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记事
2014-09-20李广生
◎李广生
乡间记事
◎李广生
坐 席
席,分红席白席,红事红席,白事白席。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只要一个人撒丫子出去,不消一袋烟的工夫,整个村子就会攉弄起来。
当然,和白席相比,红席喜庆,热闹,也更招人儿,随个三块五块的,一家人倾巢出动,就当下馆子了,大嘴小嘴油汪汪的。
席,其实从前一天就开始了。办事的在村子里背着手走上一圈儿,支客的、掌勺的、烧火的、跑堂的,还未等吩咐,早就操起家伙,噼噼啪啪地围拢过来。支客的,村子里就那么几个人,大嘴巴,哑嗓子,耳朵上夹着几支烟,两只大手上下翻飞,嘴里不时冒着粗话,觉得还不过瘾,便抡起腿朝着动作有些慢的屁股象征性地踢上一脚。被踢的屁股愣了一下,支客的再跟上一小步,作踢腿状,屁股这才恍然大悟,嘿嘿一笑,屁颠儿屁颠儿地逃远了。
头脚儿赶到的人,甩开膀子在院子里挖坑立杆支棚搭灶;后脚赶到的人,一溜烟跑到前后左右邻居家打场子摆桌子,碗筷杯盘就地取材,不够就出去借,但要做好记号,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菜买回来了,几个打下手儿的不用吩咐,即刻围拢过来,一边唠嗑,一边择菜,洗菜,切墩,弄得板板正正。烧火的,做饭的,吵吵把火儿的,熊熊的火光把一口大铁锅舔得滋滋直叫,院子里热气蒸腾,氤氲着年一样浓浓的幸福。
第二天的席准备得差不多了,掌勺的便会掂掇几个菜,都是猪下水,好嚼货,如大肠头了,猪肝了,猪肚了,猪肺了,猪尾巴了,大马勺一颠,整个村子便香香臭臭起来。之后,十几个人围拢在一盏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200瓦的白炽灯下,高粱小烧一端,滋滋啦啦,直喝得鸡鸣犬吠,月朗星稀。
第二天,天刚放亮,三五个喇叭匠子,便会鼓起腮帮子,嘀嘀哒哒地吹起欢快的曲子,什么猪八戒拱地了,步步高了,送情郎了,直吹得老光棍们两眼放光,大姑娘小媳妇眼泪汪汪。
鞭炮响过,喇叭息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席便开始了。先上冷菜,再上热菜,双数,八个,十个,或者十二个。冷菜,有白菜粉条拌的凉菜,盐炒花生米,干豆腐裹肉的千子,白面炸的干果;热菜,蒸的,炖的,炒的,鸡鱼肉蛋,桌子上鲜亮一片。
席的主桌一般安排在办事的家里,清一色的婆家人或娘家人。每桌都有一个主陪,有头有脸的,村长了,会计了,或者镇上县上的干部了,不但能说会道,还必须有酒量,七八两,或者一斤以上,喝多了不能失态。酒桌上的较量,其实就是婆家娘家两家人的较量,较量的结果将会在村子里流传很长时间。无论哪一方败了,都会在村子里沦为笑柄,新郎或者新娘很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其他的席,基本上是大人和大人一桌,小孩和小孩一桌。大人们吃吃唠唠,延续的时间比较长,菜也吃得轻一些。孩子们则呜哇一片,摩拳擦掌地准备搂席。上来一个冷菜,盘子刚落桌,便被几只脏兮兮的小手抢得精光,手慢的,只能看着盘子底儿了。热菜上来了,也是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便没了踪影。时间久了,一些孩子便不愿和那几个眼快手疾的孩子坐一桌了,坐一桌就什么都吃不到了。
人多桌少,一次坐不了那么多人,于是便分悠儿。坐头悠儿的老早就把座位占了,坐二悠儿三悠儿的只能饿着肚子眼巴巴在一旁等了。头悠儿的刚抬屁股,二悠儿的即刻挤上桌来。有嘴馋的,吃了一悠儿回家换件衣裳拉泡屎,再跑到另一桌等下悠儿。
席的后方,掌勺的,烧火的,做饭的,跑堂的,水米不打牙地忙碌着。跑堂的大多是年轻人,箭步如飞,手托一个木制方盘,肩上搭一条毛巾,风风火火地跑着,一路喊着“让一让,别油着”,脸上挂满了汗珠。看见搂席的孩子则轻轻地掐一下脸蛋,少吃点儿,一会儿不怕放屁油裤裆呀,说得一桌的孩子哄地一下子笑了。
