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短篇小说)
2014-09-21此称
此称
央楚出生时,她老爸把她裹在一块羊皮袄里,走了半天到寺院,请老活佛为她赐名。老活佛在墙根晒太阳,一中年和尚为他撑着伞,老活佛和中年和尚在讨论轮回。老活佛说:“因果,是个很渺远的东西,你此生种下的因,可能在很多劫后才能感到果;因果也是很迅捷的,你现在种下的因,可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收受到果……”。有十多个小和尚在寺院边的空坝子上活蹦乱跳,其中有两个小和尚因为玩游戏时发生肢体摩擦而起冲突,在坝子边的泥沼里打了起来,两个小和尚抓住彼此的耳朵不放,之后滚翻在泥沼里,弄得小袈裟到处是泥水,老活佛远远看见打架的两个小和尚,指示一个中年和尚过去摆平,中年和尚是两个小和尚的经师,当他一走过去,两个小和尚立马放开对方的耳朵,若无其事的蹲在坝子上,中年和尚一把揪住两个小和尚的小耳朵,把他俩拉到坝子中央,罚他俩在那里站上一下午,两个小和尚顶着炎炎烈日,汗涔涔的站在那里,小耳朵和小脸蛋越来越红了。正在此时,央楚的老爸背着她,穿过坝子来到活佛跟前,央楚老爸先把小婴儿放在石墙边,向着活佛磕了三个头,而后从胸襟里取出一条哈达,放在活佛的座下,又双手合十轻轻退到一定距离后,跟活佛说明了来意,他是来为小婴儿取名的,活佛得知来意后,用右手掌抚摸着小婴儿的头和下巴,随即说:“就叫斯那央楚吧,一切人间福泽和运势都将汇集到她的生命里。”央楚的爸爸异常激动,还请活佛算卦,看看是否还要为小女的新生命做点什么法事,活佛把捻成扁形的佛珠放到右手指头上,闭上眼掂量了许久,然后慢吞吞的说:“法事就不必啦,回去请在家居士念108遍《度母经》,”央楚老爸背着她兴高采烈回家了。他离开暮色下的老寺院,回去准备为女儿的生命洗礼了,当这些都做完后,央楚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污点和罪恶,她可以像一张白纸,飘在尘世的轻风里。央楚老爸离开寺院时,两个打架的小和尚罚站到点了,双双瘫倒在坝子上,从更远的经房里,传来中年和尚们集体诵经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力,能渗进每一个空阔苍凉的生命里。这个寺院里只有20多个和尚,很久以来,这里的和尚只懂念经,对经文的内容一概无知,他们把一天的时间分为好几个时段,早上起来要念哪个、中午要念那部经,晚上要念什么都一清二楚,当他们把那些大部头经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后,会背着手在寺院的围墙边踱步,似乎有一种东西正在他们的心底里萌发着,让他们的心气强大到能够俯视寺院下方的小村庄,他们坚信埋头苦读的功德,能消解信众和自己的一些无法规避的生命盲区。
那是22年前,1991年,冬天的事。
央楚跟很多乡村小孩一样,像一株顽强的藤苗,在泥巴和阳光里长大成人。小学毕业那年,她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没能到县城读中学,为此,开学那天,她在家里哭着打滚,她家人也懒得再去安慰她了,为她准备的一个硬皮手套和一把砍柴刀放置在门后的架子上,她哭到半天后只有声音没有眼泪,而后把入学通知书拿出来,放到火坑上,那些方格里的分数,以及下方的入学事宜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了。她接受了这个现实,把村里干活出色、团结邻里的人作为自己的榜样,向着他们的足迹,使劲向前。她在妈妈和哥哥的带领下,渐渐对所有农事程序熟稔于心了。两年后,她的为人和干活能力在村里出了名,她成为村里未娶男孩们的女神,纷纷怂恿自己的家长前去提亲。头几年,央楚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每次有提亲的人来,没等人家开口,她就婉言拒绝。
直到一年秋天,央楚割完田间的麦子,一回到家就看见一位叔叔,他是村长,央楚在村长和她家长的说服下,终于答应嫁给村长儿子,村长儿子和央楚是小学同学,叫阿勇,他两在读书时,经常在回家路上打架,4年级以前,每次都是央楚让阿勇哭,后来央楚就软了下来,阿勇在路边一喝,她就逃之夭夭。
亲事答应后,两家立马张罗婚礼,组建送亲和迎亲队伍,在初冬时的一场小雪里,一群人在哭声和笑声里把央楚送到阿勇家。央楚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家了,但她还是属于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和石头。
央楚在阿勇家很快适应了,她和阿勇背着铁锹、砍刀、麻绳走过春夏秋冬。2007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叫忠勇。忠勇被裹在一块花布里,被央楚和阿勇随身携带到田间地头,慢慢长大着。
