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花大娘
2014-09-18李涤之
李涤之
翻花大娘做的营生是世人称为“阴间”所用的物件,一般人很少光顾。她明白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尴尬,似乎也不介意,照旧平静地翻理着她的花瓣。在一大堆紫姹嫣红丰富繁杂的纸扎品中,那“一坨阴丹士林布”显得更加的孤寂和寥落。
一
看见翻花大娘家门口的小条凳横放在人行道上,就知道她家开门了。紧接着“小金生、小金生!”一声声的呼唤,就知道翻花大娘要上“茅司”(厕所)了。
翻花大娘可真是个勤快人。每天上午我们上学一出巷子口,那条洗得木纹凹凸分明、连隼头缝隙沟处都白生生的小条凳,已经横亘在巷子口左转弯处;我们再怕迟到,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小条凳才继续走开或跑开。若你要想跨过或跳开小条凳,得以更快些赶到学校,哪怕是快一秒呢,别,千万别。你刚一起脚,“啪”!你的小腿肚子上绝对会挨上一竹緶,你想找你的家长来理论都没门儿。试想,哪家的家长会为了一竹緶而上门触霉头的?翻花大娘家开的可是“纸扎铺”。
我小哥因跳过翻花大娘家小条凳,曾被打过两緶子。第一次的红楞子还没消退,一条新鲜的嫩红色竹緶印又凸起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妈妈哭诉过。小弟不知在哪儿听来一个谜语让我们猜:“可怜可怜真可怜,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打一人肢体上的某部位。我们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大家切磋一阵也回答不对。最后,还是小弟努起小哥的裤管,指着小哥的小腿,先拍拍他的“连二杆”,又指着他的小腿肚子说:这不是“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我们先是发怔,后来一回味,全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一口饭喷出来,直接喷在了饭桌对面姐姐的头发上;姐姐笑得伏在桌上、揉着肚子喊嗳哟;妈妈也忍俊不住离了坐位,甚至没有注意小哥“背后肚皮”上楞起的红楞子。
不知何年何月,兴隆东巷口左面、玉皇阁的右隔壁,开了这家“纸扎铺”,我们刚搬到“尚节堂”时没有注意。后来我读小学了,每天一出巷子往左转走个20来步横穿过马路,就是我们学校大门了。因为天天要经过,才注意到这个“纸扎铺”。不关注还好,一关注后,哪怕几乎每天都有陈孃孃送我,我还是不愿意经过“纸扎铺”的门前,一定要先绕行右边的骑楼,然后再过马路,许是因为天生就对“纸扎铺”里诸如香蜡纸烛、纸人纸马、金箔银锭、荤素花圈等东西心怀恐惧吧。后来在书上读到“敬鬼神而远之”一句,自己就将此句用到了“纸扎铺”,好长一段时间,还蛮以为用得恰当嘞。
翻花大娘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妈妈。“翻花大娘”是我小弟给人家起的外号。我小弟是巷子里有名的“语文教授”,凡是经他起的外号,无一不让人喷饭后又频频点头,进而竖起大拇哥的;就连我爸爸都说“他应该跟了欧少久(贵阳有名的相声演员)。”我们家在“尚节堂”住了20多年,被小弟呼了外号的人,绝对不下20个,我妈妈说他丧德,他却说:“这是尊称,他们还喜欢得很呢,不信你去问问。”
翻花大娘天天在门口翻花,太阳天就将小条凳放在人行道上,下雨天就将小条凳搬到铺子柜台下边,反正她家这条小板凳时时刻刻都堵在门口。究竟为何,翻花大娘还这么紧张别人跨过或者跳过,一直是我们都想明了的。你说翻花大娘阴毒?可不论天晴下雨,她家铺子门口总是有一把硕大的黄色油布伞撑着,太阳西晒时或下雨时,行人可以在大伞下避避太阳躲躲雨。人们不论从南边纪念塔或北面南明桥走来,只要一抬眼,老远就能看见橙黄色下面一团蓝莹莹的什么物什,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件庞阔的阴丹士林布大襟衣,装着翻花大娘粗壮硕大的身躯与白里透红的脸,还有常年嘟着的嘴,行八囊全压在小条凳上。人们基本上就只能看见那庞阔的阴丹士林布里一双翘着白白的小指头,在一片一片地将花瓣翻理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因为翻花大娘做的营生是世人称为“阴间”所用的物件,一般人很少光顾,就是邻居,亦是非经过“纸扎铺”,且还要恰巧翻花大娘抬起头来,又可可地双方眼光交会了,才远远打个招呼即刻就过去。翻花大娘明白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尴尬,似乎也不介意,照旧平静地翻理着她的花瓣。在一大堆紫姹嫣红丰富繁杂的纸扎品中,那“一坨阴丹士林布”,显得更加的孤寂和寥落。
