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尤斯低语
2014-09-17齐亚德·杰尤西王婧
齐亚德·杰尤西++王婧
一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清晨,我很早就起来。公鸡打鸣,鸽子咕咕叫,麻雀叽喳欢唱,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下来。我和我祖辈的故乡杰尤斯(位于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地区盖勒吉利耶省的小村庄,是受到以色列隔离墙伤害最严重的村庄之一)的清晨会比这更动人吗?
长期以来,我只带上我的灵魂、笔杆和相机周游世界,至今已经去过巴勒斯坦的诸多地区。我一边记录自己的旅程,一边将我所拍摄的图片发布到网络上。于是,杰尤斯离我不再遥远。虽然我已经多次游览杰尤斯,拍摄了几十张照片,但是,发表的数量毕竟是有限的。她就像是我眼中的情人,我生怕有别人也爱上她。
我经常会收到杰尤斯人的建议,其中有熟人,也有我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让我多创作一些关于杰尤斯的文章,多拍摄一些照片。我答应了他们,但总是难以立即履行承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为了写作而游览杰尤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游览时感触颇深,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虽然我已经写过许多关于杰尤斯的文章,但是我仍然无法形容徘徊在我灵魂中的感情。离开杰尤斯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杰尤斯回忆录》;重新回到杰尤斯,亲切拥抱杰尤斯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回到杰尤斯》;当以色列隔离墙另一侧的杰尤斯耕地被强行占领时,我又写了一篇《杰尤斯的叹息:是蝴蝶还是光?》
有一次,一个陌生姑娘也向我提出同样的建议,我答应她有机会一定书写杰尤斯。但是,当我得知她的身份时,我惊诧不已。她说她是我一个伯父的女儿,同时,我的伯父也是我的朋友。这么一来,我更要履行承诺了。临时出席社会活动期间,我拜访了她家,见到了她本人,发现她内心对杰尤斯有着强烈的归属感。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向往着美好的明天。我对她说:“杏德,我答应你,一定写许多有关杰尤斯的文章。过一阵子我就回来拍摄、写作……”虽然这个承诺兑现得有些迟了,但我终究还是信守了诺言。
2011年12月24日清晨,我背着相机走在杰尤斯的小路上,用另一种眼光发现美,搜寻历史的馨香,想从这里带走些什么。但遗憾的是,如今只剩下少量没有生气的古建筑。“阿格德老宅”原本美丽的建筑风格已经黯然失色,只剩下冰冷的混凝土,毫无生机,当年盖老宅所用的石头大量风化。杰尤斯像许多其他的巴勒斯坦城市一样河流枯竭,失去了历史的馨香、视觉上的美丽和祖辈的气息。我还记得父亲曾给我讲过许多有关杰尤斯的古老故事,那里的女人如何穿过门廊走过屋顶;我还记得杰尤斯狭窄的胡同和十字军时期的建筑群,到现在还能找到印刻着十字架的石头。由于1995年杰尤斯被占领,我有三十年没来过这里了。根据当时杰尤斯政府的决议,这里已经被毁坏。三十年后重归故土,我万分心痛。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政府所谓“拆房扩路”的理由并不合理。第一个计划是全面规划胡同,使其成为伟大诗人阿卜杜·拉哈曼·欧麦尔出生地杰尤斯的文化、艺术和历史遗产之窗——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但是很可惜,房子拆了,石头被扔到马路上。这些石头很可能像往常一样被侵略者偷去在巴勒斯坦领土内重新建设,佯称这些建筑是他们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