烧火的大多是村子里的光棍,眯着眼睛,咧着嘴巴,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兴奋的。几个灶一个人烧,东一头西一腚,忙得不可开交。记得当时村里有一个叫大驴的老光棍,平日里脾气火爆,但烧起火来,却是不紧不慢,火候拿捏得极有分寸。这一烧便是二十多年,许多人家的红事白事,大驴都是当仁不让的火头军。
做饭的,都是一些良家妇女,过日子好手,一把铁锹,像馇猪食似的摆弄着一大锅高粮米饭。米多锅小,不好翻身,弄不好就会串烟糊底,但良家妇女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大锅香喷喷的高粱米豆饭便会端上桌来。
每次坐席都会有一些乐子事。一次村里的一个叫周立志的人喝多了,一旁的人见势便问他老王家小媳妇怎么样,是胖还是瘦,周立志眯眯瞪瞪地说,那小娘们儿太硌人了,硌得我胯骨疼。原就认为周立志和老王家小媳妇有一腿的村人们于是更加笃信,周立志和老王家小媳妇不仅仅是有一腿的事了,说不上已经有多少腿了。还有一次,是白席。我姥去世,天还没亮,二舅便敲我们家的窗户,爸和妈穿上衣服,急匆匆地往外走,这时睡得正香的二弟突然从被窝里跳出来,大声嚷着,我也要吃席去,结果被妈臭骂了一顿。姥出殡以后,二舅家准备了几桌饭,二弟流着哈喇子,远远地望着。原来前几天二弟和二舅家的小石头发生了一场冲突,动了手脚,小石头记恨在心,虎视眈眈地站在大门口,拦住了二弟的去路,这席二弟愣是没坐成。
席坐完了,办事的便将剩菜剩饭以折箩的形式,分配给前后左右邻居家。折箩的味道,是油盐酱醋混合在一起极其泼辣的气息。里面大多是冷菜,幸运的话能翻出千子和花生米,有时也能寻到一块猪肉鱼肉来。大半盆,五六口人,只消一顿饭的工夫,便见了盆底儿。于是又开始咽着唾沫盘算,过些日子村子里又该有哪些人家要娶媳妇嫁姑娘了,又该有哪些人家的老人快不行了……
找宿儿
小时候,愿出去找宿儿(宿,东北方言,xiu,三声;找宿儿,出去找地方睡觉的意思)。
平日里家里来客人,或者年根前儿家里发黄米面蒸豆包,一铺大炕摆着一排大缸,余下的空间只能挤下三四个人,于是我就要出去找宿儿。
找宿儿,无外乎前后院东西院邻居家,亲属家,还有爸的学校。如果想睡得舒服些,就去爸的学校,天高地远的,没人管没人问。一个与我同龄的家伙——老吕家大黑屁股,一个人常年占据着一铺大炕。大黑屁股刚读了四年书就辍学了,在家里闲得屋脊六兽的,便替他爸打更。平日里孤家寡人,只有一台勉强能收到两三个台的破旧收音机,在漆黑的夜里吱吱啦啦地响着。我去了,大黑屁股顿时兴奋起来,就像老百姓等来了八路军,啊啊啊地叫着,一溜小跑出去,一捆捆地往屋里抱柴火,把大炕烧得滚热。如果坐的时间久一点,差不多能把屁股烤熟。烧完炕,大黑屁股便黑脖子黑脸地脱掉衣服,光着黑屁股在炕上蹦来跳去。见自己蹦来跳去的也没什么意思,就开始骚扰我,嘿嘿地淫笑着,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于是我条件反射地抱膀缩成一团,一条大窟窿小眼儿的裤衩昭然若揭。羞得我恨恨地骂上一句话“大黑屁股,真缺德”,再一把将被子夺过来,结结实实地压在身底,把自己裹成球状。这时大黑屁股再蹦跳过来,咬牙切齿地拉扯我的被子。毕竟我翻蹄亮掌躺在炕上,没有着力点,因此很难把持,有时竟然连被子带裤衩一起被大黑屁股扯掉,于是大黑屁股便两眼放光地瞧着我又瘦又小的下身嘿嘿地笑着。这时的我不再顾忌更多了,光着身子去追大黑屁股,抢夺自己的被子。如此反复,一直到双方筋疲力尽,才呼哧呼哧地躺下,伴着窗外凌厉的风声和吱吱啦啦的收音机慢慢睡去。