2008年,央楚把家里的猪喂完后,感觉身体很不舒服,那时阿勇在另个村子帮人盖房,央楚把家里的2000元揣在兜里,和阿勇家人说要回老家几天。她走出村子。站在那条少有车辆来往的公路边。她回头看时,一股旋风卷着尘土朝村子奔去了。
央楚走后的第九天,阿勇从另个村子回到家,一进门他家人和央楚家人都在家里坐着,看见阿勇进门个个都不理睬,阿勇一下慌了,以为家里死了什么人,问清楚后才知道,央楚不见了,她那天说回老家是骗人的,根本没有回到老家,全村人都问了,谁也不知道央楚去哪了。阿勇跑到卧室时,发现放在皮革钱包里的2000元不见了,他瘫坐在木床上,似乎可以知道一些结果了。他来到两家人面前,说央楚可能跑了,我的2000元都不见了。央楚爸爸怒目圆睁,对着阿勇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她能跑去哪里呢?还不快去找,”于是两家人和亲戚,在小小的村庄附近找了4、5天,依旧没有下落。央楚的爸爸实在没辙,又走了半天路到寺院里,请活佛算卦,活佛说:“到山顶上烧个香,”于是央楚爸爸每天到村子上方的山顶上烧香,一直烧,直到一年过后,央楚还是没有消息,她儿子忠勇却开始学会说爸爸、爷爷了。
央楚的爸爸焦头烂额地想,都想不出女儿到底去哪了,他想到传说中的隐形村庄,村子对面的森林里,有一座隐形村庄,住着90多户人家,家家都很富有,但世间人看不见这个村庄,但人进入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时,会进入这个空间,之后就会被隐藏在这个村庄,变成那个村的一员。于是央楚爸爸每天来到森林边上烧香,哭喊着求他们把女儿放回来。
而两年过后,阿勇却没有多少悲伤了,他认定央楚是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2000年时,因为修建通乡公路,施工队来了很多外地人,有些甚至来自村人根本没有听过的地方,有四川的、重庆的,村里的好多单身女孩都被她们带走了。阿勇经常在夜里想:“说不定那时央楚有跟其中一个有过沾染,甚至有过约定,然后就跑了。”这样一想,阿勇越难抑制内心的怒火,他想发泄,但不知道怎么发泄,他只有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更多的村人,内心才感到平衡一些,现在,央楚是这个村里的谈资了,人们在茶余饭后,或在田间地头,甚至过年时都在谈论央楚,很多人说:“哎呀,央楚长得也还可以,肯定是跟一个外地人跑了,说不定再过几年,会带着一个孩子贱贱地回来呢。”央楚的爸爸很少讲话了,他只是一有时间,就来到那片森林前,求隐形村庄的长老们发发慈悲,把女儿归还过来。
央楚的儿子阿勇开始学会讲话了,很多时间他都和阿勇睡在一起,有时候他问爸爸阿勇说:“妈妈去哪里了?”阿勇对他说:“宝宝,你没有妈妈,”于是忠勇开始对家人和村人理所当然的说:“我没有妈妈,”村里一些年轻人开始逗他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阿勇把央楚的衣物和饰品盒子放到自家对面的山洞里,一个很黑很黑的山洞,在路边,要爬上几米,里面很黑,听说以前一个麻风病患者,被村人放逐到此洞。他把关于央楚的一切放在这里。
阿勇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叫卓玛,他俩开始秘密约会,过不久阿勇跟家人说要娶她,家人也答应了,卓玛也答应了,在一个黄昏,卓玛被接到阿勇家,没有办婚礼。卓玛比央楚逊色多了,干活也没有央楚带劲,但她能答应嫁给一个有过婚史,而且有孩子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每当干活回家睡觉时,阿勇搂着她的胳膊,让忠勇睡在中间,对忠勇说:“你只有一个妈妈,就是卓玛妈妈,”阿勇想,村里人多口杂,以后忠勇可能会知道他真的妈妈,那时他就给儿子说亲妈妈是个坏蛋,抛弃了你和我。永远不能让他对央楚有一点点的怀恋之心了。现在,央楚家人和阿勇家人反目成仇,都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不过村里百分之80的人都被阿勇说服了,都一口咬定央楚是和别人跑了,只有央楚家人和一些为数不多的亲戚,还觉得央楚一定是被隐形村庄带去了。肯定在森林里,在那座看不见的村庄里。
有一天,阿勇家的奶牛丢了,中午还在家门口吃草,晚上就没有回来,阿勇赶忙跑到山上找牛,找遍了很多山都没找到,连个牛蹄印都没找到,他走遍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打听,也没人见过他家的牛,到最后一个村子时,阿勇见到一个哑巴,那哑巴知道他是谁家的,哑巴一见到到,咿咿呀呀叫着奔向他,开始跟他打起手语,这哑巴还不是一般的哑巴,右手掌瘫了,打起手语很让人费解,他对着阿勇咿咿呀呀很拼命地打着手语,他倒在地上装死,又起来,阿勇觉得牛应该是死了,哑巴应该看见牛死了,他对哑巴说牛死在哪里,哑巴使劲摇头,又倒在地上装死。哑巴用手指向阿勇村子的下方的大江,然后又倒在地上装死,阿勇知道了,他跟哑巴说谢谢,哑巴露出少有的轻松笑容。
阿勇走到村子下方的大江边上,还是没有找到牛,连个牛蹄印都没有。阿勇想,哑巴就是哑巴,最不靠谱。