杰尤斯这座美丽的小城海拔三百二十米,坐落在图勒凯尔姆省和盖勒吉利耶省之间的主干道上,这条主干道穿过图勒凯尔姆省的卡福里亚特城。杰尤斯距离纳布卢斯省和盖勒吉利耶省的主干道约四公里,占地总面积一万两千六百亩,毗邻塞伊尔村。村子里种满了果实累累的橄榄树和柑橘树。这里的灌溉依靠地下水和雨水,但是所有的水井都被挡在以色列隔离墙之内,犹太复国主义者无耻地侵占了巴勒斯坦领土和水渠。村庄的土地多为临海平原,因而被称为“杰尤斯森林”。1948年巴勒斯坦大灾难时期(第一次中东战争),杰尤斯被以色列占领。
杰尤斯历史悠久,古迹遍及各处,是罗马拜占庭时期的建筑中心。同样,从杰尤斯纳沙遗址的古迹也能看出这一点。大灾难时期,以色列占领了半个纳沙遗址,在那里发现了雪花石立柱、陶器、洞穴和黄金,并统统掠走。我的工程师朋友瓦斯菲·古胡什(绰号“阿布·拉伊德”)告诉我:“纳沙遗址曾经有一个大门,到了奥斯曼土耳其统治后期就没有门了。那里曾经是奥斯曼军队的军营,大量军营一直绵延到杰尤斯北部河谷。”我不知道大门是被偷走了还是被用作该地区某个城堡的大门。据阿布·拉伊德已故的父亲奥斯曼·古胡什所说,大门吱吱作响,整个杰尤斯都能听到。据杰尤斯地下洞穴显示,洞穴里曾经住过人,可能在罗马时期之前杰尤斯就已经存在。但是,目前还没有挖掘到任何能够证明这一猜想的文物,而杰尤斯的地下洞穴只见证了侵略者偷盗出土文物的过程。据历史文献记载,十字军重新修建杰尤斯,并将其命名为“拉尔杰尤斯”,之后简称为“杰尤斯”。也有些人认为,杰尤斯名字证明这里在古时候具有战略地位,聚集了众多兵力。因而,据说这里原来叫“杰尤师”,后来演变成“杰尤斯”。
从早上开始,我就带着高级相机在杰尤斯城里游走,希望能拍出清晰的照片。我一直走到隔离墙,然后返回到城中心。杰尤斯真是弹丸之地,所见之物极其有限。其西部大部分领土被隔离墙挡在里面,另一侧领土并不平坦。我来到杰尤斯中心,仔细搜寻古老建筑。我先是和我伯父的孩子们一起喝了杯咖啡,然后和他们一起去拍摄烈士石窟。那是个废弃的洞穴,据说一个圣战者被英军追杀,死在洞口。所有杰尤斯人起义为他报仇,当天又牺牲了七个人。
之后,我一个人穿梭在杰尤斯的小胡同里,看到了一个叫“哈拉白”的地方。虽然那里地势较低,积了许多水,但是水流得很快,可能是渗到地下洞穴中了吧。我继续前行,边走边拍,经过许多地方,还顺路参观了学校和市政府,同杰尤斯市长穆罕默德·沙马西纳·阿布·塔希尔见面。他是我的老朋友,给我讲了许多街区的故事和他的梦想。
一个明媚柔美的早晨,我被窗口鸽子的咕咕声叫醒。我打开窗,给薄荷和花浇了些水,沏一杯绿茶,沁人心脾。感谢真主的恩典,我听法鲁兹(黎巴嫩著名女歌手)唱道:
我和你在一起,亲爱的,我和你在一起。就算玫瑰凋谢,再也回不到月宫,就算故事讲完,歌声平息,亲爱的,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冬夏,哪怕烈日炎炎,哪怕陌生的夜里,哪怕未知的旅途,亲爱的,我都和你在一起,在一起。亲爱的,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哪怕你我日后年迈,放飞梦想编织明天,亲爱的我和你在一起。endprint
我觉得法鲁兹正是以我的名义向杰尤斯求婚。今年是杰尤斯的纪念日,她多么渴望自由,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我的祖国和这片土地更动人呢?亲爱的杰尤斯没有拒绝我们的求爱,我喃喃说道:“早安!”