当然,如果想借着找宿儿的机会顺便出去混些吃的,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前后左右的几个邻居家,还有二舅家,我都去过,有几次正赶饭时,屋子里菜香四溢,使劲抽了几个鼻子,可是大人小孩都黑着脸,让也不让,只听得炕上一家人筷子和碗盘的叮当撞击声,以及舌头和嘴巴的吧唧声,只好咽咽唾沫,在一旁低着头玩起了手指头。二姑家和爷爷家也去过,情境正好相反,于是天刚擦黑便迫不及待跑了去,赶上饭时,还没等人家让呢,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外屋,从碗架子里翻出一只碗一双筷子来,墩墩实实地盛上一碗饭,再盘起腿大模大样地坐在炕上,叮叮当当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有时也会赶上二姑家烀猪食,一个大个儿的铁锅,里面堆满了秋收时筛选出来的个头儿稍小一些的土豆和胡萝卜,待大铁锅沸沸腾腾地开了,焐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从蒸腾的热气中挑选出几个个头儿稍大一点儿的土豆胡萝卜,三下两下剥去皮,香香甜甜地吞咽下去。之后,再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和几个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拍钉子,滚铁圈,你追我赶,好不热闹,这时候不用再担心爸妈扯着嗓子喊我们回家了,更不用担心爸妈你一句我一句耳朵磨出茧子的训斥了。于是便想如果能天天出去找宿儿,天天这样,那该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情呀。
如果赶上找宿儿的时候大人不在家,就更热闹了。几个半大孩子炕上地上跑来跑去,又蹦又跳,一会儿猫捉老鼠,一会儿躲猫猫,一会儿住家看狗,把东西弄翻打碎,把土炕蹦塌,那是常事儿。
有时,二姑父和爷爷高兴了,便会一边咔咔地嗑着瓜子,一边口若悬河地给我们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个时候,乡下的夜出奇的静,天也出奇的黑,除了远近几声凄怆的犬吠,再无其他任何声响。天与地、人与妖离得竟是如此的近,漆黑的梦里,有的时候真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个是人哪个是妖。于是,我们一个个被讲得口干舌燥,毛骨悚然,后半夜只能蒙着脑袋,惊恐而幸福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还可以睡个回笼觉,如果有好吃的,就再在人家蹭一顿,之后抹着油乎乎的小嘴,一溜小跑回家。赶上家里也做好吃的,就一口咬定没在别人家吃,于是再爬上炕,盘起腿大模大样地端起饭碗,在爸妈和弟弟们疑惑的目光中美美地吃上一顿。
长大以后,渐渐感觉找宿儿于己并不是件很光彩的事情。因为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我逐渐体味出为了出去找地方睡觉而低头求人的尴尬。于是家里再来客人或者蒸黄米面豆包的时候,就坚决让弟弟们出去找宿儿,尽管他们沉着屁股极不情愿。
如今,无论城里还是乡下的人再很少走动了。即使家里来了客人,几铺大炕或者几张大床,住下十个八个人不成问题。如果不愿在家住,大不了出去到宾馆开几个房间。因此,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如今找宿儿这个词儿已经濒临灭绝了。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时代的悲哀,我说不清楚。
家里来客
小时候,最盼望家里来客(qie,三声,东北方言,客人的意思)。来客了,爸妈便会跑东跑西弄好吃的,我和弟弟则攥着一块钱纸币,一溜小跑,去镇上供销社买一块钱一斤的散白——一元糠麸。一只玻璃瓶,用一截一寸来长的苞米瓤子塞着,里面清清凉凉地盛着一汪神奇的液体。这液体能让人面红耳赤,胡言乱语,神魂颠倒。
对于这种液体,我等是深恶痛绝的,因为爸喝起来就愈来愈不像爸了,喝多了不但和妈狮子一样怒吼,还经常翻小肠儿倒腾过去的事儿踢我们屁股。
但即使这样,我们仍希望家里来客。来客了,柴火旺盛,锅灶热气蒸腾,整个院子都会飘满酒菜的香气,浓郁,缠绵,铺天盖地。这时候便有左邻右舍投来艳羡的目光,老李家来客了。因为客一定是地位高于我们,或者年岁较长,或者居住较远,且很长时间没有联系的人。来客了,就说明我们家不死性,好走动,有人气。
