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干爹
2014-09-20王春迪
◎王春迪
拜干爹
◎王春迪
八岁那年的某个黄昏,天又红又热,所有的小伙伴见到我,都是红光满面的坏笑。嘿!你要拜石干爹了!你小子也要拜石干爹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比划着。我问你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说,猪八戒刚才去你家了,上次阿宝拜石干爹,猪八戒也去他家的。
不用问,这话是阿宝传出来的,这帮小兔崽子传话时,连阿宝那种幸灾乐祸的鬼脸都照抄过来了。
猪八戒是供销社的主任,姓一种绕口又难记的姓。这怂很胖,大大的肚子走起路来就像摇晃一个七分满的暖水袋。他的嘴唇又厚又宽,嗓子里不时地发出一些空洞而骇人的声音,像吐痰又像打呼噜。说来也怪,多年后,我也大腹便便,也跟猪八戒似的,可我一吃油腻的东西,想起这个人,就吃不下去了。
乡里的风俗,但凡那些体弱多病、顽劣难驯的孩子,都要找一块大石头拜拜。带上点吃的喝的,搞个仪式,磕几个头,叫几声干爹。据说这样孩子就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四有新人了。我没病,且自我感觉良好,我总结八年来犯的最大错误,不过就是没按张老师的规定,到他妹妹家的小店买语文作业本而被阿宝告发,然后张老师罚我把bpm fdtnl抄了五十遍,一夜之间用完了那本又廉价又不规范的作业本。
我和小伙伴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酷爱跑步。别看二十年后的我裤腰三尺二,懒得生了一屁股火疖子,以至于都说我娶了全天下嗓门最大吃相最丑的的悍妇,将老娘气个半死,我也懒得换。我八岁以前特爱跑步,一跑没个完,正说着话,眨个眼,人没了。对此,我娘这样和张老师解释,说怀这兔崽子时,整天在砖窑烧砖,在肚子里烤了十个月,没想到炼出个疯猴子来。
我喜欢跟眼前所有晃动的事物赛跑,所有在我眼前急剧而过的东西都是对我的挑衅。我到处寻找富有挑战性的对手,譬如阿福家的母狗、六子家的鸽子、秋天的树叶,还有张老师的京剧。张老师每天傍晚都拖着长长的腔调唱“甘洒热血写春秋”,我经常躲在他家的墙外,等他一洒热血就玩命地跑,一百步远的距离,回来提好裤子,他那边血还没洒完。我就这能耐。
我不知道大人为啥要我拜石干爹,所有拜石干爹的孩子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脑子有病,我能吃能睡能跑的,哪来的病?拜石干爹时,要放一千响的鞭炮,这十里八村的,谁听不到?谁不议论?多丢人现眼啊!
我委屈地跑回家,进门就觉得有些异样。搔首弄姿的大公鸡,这会儿也不神气了,悄无声息地躲在叽叽咕咕的母鸡中间,摆出旁观者清的模样。院子里几朵美人蕉,像是刚刚挨过骂的小学生,蔫得连头都不敢抬。
爹正坐在石凳上抽烟,脚下有几根像是被咬碎、捏碎了的烟头,石桌上有两杯茶水,对面的一杯丝毫没动。我想低眉颔首地从爹的身边快速穿过去,不想被爹一把抓住了胳膊,爹的手在砖窑里炼得干燥、坚硬而滚烫,像是刚出炉的砖头。爹用下巴让我坐下,石凳上仿佛还留有猪八戒那只肥屁股的余温。我听到爹的嗓子里不住地干咳,爹一生气就会不住地干咳,干咳过后说出的话,全是必须遵照执行的路线方针政策。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爹说,我问你啥,你就说啥,不照实说,我夯断你的腿。爹说完猛吸了一口,烟一亮,少了半截。
爹问,你昨天去阿宝家的?
我说,去了。
爹问,你在阿宝家看到啥了?
我说,看到阿宝了。
爹问,还有谁?
我说,还有猪八戒和阿宝他娘。
爹问,他们在干啥?
我说,他们在哼哼。猪八戒压在阿宝他娘的身上。
爹问,啥?你大声点。
我大声说,他们在哼哼,猪八戒压在阿宝他娘的身上,他们像猪八戒一样直哼哼。
爹甩了我一巴掌,好似拍过来一块红砖,你他娘的那么大声音干啥!