落寞的翻花大娘唯一的大声气,就是喊“小金生,小金生”,干什么什么事的时候,而且几乎都是定时定点定做的事情:要进茅司时,声音急促焦躁,一声比一声高;吃饭时喊的声音里有一种软绵绵的情愫;妈妈说,这叫“慈母唤儿”。每天断黑时分,纸扎铺要立门板了,喊的声音长声幺幺的,且一声比一声长。巷子里的小孩们最爱学此时翻花大娘喊小金生的声音,特别是夏日的立门板时分,在被太阳晒得香香的大石块铺就的巷道中,高一声低一声起伏延绵的,真真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许是我从来就不敢正眼看纸扎铺,所以也就没有见过翻花大娘家有过什么人,即使是小金生,也是只听见翻花大娘的呼唤,从未见过人。
二
我穿着亲戚从北京带回来给妈妈、但小了两号正好落到我脚上的一双鹅黄色塑料凉鞋,蹦蹦跳跳地走出巷子口,正准备左转弯到石岭街食杂铺去打酱油。头一次穿着这样漂亮的凉鞋,我真是一路心花怒放,觉得满街的女孩都羡慕死我了。你看你看,过来了,过来了——3个戴着“红小兵”红袖箍的同级女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在我脚上,我真是春风得意人蹄疾呀。站住!你,站住!我……?我做错了什么?你,把鞋脱下来。脱鞋……?那3个“红袖箍”急赤白脸地将我的鞋扯下来,翻过鞋底一看,3人疾呼:看!共字,共字,共产党的共耶!我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你胆子好大,把共产党踩在脚底下,你是现行反革命!我光着双脚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她们指手画脚地对着我吼叫。我那一双新凉鞋哟,一只被她们踢到巷子口的阴沟盖上,一只被她们反转鞋底指点给围观的行人看。我也睁大着眼睛看着那可怜的半双鞋,震惊得嗓子发干,双脚发抖。那半双鞋底的后跟上,确实有着大体像共产党的“共”字图案,不过只是不出双脚的“井”字,也就是“共”字的上半部分,没有下面的两点,根本就不能算是“共”字。我被“你是现行反革命”吓懵了,越想急着分辨越是讲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突然,“pia、pia、pia”几声竹緶子在我们4个女生的小腿肚子上响起,每个人都本能地护着自己的“腿肚皮”。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翻花大娘的緶子打在了我的腿上。翻花大娘边打边推我:快走,快走!捡起自己的鞋子滚远点,我家门前是小姑娘不能站的,小心魂魄被那些纸人纸马带走噢。说着,翻花大娘从那位捏着我鞋子的“红袖箍”手中夺过那只凉鞋,甩到阴沟处与另一只凉鞋合成一双,用緶子撵着我说:拿着走,拿着走,不许再把“共”字穿在脚上了。我被“现行反革命”已经吓得不轻,更被翻花大娘的纸人纸马会将魂魄带走的话嚇得脚怎么都迈不动。那3个“红袖箍”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翻花大娘捡起我的凉鞋递在我手中,还用她那软软的手帮我擦了擦眼泪说:幺儿,莫哭哦,赶紧回家喽,一哈子她们又来噢。我光着冰喇喇的脚丫子,提着脏兮兮的新凉鞋,恍恍悠悠地回了家,也不记得打酱油的事,酱油瓶呢?就更其记不得了。
“凉鞋事件”以后,我生了一场病,天天都觉得灯光昏黄昏黄的,伴着昏暗灯光的是每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妈妈请南门区医院的心脏病专家来家里为我检查,说是我窦性心动过速。陈孃孃说我是被吓的,还悄悄为我滚鸡蛋,到后山帮我喊“三魂七魄回家来喽”。
好久大门不出后门不迈的我终于好了,一天跟着陈孃孃出门买菜,一出巷子,我偷眼望了望巷子口的纸扎铺,希望看见天天坐在门口翻花的翻花大娘。可是没有看见阴丹士林布裹着的翻花大娘,没有看见硕大的黄色油布伞,也没有看见纸扎铺门前的小凳子,只有紧闭着的一块块门板和被雨水冲涮得锃锃亮的石板地。
莫非这里从来就没有过翻花大娘和她的纸扎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