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与最后
2014-09-18鲁迅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这虽是从我们这样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拼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针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而不舍”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挟有仇隙的,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受“成王败寇”观影响,近年来,“成功学”甚嚣尘上。举个例子,如今准大学生们选专业,对金融、经贸等挣钱多、见效快的学科趋之若鹜,而中文、数学等所谓“板凳需坐十年冷”的基础型专业,生源往往来自调剂。张爱玲曾说过“成名要趁早”,本来无可厚非,然而,将之完全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尺,就未免过分。
鲁迅言,要懂得“不耻最后”的价值——人生如竞技场,天赋不同,机遇不同,有领先者,就必然有落后者;只要非主观不努力造成的落后,并不应给予嘲笑蔑视,而应敬重这始终不渝默默在人生路上跋涉的坚持与执着。龟兔赛跑的故事众人皆知,倘若龟最后未能胜兔,难道就该被鄙弃?近代学者黎锦熙曾写过一首《龟德颂》,意味深长:“任重能背,道远不退,快快儿地慢慢走,不睡。”(王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