那天,也就是爹说要夯断我的腿的头一天。我追逐一个精力旺盛的蜻蜓,追到了阿宝家门口,我看到阿宝对着我傻乎乎地笑,我斜了他一眼说,阿宝你他妈有病啊,笑个啥。阿宝说,你那么能跑,你跑得过冰棍吗?我问他啥意思,阿宝说食品厂旁边有个冰棍厂,那儿的冰棍五分钱一个,比街上卖的便宜,就是太远,要是边走边吃的话,十根冰棍也吃完了。阿宝说,你要是能在冰棍化掉之前跑回来,我就再给你五分钱。
我对这场赛事的奖品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种新奇的赛跑对手。和冰赛跑,有意思。我一把抓过阿宝手里的硬币,向着冰棍厂狂奔,速度近乎悲壮,我像鱼一样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眼神坚定,表情严肃。人群里不时传来大人们的惊叫与责骂声,我对这种惊叫与责骂早已习以为常。奔跑的是我,气喘吁吁的反而是他们。
我回来时,淡褐色的包装纸和冰棍仍旧黏在一起,眼看冰棍要化了,可阿宝这小子并没有在自家门口,他不见了。我不知道这小子为啥要躲着我,我看他家的门是从里头插着的,我对着拇指大的门缝喊了两声阿宝,没人答应。我急于找阿宝证明自己,因而想都没想,就气急败坏地顺着他家门前的大树从墙头上翻了进去。
院子里没人,所有事物都在以动衬静。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壶盖心急火燎地跳着。晾衣绳上挂着刚洗出来的衣服,其中一件还在微微晃动,饱满的水滴顺着某个突出的几何部位,很流畅地滴答作响。还有几件丢在盆里,没来得急挂上。我深吸一口气,打算见到阿宝之后,对着他那俩邪恶的小眼睛气壮山河地吼一声,以表达我得胜归来的喜悦。可最终眼前的一幕,使得我差一点被这口气给噎死。
隔着里屋门口串着五颜六色彩珠的帘子,我看到两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像个不成比例的麻花一样紧紧地拧在一起,麻花不白,但很亮。刺眼。我当时好像被电了一下,手脚发麻,手足无措。我分不清是他们在动,还是帘子在动,抑或是大地在动。我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瞧见了我,我看到一个深埋着的肥头大耳慢慢地抬起头,他瞄了我一眼,嘴里哼了一声,仿佛正在槽子里拱食的大白猪,吧唧着嘴不经意地抬眼一望。我不看也知道那是猪八戒。随后我又听到了阿宝他娘的声音,她娘是东北人,她娘手脚慌乱想摸个什么盖着,没摸着,终于摸到个像枕巾又像裤头的东西,盖盖脸又盖盖下面,然后又盖盖脸。她瘦小的身子不断往猪八戒那肥大的身体里躲,嘴里不住地说,糟了,这下可咋整呢,这下可咋整呢。
猪八戒好似没听见,他急剧地摇晃,一边晃,一边哼着说,没事,小孩子,他不懂的,小孩子,他不懂的……一直说到身体突然僵直,猪八戒昂起头,以四十五度的眼神凝望着窗户,杀猪似的深情地呼唤了一声,他不懂的!
声音正在我耳边回荡,这时,一块木枕头透过帘子飞了出来,打在了我的身上,我听到猪八戒咬着牙骂道,猴崽子,还不快滚!
逃跑的路上,我望见了阿宝。阿宝他娘的正蹲在路口吃糖,脚底下一堆五颜六色的糖纸。阿宝一手抓着一把,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都像猪八戒了……
那天,爹盘问结束后,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手上暴突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清晰而饱满,吓得我热泪盈眶瑟瑟发抖。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点着他八岁儿子的鼻子,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就像国产影视剧里无数次出现的那样——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任务,就是看好这张嘴。即便有几回和阿宝打架,吃了亏的我,屡屡有使用杀伤性武器的冲动,可我还是忍住了。中间有一回出现了意外,我说梦话时,顺带提到了这件事,据说表达得十分清晰流畅,当时我姐读高三,我姐两眼放光地说,好一篇优秀的考场记叙文!有悬念,有高潮,详略得当,取材新颖,感情真挚,结构完整,太棒了!我姐一早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爹,我爹动情之余,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多年后,我问爹,猪八戒那天到我家和你说了些啥?起先,爹总是摇着手,不耐烦地说,过去的事,问它干啥。后来,便唉声叹气地说,时间长了,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我试了几次,便不再问,因为我发现,越问,爹的脸色越凄惶、越窘迫,凄惶窘迫是老人最可怜最让人心酸的模样,于是我开始怀疑,那天抓我衣领、凶神恶煞地威胁我的,到底是不是我爹,还是其他什么人。
不过有一点我早就清楚,猪八戒是供销社主任,这怂权利忒大,当年我家烧砖窑,用的煤,都得他批条子。看他脸色,就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正如阿宝所说,猪八戒去我家了,我就得拜石干爹了。爹给的理由是我太皮,跑来跑去的容易惹事。拜就拜吧,离我家不远的桥头,就有一块清朝的大碑石,据说是个举人写的,碑上的字写得苍劲有力,一副好父亲的凛然之气。有这样根红苗正的石干爹不拜,偏偏大老远跑到供销社门口去拜那两个眼神空洞的石狮子!其中一个还少一个脚丫子,浑身上下全被人吐了恶心的黄痰。出门时,爹给我换了一双很大码的鞋,脚伸进去,后跟多出来的地方还能养条金鱼。完了,这下我没法跑了,我的脚让宽松给束缚了。
给石狮子磕头时,我觉得石狮子的眼睛好像从猪八戒的脸上抠出来的,我甚至听到石狮子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声、肚子发出的水袋声。我皱着眉头斜视着石狮子,爹踢了我一脚,还不给你石干爹跪下!
我纹丝不动,一副砍头不要紧的样子。爹又复习了一脚,正中我的膝关节。我腿一软,扑通一声趴倒在石狮子面前,狼狈极了。
鞭炮在这时候响了,我爹在一旁念念有词。我忍着泪环视四周,围观的小伙伴在一旁咧着嘴笑,我很生气,你们也好意思笑话我?你们有谁没拜过这个石狮子?大家都是干儿子,谁没有被笑话的时候?
哼!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