这之后,每次去哑巴村子里,阿勇见到那个哑巴都不理他,而每次哑巴都会前来跟他打招呼,并咿咿呀呀说着很多阿勇没法理解的话,哑巴可能有思想,甚至有很好的思想,但都被声带禁锢了,哑巴就是哑巴,还不如少点想法和叙述欲望。
现在,阿勇根本想不起央楚了,央楚根本伤害不到他,他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奶牛,多好的一只牛啊,家里的酥油都要靠它呢。阿勇猜想,牛会不会是被一家下流的人家宰了悄悄的吃了,不然不会这么闪失,但村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也应该没有这么坏心眼的人家,阿勇想到传说中的隐形村庄,但他随即回过神来,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玄的事情。
有一天阿勇到田里锄草,看见好几个村里的农人,歇息时他们坐到一块,聊来聊去又聊到自己的奶牛,村人纷纷聊阿勇家的奶牛,有人说奶牛可能是被邻村的人偷走后宰了,宰了后放在家里悄悄吃,皮毛和牛角可能挖了8尺深洞埋了,这样谁也不知道是他们偷吃了这个牛。有些说,现在通公路了,奶牛可能是被外地人装上车子带走,卖到县里的屠宰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老一点的村人建议阿勇到山上烧香,牛可能是被隐形村子收留了,烧个香多求求隐形村子,牛可能会比以前更膘肥地回到你身边哩。说来说去,反正牛是找不到了。阿勇也懒得再去费心,他想:我这人怎么这么倒霉,连牛都和央楚一样这么没心没肺的走失了。这是他很多年后,第一次想到央楚。他老婆卓玛和儿子忠勇手牵着手站到楼顶,喊阿勇回家吃饭。阿勇丢下手里的锄头回家吃饭去了,他回到家里时,在家门外的空地上看见一个盒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他几年前放到黑色山洞里的盒子,是央楚的,里面装着一些廉价的饰品,有塑料做的耳环,铝制戒指和发簪,还有几串5、6元钱的塑料项链,阿勇正在定睛看着时,儿子忠勇跑出了,大喊着说:“爸爸,这是我找到的,里面有很多玩具”,阿勇还没看盒子里面的东西,就把忠勇痛打一顿,忠勇哭着打滚,感觉很莫名其妙,他越哭,阿勇就越狠命打他。后来卓玛出来,骂了一顿阿勇,把忠勇紧紧搂在怀里,不让阿勇打了。
那是个很安静的夜晚,卓玛在家里的神龛上点了一盏酥油灯,小忠勇的脸蛋显得疲惫不堪,他哭累了,而阿勇的脸色也平静下来,在酥油灯闪闪忽忽的光焰里,一家人像是一幅画。月亮悄悄的从山顶升起来,柔柔地照在寂静的村子里,阿勇把家门口的盒子抱进卧室,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照到阿勇的脸色,也照到盒子上,他觉得是该放下这些恩怨了,然后轻轻打开盒子,把廉价饰品一一摊开来,从盒子的左侧,他找到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他一看就知道是央楚的笔迹。阿勇把纸在月光下缓缓打开。开始艰难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阿勇:
你和忠勇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这几天,每次我想到你两个,都会揪心的疼。我爱你们,你们是我的全部。下面我要说的,你可能会接受不了,但你必须接受。我鼓足所有勇气才写的这封信。
10月23号,我拿了家里的2000元,搭乘一辆货车到县里检查身体,医生告诉我得了癌症,我当时在医院就哭了,自己一个人,当天晚上我住在县里的一个旅馆里,哭了整整一夜。我被告知已经是晚期,不出意外的话,会在9个月后离开这个世界。
10月25号我又搭一辆车回来,但我没有走那条大路,我是从村子后面回家的,我穿过很多灌木丛,那里没有路,我害怕别人发现我,我从村子后面的山上走过来,我看见我们家了,你在邻村,本来我想到邻村见见你,然后再回去,但有一股力气正在催促我,我感觉我正被牵着走,我在傍晚时分走进我们家,那时你爸爸和妈妈都在田里忙着,只有我儿子忠勇睡在家里,我看见他的脸时,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抱着他整整哭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我就写了这封信。
我要走了,我不想躺在家里让你看到我难堪的样子,我决定跳进村子下方的那条江里,我刚开始这样想时有点怕,但现在不怕了,我看见很多人,在我要走的路上跳着舞,唱着欢快的歌,我现在只是舍不得你和忠勇,离开你俩,像是被剜去我的两只乳房。
我要走了,亲爱的阿勇,我爱你,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还能做你的老婆。
我去跳江,没有谁会知道,我会悄悄地离开村子,不过村子下面的山上,邻村那个哑巴在放牛,希望他不会看见。
爱你的老婆央楚
2008年10月25日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