悄没声息把自带的糌粑袋和风干牛肉拎进了屋,那个中午我们就是吃他兑水一次次搓揉捏成坨的糌粑充饥的。后来我想,扎西粮草齐备,是不是防着哪天万一被“欺负”了,以免后顾之忧。在玛旁雍错,看大家取圣水,扎西转到远处湖边找来几枚黑石子,放入瓶内说,这样水不容易发臭。对我们尚且如此,对女性他就更是体贴有加了。在霍尔巴乡路边姐妹帐房茶馆,18岁的小学六年级女生尼玛拉姆告诉我们,喜欢藏族传统服装,穿便装只是为了做事方便。魏兄瞅准时机开口让她换一身来拍更好看。她二话不说就到路对面不远的固定居所取来件无袖大襟藏袍,套上身正要往背后缠系腰带,扎西赶在姐姐之前已经绕到其后,为之一圈圈系好。

看扎西的举动,我当下暗忖,凭其表现,进阿里前一晚,他一定循循善诱摆平了两个妻子间的小摩擦,使她们又和好如初了。

很多时候,遇上藏人,我们想了解情况、访谈拍照,总是扭头对扎西道,你跟他(她)说说。扎西回回都顺风顺水把事情办周全,屡试不爽。

回想去年上高原,看风景避藏胞,浮光掠影是肯定的,缺的就是扎西这样的角色。他引导我们进入了藏胞的日常生活,并让我们有所感悟,在我们眼里算得上是一位称职尽心的民族文化交流使者了。

在某些场合,扎西不仅审时度势,还颇富责任感,那一本正经的表情,起码具备乡镇一级干部的素质和水平。在日土县德汝村,扎西坐在生病老人床前,帮着我们关切询这问那,很有点当年孔繁森下乡访贫问苦时边上陪同的样子。在聂拉木县门布乡的一处河滩上,我们凑起的400块钱也是集中到扎西手上,再由他转交给藏族老汉。扎西双手捏着钱,面对围成圈的藏民,用藏语讲了一通话,满脸郑重其事的神态。当时,看那老汉和众乡亲的面部表情,我就想,扎西在藏语语境中除了我们的美好祝愿外,该不会添油加醋,把这种民间个人行为升格为政府的概念。

扎西显然是个纯正的佛教徒,记得聂拉木赴“珠峰”的早餐,大家一样要了豆浆和一盘包子,刚咬了一口,扎西忽然吐了出来。事后才说出门在外险些忘了,今天是每月一天吃斋敬佛日。为此,我们也不敢像去年那样,在餐馆逮着机会就点高原冷水鱼,因为扎西从不去动它。

同伴范君对藏地佛教早有关注,途中讲述了不少藏传佛教噶举派祖师之一的米拉热巴修行故事,很是精彩。此行立誓要在圣湖湿身沐浴,我为其执著感动,就是临风解得了罗衫,那冰川融水怎么上得了身呀。扎西听后,脸部表情有点死板道:只有印度人、尼泊尔人才在圣湖里洗澡,我们藏族人从来都是转湖。等我们在玛旁雍错湖畔看到那一堆堆燃烧后的炭灰和一团团弃衣,搞得像恒河岸边的火葬台那样,倍感恶心。范君也没去违忤扎西嘴中的习惯,偃旗息鼓了自己的念头。

抵达阿里狮泉河镇,终于洗上了澡,身心轻爽,有条件有闲情围坐在一起泡功夫茶。我们这些都有十万安全驾龄的人把扎西行车特点总结为沉稳有余,即险路操作到位,路况好也一视同仁,老被人超车,褒中有贬。其时只是说说,我们也不赶路,照着路书内容按图索骥,一站站推进,前面后面一样看人望景。况且始终没因此误事,在高原上赶过一回夜路。辽阔空旷的茫茫草原,交汇的车真没几部,也没因此当上吸尘器。

神山大本营塔尔钦东出时,聂君的“高反”症状尚未消退尽,看路况也平直好走,我们以此为由,劝说扎西交权让聂君开一小会儿,岂料开始嘿嘿笑着的扎西,听我们反复讲着,忽然一脸正色道,这是A牌车,不能出问题的。A字牌是藏地旅游车,为了安全不得让未取得资质的人掌握方向盘。扎西嘿嘿憨笑的招牌后居然还有这等呆板教条,让去年在川滇藏线上驾车水平能和青海专业师傅媲美的聂君英雄无用武之地。