二
杰尤斯有着特殊的芳香和别致的美丽,我漫步于此,总是心旷神怡。我在杰尤斯的胡同里穿行,来到阿卜杜·拉哈曼·欧麦尔学校。为了纪念杰尤斯诗人阿卜杜·拉哈曼·欧麦尔,这所学校以这位诗人的名字命名,但是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杰尤斯人对我的提议仍然置若罔闻。我曾反复提议,有必要举办艺术节来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这位举世闻名的诗人在自己的家乡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他的诗歌难道白白吟诵了吗?“杰尤斯,我绿色的村庄。大家快来做礼拜吧!”
我到了学校大门口,没有提前告知便走了进去。尽管如此,我还是见到了学校里的教职工,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我问他们是否可以在学校里拍照。他们对我说:“杰尤斯人在自己家还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吗?”我谢过他们,在他们的陪同下游览校园,与他们一同喝咖啡,还认识了校长。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有关这所学校的传说,时而引人入胜,时而惊悚万分,如今亲眼所见,更是勾起我的回忆。我向老人询问我曾经听到过的那些传说。有人说,这些传说肯定是受到民间各种想象的影响;有人说,本来没有这些传说,只不过是一代代人不断加入自己的想象,于是变成了民间故事;还有人说,由于老百姓的想象,他们确信学校里发生过精灵和撒旦的故事,有亡者的灵魂在此徘徊,尤其是那些被杀害或者遭受迫害的人,他们的灵魂更是长居此地。之所以有这些传说,可能是由于当时学校里的教师数量很少,而且学校地处杰尤斯西部,远离杰尤斯市中心。当时学校里也没有电,四周密林环绕,秋冬西风呼啸,密林沙沙作响,再加上杰尤斯的地下洞穴,很容易使人们浮想联翩,想象出许多神奇传说。
我自出生起就已经离开了杰尤斯,这些故事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听到的。我第一次来杰尤斯是在1965年,当时在这里住过几天,至今记忆犹新。第二次是1995年,三十年来杰尤斯在我记忆中不曾抹去。
第一次到杰尤斯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和家人到穆罕默德·顾厚什教授(人称“阿布·海萨姆”)家里做客——他是我已故的姑妈乌姆·费萨尔的女婿,午餐吃的是“杰尤斯式比萨饼”。第二次到杰尤斯时,我再次拜访穆罕默德·顾厚什教授家,在上次共进午餐的房间里吃同样的美食。不过,这次我是和我的孩子们一起来的。三十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我的妻子是我姑妈的一个女儿,也是阿布·海萨姆妻子的胞妹。午饭后,我们一起回忆第一次拜访时的情景。
参观完学校,我去拜访穆罕默德·沙马西纳(人称“阿布·塔希尔”)。他是杰尤斯政府办公室主任,也是我抗战时期的老朋友。他跟我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计划和梦想。杰尤斯政府对于是否继续建设杰尤斯游移不定,之前的规划只是缥缈的梦想,就像许多付诸东流的梦想和规划一样。我不由得登上台阶,举目西眺——那是一片丑陋的隔离墙,占据了杰尤斯四分之三的土地,笼罩在巴勒斯坦的无能和阿拉伯人的耻辱之下。我开始用相机记录这一切,灵魂像往常一样神游。