有客自远方来,当然笑脸相迎,酒肉穿肠,因此对于馋虫满腹的我等,也是改善伙食的一个美好契机。
那个时候,人们的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都馋。
每次上学放学从镇上的饭馆路过,我总要先屏住呼吸,再大口吸气,于是咄咄逼人的香气便往肺管里蹿,然后在全身荡开。那是豆油、猪肉和葱花在一起爆锅的一瞬间发散出来的,那是骨酥肉烂之后揭开那个油渍麻花的铝锅盖发散出来的,那是各种神奇的调料充分浸润洋溢之后发散出来的。吸着吸着,突然竟莫名地悲哀起来,唉,不知什么时候能美美地坐到馆子里,饱饱地吃上一顿。对了,吃之前一定要饿上三天三夜,把老肠子和老肚子都倒空了,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吃菜,直吃得沟满壕平,直不起腰,走道儿都有些费劲,然后再倒在家里睡它三天三夜。
路过的还有镇上菜市场一间颓得几乎要散架的土屋,一个腿脚有些不好的男人整天斜在窗口围着一口油花翻滚的大黑锅炸年糕饼。年糕饼圆圆的,被油浸得金黄灿烂,一毛钱一个。可惜从那路过无次数,哈喇子也流成了河,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终究没有吃过一个。
而一墙之隔镇政府的食堂里,每天都会钻进钻出一些把白衬衫扎到裤腰里的肥头大耳的人来,剔着牙,打着饱嗝,酒肉正在他们浑圆的肚子里幸福地睡觉呢。于是便有一些跟屁虫似的孩子,一边跟在白衬衫的屁股后面跑着,一边大声喊着“大米饭,炒鸡蛋,撑得王八可地转”。王八是没有转,倒是馋得我们转回家寻吃的去了。
家里妈忙得正欢,一会的工夫,四碟小菜便隆重上桌了。一张八仙桌,爸和客一左一右,先咂一口酒,吃一口菜,唠几句嗑;然后再咂一口酒,吃一口菜,唠几句嗑。妈扎着围裙,一边严肃地盯着桌上的酒菜,一边透过里屋与外屋之间灯窝的玻璃,冷冷地望着抓耳挠腮的我们。
在此之前,妈先用商量后用严厉的口吻让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可是我们的心思已经长在炕上那张桌子上了,确切来讲,是长在桌上那四碟小菜上了。我们一边眼巴巴地透过那块雾气昭昭的玻璃,看着爸和客的筷子忽上忽下地运动,一边掂量着剩下饭菜的可能。
这时我们最喜欢有身份,或者有眼力见儿,或者肚子里不缺油水的客了,吃不了一会儿,便拍拍屁股走人。最烦的,就是没有身份,没有眼力见儿,肚子里和我们一样清汤寡水的客了,不但喝大尾巴酒,没时没晌,而且还是菜耙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留给我们的只是杯盘狼藉。
这次,客和爸拉的战线实在太长,从天光大亮一直喝到勺舀星都出来了。望着沉沉的夜幕,嗅着浓烈的菜香,被饥饿和馋折磨得困兽似的二弟,终于把持不住,趁着妈在外屋忙碌的时候,偷偷摸进里屋,然后突然抓了一把盘子里油乎乎的鸡蛋转身便跑,而且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气得妈几步撵上去,一把抓住二弟的胳膊,狠狠地拧了两把。二弟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口吞咽着油乎乎的鸡蛋。那场景,既让我恐惧,又让我羡慕。
现在,桌上的四只盘子已经空了三只,没空的盘子里隐约着一条鱼,上面的部分已经被爸和客吃光了。正想着客走之后鱼的另一面儿如何平均分割呢,却听客大舌郎唧地对爸说,哥,帮一下手,咱俩把鱼滑过来(翻过来)。忍无可忍的我终于爆发,几步蹿进屋内,叉着腰眼泪汪汪地吼,那面儿都吃没了,还要滑过来吃这面儿,那我们吃什么呀。爸和客登时愣了,结果鱼的另一面儿真的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当然我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屁股被爸踢得又青又紫,第二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