前往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吉隆沟必定要翻越马拉山,没完没了的盘山路让人感觉就是塞在腹腔里的肠子,纠缠复叠不休。大家看到沟里一条泛白的捷径,一辆辆车从那里取直吐出来,就以为像藏北草原一样,便道捷径众多,条条道路通罗马,建议扎西何不也往那里走走。扎西不予理睬,也不“嘿嘿”了。过了一阵才说,下山的车才能走那条道,那里的路不安全的。在没有交警缺少警示牌的高原,藏地司机都自觉自愿、恪守职业道德,从不去动越雷池半步的念头。

赶巧修筑新路,沿途尽是工地。一个拐弯处,扎西看前方烟尘扬起,估计有来车,就地往垒满石块土堆的路旁插入刹住,让出道来。岂料,对面出现的卡车司机停车探头看了看,朝扎西右边比划了几下。扎西没有二话,重新启动,倒车转舵,再往右边空地开去。如此这般,留出的路当然更为宽敞、便于通过。

拥有东西方参照系的魏兄应该是静观了多日,憋不住开了金口:我有一种感觉,西藏的司机最能和欧洲接轨。

这可是极高评价。怎样开车就有怎样的人品、怎样的素质。记得几年前在澳洲,即便是绿灯,看还有行人通过,车都是在斑马线后趴下来,一个个弃权抢道。

高原司机总是礼让在先,为对方考虑。看路差道窄便主动停住等候交汇,受益车辆通过后会鸣笛致谢。后车未按喇叭提示,前面货车已主动挪道。有回失灵了,车里正议论着,挨近透过粉尘一看,却是渝牌,这样就正常了。

记得从札达县出来,再次翻越阿伊拉日居山脉时,一长溜工程车队坏了车头,堵死,扎西距其十余米靠边熄火等候。

过了一会还不见动静,高反不适的聂君对扎西道,你去和他们讲讲,就说车上有人生病,看能不能让我们先过。

扎西的脸露出了少有的不情愿,应了句:人家可以就会让你的。

这样说着还是下了车,等我也尾随上去,帮他讲出这样的话时,工程车的藏族师傅说,很快,再5分钟就好。

在工程车启动挪边时,其他藏族司机双手比划着,指示扎西安全通过,之后才上驾驶室启动开拔。

定日县直奔拉萨的最后一天行程里,平坦的219展示着国道一流水准,尽管如此,依旧是限速路段,生命线居安思危,它承受不起哪怕是微小的事故。骤然间,一辆警车鸣长笛飞驰而出,骑在黄艳艳双实线上,车载阔音器回荡起急促声音,靠边靠边;副驾上一警察伸出上半身,冲我们这边舞动手臂,停车停车。警车不管不顾一掠而过,我还真担心他们超速挨罚哩。

我们的车靠在路边缓缓滑行,扎西嘴里吐出两个含混音节,短促的。

魏君听明白后笑起来:扎西师傅终于生气骂人了。

扎西真是好脾气。昨天下午,从樟木爬坡出来,在百来米的修路单行路段,扎西已经把车开到了三分之二处,坡上一辆司法警车旁若无人拱下来,对峙了一下,扎西面无波澜,还是盯紧左边的悬崖倒车退下。我们一百个不情愿,八只眼睛齐向来车车窗内行“注目礼”,后排座果然有位正襟危坐的女首长。

今天,我们巧遇的是第六批赴阿里援藏车队。在艰辛卓绝的阿里高原一干就是三年呀,那全心全意的工作甚至可能是要用性命换来的。在藏胞扎西心目中,全被那台警车抵消了。作为旁观者,又是汉人,我痛心于其间的残酷。

我们早就相约预谋,在拉萨多留一天,买些礼物到扎西家里拜访一下,除了礼数,还想切实感受一下这位和我们同吃同住了近20天的藏族司机的生活情状,可是前一天路上扎西接到再赴珠峰任务,如意算盘落空了。

范君喜欢上了扎西,这条路线他留有很多憧憬,明年企盼复行,他要了扎西名片,还找他掌舵开道。

离开拉萨前,小曲解开了众人心头疑惑:不是扎西有两个老婆,是扎西四兄弟一起娶了两姐妹。

这是藏地源远流长、迄今犹存的民族习俗,对异族特别是心存探密的猎奇者,他们不想多说,我们也就不好多问。知道扎西在藏语里是吉祥的意思,也就很知足了。

责任编辑: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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