记得那时,隔离墙还没有建起,每当我来到杰尤斯,我就和姑姑开车或者步行,在河边、草地和果园里玩耍。虽然那时我在杰尤斯不曾拥有半亩土地,但是杰尤斯淳朴的民风让我很有归属感。我每次走进果园或者农田都会受到欢迎,而且可以尝到最鲜美的水果,特别是我已故表哥哈桑·艾哈迈德果园里的果子,那种味道回味无穷。我和表哥坐在搭建起来的凉棚里,表哥特别会讲故事、讲笑话,谈笑间充满智慧。我们还一起烹茶、品茶。关于那个名贵的茶壶也有许多故事,后来我从故事中得知,帮助努哈修建大船的人曾经喝过这个茶壶里的水。表哥的果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那是他用双手在乱石间挖出来的天堂,于是后来成为一片美丽的果园,硕果累累。但是,后来以色列隔离墙建了起来,侵占了杰尤斯的领土、祖祖辈辈的劳动成果和历史遗产。年事已高的表哥无法忍受这种行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土地和国家被侵略,最后抑郁而终。几天之后,我的嫂子也离开人世。从那时起,我就不得不搬到拉马拉居住,不能再进入杰尤斯,也不能为已故的哥哥和嫂子扫墓。
我还去过另一个果园,地处杰尤斯的一个草原区,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就震惊了——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大片绵延开去的绿树。这不就是真主在人世间造就的大花园吗?我走累了,坐下来休息。那里的居民都围拢过来和我攀谈,一起享受真主的恩赐。如果碰巧是果实成熟的季节,我们就会一起吃用橄榄油炒的番茄和茄子,饭后再喝上一杯茶。啊!平生还没有品尝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可是隔离墙建了起来。它能把我和那片土地分隔开来,却不能将记忆从我的脑海中抹去。
思绪在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我赶紧拭去眼泪,走进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反对以色列修建隔离墙、占领巴勒斯坦领土的斗争中剩下的催泪瓦斯和子弹。
阿布·塔希尔跟我谈到许多规划,他想在杰尤斯周边荒地规划一片十六亩的大型度假村,以此带动该地区旅游业,使杰尤斯人民和周边村落能够到此度假。他对我说,这项计划已经获得内阁批准,萨利姆·法耶德博士将参与成人和儿童室内游泳馆的建设。此外,度假村中心还将修建大礼堂、会议厅、自助餐厅和运动场。这将成为一个天然度假村,因为度假村是建在植被茂盛的小山上,山上松树的种植即将完工。我建议他再修建一个历史博物馆,展示该地区历史古迹、农耕工具、古老民宅等。这次谈话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至今没有任何动工的迹象。政府换届,故人去,新人来……
阿布·塔希尔还跟我提起杰尤斯的水利工程,该项目已得到了内阁的批准。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耗资约一百五十万美元,将来会从隔离墙外杰尤斯的水井、草原的水井里调入大量饮用水作为储备。该工程的实施得益于和谈与欧洲对以色列的压力。目前,隔离墙下的管道线路已经铺好,原方案改动较大。迫于欧洲的压力,以色列不得不接受修改后的方案。该项目的初级阶段完成时,饮用水将被引入临近的赛尔村。接下来,巴卡村将建立大型水库,用于该地区九个村落的灌溉。该项目如果能够全面竣工,将惠及整个巴勒斯坦地区。我最近一次到杰尤斯的时候,听说该工程的初级阶段快要完工,同期完工的还有隔离墙外的自流井电气化工程。这样就可以替代柴油,使得每小时抽水费用从一百六十元(“元”指古犹太银币)下降到六十元。阿布·塔希尔当时(2011年末)告诉我,杰尤斯将承担一切费用。但实际上,两年之后,我再也没听说哪里有流动的饮用水,当时批示该项目的政府官员已经不见人影,杰尤斯政府也往日不再。
这段记忆使我想起了过去在杰尤斯的旅行,我将会在以后的杰尤斯中继续讲述回忆。在杰尤斯这个美丽的早晨,我吃过早餐,坐在城郊橄榄树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忆往事。我听到法鲁兹唱道:
清晨带给我们金色的愿望和湿润的翅膀,
清晨带给我们动人的歌曲和萦绕的回声,
清晨与树枝窃窃私语传报佳音,
清晨在我屋外环绕徘徊温声细语。
我轻轻地对你们说:“我的读者们,我的亲朋好友们,早安!我的祖国,早安!满载我记忆的杰尤斯,早安!”endprint